阿久聽了“嘖嘖”搖頭:“你說你指使個旁人下手也好啊。你親手推他入湖,他泉下有知,該有多么傷心。湖水冰涼,他身子剛好,掙扎之時必定使不出什么力,不然怎會淹死這么久,泡腫了身子才讓人發(fā)現(xiàn)呢?”
四姨娘受了她這么些刺骨之言,再也忍耐不住,尖叫一聲:“給我住嘴!”袖子一展,白蛇張大殷紅血口,在袖中向著阿久嘶叫。
阿久板著臉,“哼”了一聲:“打呀,怎么不打?不是說好了殺人滅口么?你不出手,是不是還顧忌著不想讓人看到……或是說,你不想被逼得滅邱家滿門?”
四姨娘垂淚,舉著的手顫動不已,那蛇在袖中不住威脅叫吼,卻始終沒有躥出來。
阿久步步緊逼,她被迫連連后退。直到身子抵上了一棵大樹,退無可退。阿久抬眼一望,喃喃道:“啊,這樹長得挺好看的,叫什么?”
“是棵樺樹。”邱榕在旁輕淺地接口,“軀潔如玉,確是棵好樹??上《?,枝葉凋零了。”
四姨娘一愣,手指在枝干上來回地摩挲著,卻不敢回頭。那張霞光萬丈的臉漸漸灰敗了下來,如入了冬的白樺,丁零殘敗。她靠著樹,緩緩地、緩緩地蹲坐了下來,一雙手捧著臉,終于泣不成聲。
“自他生下來,我便害怕。怕他貌美,怕他有出息。我夜夜禱祝,只愿他是個平凡的孩子,庸碌無為方能一生平安。可他……他偏生是顆驚才絕艷的明珠,掩也掩不住,藏也藏不起!”
阿久冷冷道:“你若為他好,便不該讓他如此張揚,引人注目?!?p> 四姨娘一臉的凄苦:“可是我更怕……怕他就是族里說的那個‘命定之人’。他越長越大,我便越看越像。若說這世間終會有一個那樣的‘英雄’,除了樺兒,還會有誰呢?我怎能讓此事發(fā)生,我怎能讓‘他’現(xiàn)世!”
阿久搖頭:“你這人,真是荒唐得可憐?!?p> “聽聞你在族中出了名的護短,若是換了你,你會如何?”
“我會保護他,無論如何都會守著他。縱使曾是‘易客’,為他平安,變作‘守家’又如何?”
四姨娘一怔,帶著些恍然:“你那徒兒聽聞是當年江氏的族長,你莫是因他之故,才做了‘守家’的?”
阿久眸中閃過一抹痛色:“我非易非守,一貫如此。只是如今,卻越來越看不慣你們易客的行事了。你們要抹殺的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有父母兄弟,有朋友愛人,他行走世間,滿身牽絆。你們說殺就殺,輕賤人命,豈非狂妄放肆!”
四姨娘厲聲道:“我們是為天下蒼生!”
“你可問過天下蒼生要生要死?你可問過你兒子,愿不愿為天下獻身!你說一句‘天下為大’,便能心安理取他性命了嗎?二少爺攤上你這么個娘,當真倒了八輩子血霉!”
四姨娘瘋狂地搖著頭:“不,你說得不對!”
阿久緩緩解下束發(fā)桃枝:“對不對的,你還是親自問問你兒子吧?!?p> 轉(zhuǎn)眼間,勁風四起,桃花紛飛,阿久手執(zhí)結(jié)印,對邱榕道:“找地方躲起來?!?p> 卻聞邱榕的聲音自很遠的門后傳出來:“躲好了,仙姑放心!”
“你爺爺?shù)?!趁我們說話,不聲不響的逃這么遠了,忒沒義氣!”
四姨娘怒喝出手,白蛇自袖中掠出,如潔白的閃電,裂空而過,待目光追上,空氣中唯余殘影。
白色纖影在花雨中騰挪翻梭,花瓣繁疾,卻每每撲空。那白影左撲右閃,向著阿久步步緊逼。阿久的花瓣追不上它,眼瞧著它已逼近己身,一咬牙,滿院的繽紛丟下白蛇,齊齊向著姨娘攻去。
白蛇沒了阻隔,疾沖面門,對著阿久就是狠狠一口,阿久側(cè)身躲過,連滾帶爬地好不狼狽。下一瞬,桃花瓣已攏住了四姨娘全身,白蛇一愣,身形凝在半空,一雙赤目狠狠地瞪著阿久。
阿久一抹面上的灰土,唇角得意:“來,同歸于盡?!?p> 白蛇躊躇不定,望望四姨娘又望望阿久,不敢動彈。那廂里四姨娘大叫:“月兒,不用理我,殺了她!”
阿久道:“你壽數(shù)三百年,皆是因她供養(yǎng)。若她死了,你便也活不過冬。她瞧著大義凜然,實則根本沒有顧忌你的性命!她從來便是這么個涼薄的人,那夜親手推了兒子入湖,你還看不懂嗎?”
白蛇縮了縮頭,眸中的涌上哀痛。它分明記得二十年前,她抱著自己又親又抱,快樂地說著:“月兒,我懷上孩子啦!那是我和孝先的孩子,我們盼了多少年啊!”
邱樺出生的時候,她明明那么開心,抱著小小的孩子,虛弱地望著它笑:“還好,他長得不好看。月兒,我這些日子,天天都在禱祝,愿老天讓他生得蠢笨一些,天下可有我這樣的娘嗎?”
邱樺小的時候,它時時在他的身旁盤作一團。小娃兒的身子那樣溫暖,帶著奶香,眼睛亮亮的,似夜晚的星月。那樣漂亮的一個孩子,后來長大又成了那樣溫柔善良的一個人。它盤在她的袖中,聽他著日日來向母親請安問好,二十年來,這溫暖一直未曾改變。
可是那一夜卻是這樣的寒涼,似無窮無盡的深淵。它在袖中聽到水聲,聽到他的掙扎痛苦,它緊緊蜷成一團,用全身的力氣企圖蒙住自己的耳朵。后來萬籟寂靜,它的心卻似落入了冰窯,它聽到她在哭泣,連哭泣聲都是那樣的壓抑,唯恐讓人聽到。
白蛇轉(zhuǎn)過頭,望著四姨娘,“嘶~”它對四姨娘吐著蛇信,赤紅的眸子似是在說:“為什么一定要殺了那孩子?”
四姨娘與它心意相通,一望便知它要說的是什么,一瞬間眼眶赤紅,她扶著樺樹枝干,整個人搖搖欲墜。
白蛇向她游去,口中嘶鳴不斷,一聲聲地,是在質(zhì)問。
四姨娘連連搖頭,目光中帶著懼意:“你知道的,你隨我這么多年,難道還不知道嗎……旁人不懂,你也不懂嗎?”
白蛇的目光逐漸冰涼:“可他是樺兒,他是你和孝先那樣盼望著生下的孩子。我原以為,他在你心中會是不同。”
四姨娘痛哭出聲,捂著心口,似是痛得不能自已了。白蛇卻步步相逼:“樺兒引來易客之害,你同為易客眼瞧著卻不能出手,那些夜里是如何的苦痛。你引來守家,我以為你是想借她的手救樺兒的??墒撬然亓藰鍍黑s走了言悅,那孩子卻被你親手害死了,究竟是為什么?”
“我原以為,他迷戀言悅,余后半生應(yīng)該會就此一蹶不振……可是那一夜,他卻跟我說他想通了?!彼囊棠锏哪抗饪湛盏氐芍⒕茫箢w大顆的淚就那樣無知無覺地滾落下來,“他說你說得對,困于一個女子的容貌確實膚淺可笑。世間有如此多的事,堂堂男子怎可如此?他是個說到做到的孩子。我懂他,今夜之后必然振作。以他之才若是真的想做什么,定然能成。族中相傳的英雄便要現(xiàn)世,我如何能允!”
“現(xiàn)世便又如何?”阿久在旁冷冷一笑。
四姨娘也跟著一笑,淚光中帶著倔強:“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們這些守家向來便是如此,偏安一隅,不思進取……情愿守著這窮山惡水混沌渡日?!?p> “我只知道,縱使身處仙境,身旁卻再沒有你在意之人,那仙境再美,與枯?;纳胶萎?。我不知旁人‘守’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想守的人是誰。他在哪兒,我便守著哪兒?!?p> “他在哪兒……我便守著哪兒……原來,你竟是這樣想的?!彼囊棠锟嘈χ?,神色漸爾癲狂,半晌,大笑了起來。
她笑得這樣厲害,忽一回身,掠起邱樺冰冷的尸身,白蛇化作一道瓷色的怪風,卷著二人升騰上半空,轉(zhuǎn)瞬間再無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