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久身為言氏,自然也從小就知道這個秘密,但她懶散任性,從來便沒有將此放在心上過。只覺得生生死死唯圖個痛快,其他的多思無益。因此她即非異客也不是守家,她只是條閑魚,游手好閑還自詡瀟灑。
那些年言覺已然在族中十分出名了。他做事狠絕,偏又極有人緣,易客們以他為首,漸成大勢。
阿久在那之前,只在族中聚會的時候遠遠地看到過言覺,那是個讓人難以輕忘的男子,即使在言氏之中,皮囊也屬上乘。但她卻不喜歡他臉上的笑,陰涼如蛇,總似有信子要自他海棠般的唇中探出來似的。
后來她便認識了江枧。她從來沒有想過江枧會不會是預言中的那個人,在她的眼中,這個大弟子學東西很快,做起事來卻笨拙得很,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天真幻想,脾氣簡直軟弱可欺得讓人惱恨。這個笨徒弟,若不是自己從旁好好的看顧,很容易讓人當豬肉賣了。
再后來……言覺帶人殺死了江枧,江氏也跟著被滅了族。
她猶記得那個黃昏,言氏暗窟壁上的紅符被殘陽染得殷紅似血。她和言覺打得渾身上下都沒有一塊好肉了,一雙眸子卻依死死地瞪著彼此。她知道自己那時很糟,甚至能聽到大波鮮血帶著最后的溫熱自體內(nèi)奔涌離去的涓涓聲,她的頭是暈的腿是軟的,身子寒涼徹骨,眼前的言覺在眼中分化成四個重影,搖搖晃晃、分分合合。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也知道,眼的言覺應該也和她差不多,他們都在等著,等誰撐不過,先咽了氣,那余下的那個便贏了,哪怕下一刻就輪到自己,但能看到對方死在自己的前頭,方是那時那最重要的事。
“言覺……”她冰冷地想著,他到底低估了她,他高傲自負了太久,從不知道族中還有誰可與自己生死相搏到這個地步,僅以此來看,阿久是該要對自己滿意了……可為什么,明明大家都快要死了,這個人卻依然在笑?
阿久恨啊,恨不得撲上去撕爛他的嘴。這恨是這樣的深,她昏死過去前心頭攢著這恨,醒來后腦子里依然是這恨意,甚至六十年后想起來,這恨意仍在原來的位置,一下一下地擰著她的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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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久伸手接過冊子,面無表情地翻了翻,五十來頁的小冊子,除了封頁上的那個“枧”字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一絲墨跡。
這是言氏用來傳遞信息時為防外人窺視常用的術法。他自阿久處習來,用在了這本冊子上,除了那些符合他要求的人之外,旁人看不到支言片語。
其實他還從阿久這里學到很多術法。言氏有些術法需要血脈相通方可施展,有些則不用。那時阿久初為人師,自然對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弟子傾囊相授,可以教的、不可以教的,她全都教了。以至于后來的她一直在想,若是江枧沒有遇到她,不知道這么多事,是不是就不會變成后來那個有出息的江枧,是不是也就不會引起言覺他們的注意,可以平安活到老死了……
她一直不知道在這蒼無之世,在這個巨大的秘密面前,應該當個怎樣的師父才是對的,但她卻一直在收著徒弟。江枧死后,巨大的空虛網(wǎng)住了她,她需要有人說話、吵吵鬧鬧的,才能讓心不再那么空落落地疼。
朗逸斜眼瞥著這泛黃的書冊,光影斑駁間,他隱然看見似有淺淡的字紋,心中猝然一驚,再要細看,阿久卻已將冊子揣入了懷中。
她神色端方凝重,聲音沉得便不似平日:“這冊子便是個大麻煩,放在誰身上誰倒霉。我的本事也稱不上通天,何況還惜命得很,不想長久地護著這個麻煩……”她頓了頓,朗逸能聽到她逐漸轉粗的呼息,“但江枧怎么也是我的徒弟,哪怕死了,也不是誰都能欺負的?!?p> 文歡吃驚地望著她,說什么都不肯相信:“師父?你說你是……舅爺?shù)膸煾??這怎么可能……他……他已經(jīng)死了六十年啦,六十年前,我外婆都還是個剛學會跑的小姑娘,你只怕都未曾出生吧?!?p> 阿久道:“你直到今天,還覺得我是普通人嗎?”她端正了身子,肅然道,“江文歡聽著,我名叫言久,是言氏族人。言氏壽數(shù)綿長,不可與常人同論。你舅公江枧正是我的第一個弟子?!?p> 文歡尤自合不攏嘴:“那……那我舅爺他……他也是……”
“不錯,他是言氏弟子,是我傾盡心力教導的大弟子。所學比如今的剎那、朗逸多得多。”
她不過是在述說事實,但那一句“傾盡心力”卻刺得朗逸氣息一滯,差點背過氣去。他的呼息頓了那么一瞬,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像被人給捏住了一樣,又悶又疼,說不出話,連聽力都遲鈍了許多。
反觀剎那卻似半點也不在意。朗逸痛心地想:她只想著剎那淡漠,必不將此話放在心上,卻完全忘記了還有個我……如此看來,別說是江枧,在她心中,我只怕連剎那也比不上。
只聽另一邊,阿久毫未察覺地繼續(xù)說著:“我會給你尋個安全的歸所,那冊子我也會尋隱秘之處藏了。此后縱使再扯出千萬的事,也與你無關了。江氏余孤不多,你便替‘他’,好好地守著這個姓氏吧?!?p> 文歡忽然之間聽到了這么多話,如何消化得了,只見她瞪著一雙杏眼愣愣地坐在那里,好一陣都說不出話來。
阿久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著。
忽然,文歡的眸中有激烈的情緒流轉而過,她猛地站了起來,嘶聲道:“既然你有這么大的本事,為什么六十年前不救救舅爺,救救我們江氏?你知不知道……我們,我們……”淚水決堤,她到底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想起逝去的爹娘和這一生的顛沛流離,想到烙在自己脖上的賤民紋樣,她只覺得滿腔的激憤如失控的狂風一般激突亂躥,撐得她的胸膛都快破了。
阿久強繃住面上隱隱浮現(xiàn)的哀痛之色,身子禁不住微微發(fā)顫:“我……救不了?!?p> 小姑娘卻并不理解,哭喝道:“為什么!滅江氏的只是一群土匪,你堂堂言氏族人,怎么可能阻止不了!”
“土匪?”阿久苦笑,“你何曾見過駕馭風馬,身披甲胄的土匪?”她猛地搖了搖頭,并不想多說了,可文歡卻始終不依不饒。
“你把冊子還我!你當年便對我們袖手旁觀,如今又假惺惺地扮什么好人?不靠你們,我自己也守了它這么多年,爹娘雖不在了,但我縱是死,也絕不給江氏蒙羞!”
阿久搖頭不允,文歡便撲上前來搶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