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穿猩紅長袍的僧
駝鈴街，永寧寺，寺旁有寶塔，時人更喜歡稱為浮圖。
浮圖入云，九層，離地千尺。
塔分四面，每面三門六窗，門扉漆成了紅色，各釘著五行金制的釘子，飛檐上懸掛著五色的鈴鐺。
風(fēng)高夜長時，鈴鐺發(fā)出響動，十余里內(nèi)的人都能聽見清脆的聲音，像是江南溪流的淺吟。
也在風(fēng)高夜長的時候，一個身穿猩紅長袍的人來到塔前，雙手合十，低低地唱起了歌謠。
那歌謠或許是用波斯語寫的，或許是用天竺語譜的，沒人分辨得出。
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受到關(guān)注，因為他用這樣的姿勢站立了整整六天，不吃不喝。于是他的身后開始聚集起信眾，他們也跟在他背后，虔誠地哼起他用喉嚨最深處發(fā)出的曲調(diào)。
很多人半途放棄了，饑與渴，困與乏，像是噬人的猛獸，那是與誘惑截然不同的恐慌，直接能夠撂倒一個健康的人，是心智無法控制的。
沒有誰能夠六天六夜不吃不喝不打盹。
正常人的生命在第四天左右就將因此而終結(jié)。
可他仍是直直地站著，同樣猩紅色的帽兜遮住了他的臉，沒有誰看得到他的表情。
這讓人們對他更加敬畏，開始期待他的下一個動作，下一句話。
第六天的黃昏，靠近他的信眾艱難地聽見了他的低語。
于是洛陽城傳遍了達(dá)摩的故事。
他來自荒裔，年一百五十歲，從南海水路來到神州，起先入梁，與梁武帝話不投機(jī)，僅用一根葦條就渡過了長江，來到北地。
你相信有人活了一百五十歲嗎？你相信有人能用一根葦條渡過滔滔長江嗎？
洛陽的酒肆滿是這樣的問題，但是相應(yīng)的解答卻更多。
既然他不吃不喝不打盹地站了六天六夜，做到了常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你又怎么能確定他沒有其他神奇的方術(shù)或是本領(lǐng)？
這是最讓酒客們信服的答案，人本來就偏愛奇異的故事，本來就喜歡追隨奇異的人物。
初新見到達(dá)摩時，已經(jīng)是他在永寧寺旁的第五個晚上了。初新看著那些信眾，輕聲感嘆著，從無人追隨到眾人景仰，或許只需要這五天的站立。
他們只看到了猩紅的長袍，卻根本不了解猩紅長袍下藏著什么。
不了解，又為什么會崇拜與追隨？
初新很快就想明白了：恰恰是因為不了解，所以人們才會崇拜和追隨。
達(dá)摩開始在洛陽城傳授禪教，就在富麗堂皇的永寧寺，信徒擠滿了整個寺廟。他認(rèn)真傾聽每個人的疑惑，有問必答，傳法由清晨至深夜，無間隔，不休息。出自他口的見解不凡，卻又通俗易懂，讓人感嘆，似乎只有一百五十歲的高齡，才能說出這樣精深的佛語。
圣上被驚動了，親自來到永寧寺接見達(dá)摩。
難得一見的，達(dá)摩摘下了猩紅色的帽兜，是一位禿頂老者，長著一圈蜷曲的絡(luò)腮胡，似乎是天竺人的相貌，也像是波斯胡人的模樣。
這樣貌雖只寥寥數(shù)人見到，但已被眾多的人猜想到了。
這兩個平常根本見不到臉的人，在永寧寺談?wù)摿撕芫谩?p> 兩人的對話讓民眾浮想聯(lián)翩：一個是一百五十歲的得道高僧，一個是北魏盛世的領(lǐng)袖君王，他們究竟會談些什么？
“我猜吶，圣上會問達(dá)摩大師普渡眾生之法。”有的香客如是說。
“普渡眾生似是妄想，我倒是覺得，他會問大師如何昭德行施教化，如何敬神佛修來世?！庇械南憧图m正道。
“來世？哪有什么來世啊。如果我是圣上，我會問大師如何活一百五十歲還能活蹦亂跳的?！币粋€姑娘插嘴道。
皇帝問得最勤最多的，的確是長壽健康的法門。
但是這樣的答案自然不被眾香客買賬，他們不理會這個姑娘，匯入巨大的永寧寺門，成為了人海的一滴。海的那頭依然是達(dá)摩，披著猩紅的長袍，帽兜與陰影埋著他的臉。
姑娘抿了抿嘴，沒有其他動作，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背靠著永寧寺大門的巨柱。
這是個早晨，初新沒有在一家酒館，自從與元?dú)g一面之后，他就很少在一家酒館喝酒了，而是開始在洛陽城四處走動。
他相信一些事情正在發(fā)生，這是劍客敏銳的直覺，而漫無目的的閑逛，就是他的應(yīng)對辦法。
走路能讓神經(jīng)松弛下來，能保持身體的狀態(tài)，更重要的是，可以在游走時收獲許多奇怪的訊息。
現(xiàn)在他走到了永寧寺，也不經(jīng)意間聽到了姑娘和香客的對話，初新很好奇，為什么她站在門口，卻始終不進(jìn)寺里，不像其他的人一樣，請達(dá)摩解惑。
他忍不住問她：“你站在這里做什么？”
她看向初新，像是聽明白了他的疑惑：“我沒有什么要問那個穿紅袍的人?！?p> “哦？”
初新看著她的臉，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她忽然笑了，初新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是個很美的姑娘，皮膚很白，鼻梁很挺，眼睛很大。初新聽說有些美人落淚很好看，有些美人心口疼很好看，也的確有些美人笑起來很好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肯定這一點(diǎn)了。
寶塔的鈴鐺在風(fēng)中搖動，洛陽城的石路上人來車往，寺旁種著紅色與紫色的花，花香追逐著鈴鐺的聲響。
笑的確是種有魔力的東西，尤其在經(jīng)文聲飄蕩著的春天，尤其又是她這樣大眼睛的姑娘泛起的笑。
這樣的笑容，是從眼睛開始，是月亮自如的盈虧，是水分與桃花的擁吻，一點(diǎn)點(diǎn)生發(fā)到臉上各處的。
那年那月那日那時那刻，恐怕沒有什么能比這更勾攝初新的心魂了。
這笑也便足可成為緣的源了。
面對一個很好看的笑著的女孩子，你會怎么做呢？
大膽的人會去問她的名字和住處，自信的人會回報以自己的微笑。
初新既不大膽，也不自信，他只是愣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
這是他的習(xí)慣，一旦想得到什么，他就會開始掩飾這樣的想法，一旦要掩飾什么，他就會低頭。
等他抬頭時，她已經(jīng)不見了。
初新在心里哂了自己一句：見到好看的姑娘就成了個孩子。
這豈非是他這個年紀(jì)男人的通??？
他往寺門里望去，猩紅的身影如同磐石，像上古時代就屹立于斯，不搖不動。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嘀咕了一句，最近的怪事的確很多，自從他來到洛陽，每一天他都在看窗外的人群，每一天他都能察覺到，窗外的兵士、馬匹、商客和外族人，雖然裝束不同，身型各異，卻在向著同一個方向移動。
向著城外移動。
在出城最多最頻繁的一天，達(dá)摩出現(xiàn)在了永寧寺前；五天之后，初新不再見到出城的兵馬客商，那三個奇怪的人出現(xiàn)了；當(dāng)初新不再去一家酒館喝酒的時候，達(dá)摩也不再立于佛塔之前。
這一切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卻莫名其妙地頭尾相接著。他把劍拿到眼前，仔細(xì)端詳。他不明白自己的劍究竟為什么惹來了關(guān)注，這只是一把普通的青銅劍，比起現(xiàn)如今的鋼制劍短了一些，是會稽的一名普通的鑄劍師打造的，那位鑄劍師沒有很大的名氣，也沒有什么優(yōu)秀的傳人。
會不會是他們誤以為這是越王的三把寶劍：巨闕、毫曹和純鈞？
那是很久遠(yuǎn)的事了，初新忍不住哼起了流傳在自己家鄉(xiāng)的歌謠，關(guān)于臥薪嘗膽的句踐，功成身退的范蠡，傾國傾城的西施的歌謠。
那真是一段極富戲劇性和浪漫氣息的傳說。
初新?lián)u搖頭，繼續(xù)往前走去。
無論這三個人來意如何，初新都覺得沒有那么簡單。
他是一名劍客，劍是簡單的，劍法是簡單的，所以他喜歡簡單的事物，也就不愿意存有過于復(fù)雜的念頭。
理由也很簡單，復(fù)雜的念頭會減慢出劍的速度。
這是洛陽城最繁華的街道，但是再繁華的街道也終會有個頭尾。
初新已經(jīng)到了這條長街的盡頭。
他看到了石砌的城墻，巨大的城門，城外是大大小小的矮房子，那都是奴隸的住所，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依然保有著古老的奴隸制度，即使他們已經(jīng)成了中原的主人。
奴隸的一生都在忙碌，或者在做農(nóng)活，或者在戰(zhàn)爭最前線的最前排，或者在交配，生下的兒女成為新的奴隸。
人被這樣分成了三六九等，世世代代分成了三六九等，初新覺得并不公平，他從小就覺得這不公平，但他只能把這念頭放在心里，和誰都不曾提起過。
甚至有時他也在想，如果把所有人的錢財物產(chǎn)全都堆在一塊兒，然后再平分給每個人，是不是就能解決這個問題。
可他很快又放棄了這樣愚蠢的念頭。
他懷疑即使真的實現(xiàn)了普遍的平均，不用幾年的時間，人還是會被分成三六九等。
矮房子挨得很近，相互之間隔了一排茂密的灌木，灌木的枝椏交錯，但是總體來看還是由根部向上向外長開去的。
如果有個人坐在灌木前，真是像極了千手的觀音，初新這么想著。
突然，他的瞳孔急劇收縮，胃部也突然翻滾。
初新扶著矮墻，開始嘔吐。
他看到灌木的樹枝間藏著個坐著的人，那些枝干長在周圍，就像是干癟蒼老的手。
絕不會是鮮活的手，因為坐著的人已經(jīng)失去了生命，他的頭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切口很平整，這意味著兇器很鋒利，作案者的出手很快。
得出這些結(jié)論的時候，初新的胃里連酸水都沒剩下幾滴。
數(shù)日之后，洛陽城里又陸陸續(xù)續(xù)找到了不少受害者，他們的頭被割下，單看身體難以辨明身份。
初新雖然很討厭尸體，卻還是每一處都去看了。
他仿佛是天生愛湊熱鬧的。
無頭的案子很多，尤其在人多的城市，但這種案子多是沒有頭緒，而非頭顱。
初新感覺自己的頭也快沒了。
他本來就是個思緒活絡(luò)的人，遇事總會仔細(xì)想上一遍，而且所有枝蔓都不會放過，他的老師因此覺得他不適合學(xué)劍。
現(xiàn)在枝蔓已多到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快炸了。
城東，萬順王府。
元?dú)g正握著酒杯，酒杯中盛著酒。
杯是夜光杯，酒是葡萄酒，葡萄產(chǎn)自西域的一處盆地，那處盆地有時很冷，有時很熱，都能讓人喪命。
可這樣的地方產(chǎn)出的葡萄卻是天下一絕。
“萬順”是他的伯父孝文帝給元?dú)g的封號，寓“萬事順意”之義。
自那以后，元?dú)g事事都很順利。
他人生中的苦難，如果那叫苦難的話，都是他自找的。
他七歲時曾拜托仆人把自己的新衣服分給奴隸的子女，他只穿小一號的舊衣服；在十三歲時，因為失手打碎了孝文帝生前喜愛的夜明珠，他懇請鮮卑第一力士兒鹿用鞭子抽打自己；十七歲的他主動要求戍邊十年，做起了最不起眼的馬前卒。
據(jù)說他還準(zhǔn)備了一個面具，畫著青面獠牙的惡鬼，一有戰(zhàn)事就會戴上，因為他總是在微笑，臉也長得太過俊美。
很多年以后，蘭陵王高長恭效法了他的做法，用恐怖的面具遮蓋住臉，來威懾陣前的敵人。
一個人殺人時還能優(yōu)雅從容嗎？
恐怕連元?dú)g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劍刺入敵人胸膛，震碎敵人肋骨的一刻，臉上是什么表情。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從苦寒的邊塞回到了洛陽。他來的時候，只有一個人，一匹馬，一只包袱。
他不是不懂得享受，恰恰相反，他是最懂享受而且最有能力享受的那一部分人，但他知道不勤勞的四肢會變得遲緩疲弱，不勤勞的頭腦也一樣。
所以他喜歡給自己找罪受。
就像最成功的商人一樣，許多事情他都喜歡親力親為，甚至包括探聽情報這種斥候的差事，他也樂意做上一做。
他剛剛已仔細(xì)了解了洛陽城所有的無頭案件，無論是發(fā)生的地點(diǎn)，還是受害者的衣著，他都能夠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他本就是拓拔王室公認(rèn)的天才。
可他的思緒卻始終停留在“初新”這個名字上。
當(dāng)初的初，新舊的新。
初新此時正大步走在街上。
他的心情不怎么壞，因為他剛剛在一家酒館里吃到肚子都脹了。
這幾日他一直餓著肚皮，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把腸子嘔吐出來，直到今天才忍不住敲了敏的竹杠。
人要是餓了幾天不吃東西，一碗米飯也會變成珍饈。
所以飽餐一頓的他心情不僅不糟糕，還相當(dāng)好。
可走著走著，初新又皺起了眉頭，他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看他的眼神很詭異，帶著提防和疑惑。
“怎么一敲竹杠就感覺要倒霉？”初新低聲嘀咕了一句，之后他開始仔細(xì)辨認(rèn)周圍人視線的著落。
到第二十三個人的時候，他斷定那些懷疑的源泉是自己的劍。
聯(lián)想到最近的無頭案，人們對佩刀劍者的敵意也就不難理解了。
初新反倒松了口氣，他覺得這是人之常情，但也并不會去解釋，他堅信清者自清，事情水落石出的時候，那些攻訐流言都會消散。
可有的時候，甚至是絕大多數(shù)時候，攻訐與流言的傷害在水落石出時已經(jīng)無法彌補(bǔ)。
初新后背有些發(fā)涼，他已經(jīng)看到了麻煩的靠近。
麻煩很快就到了眼前。
一隊騎兵攔住了他的去路，共五個人，初新認(rèn)得，這群鮮卑人隸屬于洛陽城的虎賁軍。
虎賁，周代就有了這支軍隊的傳說，三國時期已變成了一支以可怕著稱的秘密部隊，它在那時的統(tǒng)領(lǐng)，典韋，曾經(jīng)一個人阻攔住了張繡的叛軍，保住了曹操的性命；繼典韋之后的統(tǒng)帥許褚被人稱為“虎癡”，在曹操被馬超擊敗，落荒而逃時，用一個眼神就威懾住了那位后來的五虎上將。
朝代更替，但是虎賁仍存，每一位戰(zhàn)士都是精挑細(xì)選，每一位戰(zhàn)士都身懷絕技。
他們騎著的馬是萬里挑一的，他們所攜帶的武器是萬里挑一的。
更重要的是，他們是萬里挑一的。
初新面對的，就是一隊這樣的虎賁軍。
有個人發(fā)問了：“你就是初新？”
初新道：“是。”
那個人繼續(xù)問：“你知道最近城里發(fā)生的事情嗎？”
初新道：“我知道?！?p> 那人的目光突然銳利如刀，他的手指離他的劍柄不過三寸，他隨時都會拔劍。
他用這樣的眼神威脅著初新：“和我們走吧。”
初新斜斜地靠在右側(cè)的石墻，斜斜地看著他們，緩緩地說：“如果我拒絕呢？”
每匹馬都往前踏了一步，這隊虎賁軍就像一面墻，這堵墻突然向著初新壓了過來。初新已經(jīng)看不到陽光了，因為這群人都太健壯，他們的馬也太高大，他們看似隨意地向前挪了些許距離，卻封住了初新往前往后所有的去路。
那個人在確認(rèn)初新插翅難飛之后，盯著斜斜站著的初新道：“你還有拒絕的余地嗎？”
初新突然一躍而起，像一支射離弓弦的箭，如果前后左右都沒了退路，那向上的確是他唯一的機(jī)會。
可他右側(cè)的石墻未免太高了些，虎賁軍的反應(yīng)也未免太快了些，他上升到最高點(diǎn)時，腦袋只夠得到石墻頂，而在這個他近乎靜止的節(jié)點(diǎn)，身前的虎賁軍紛紛拔出劍刺向他。
拔劍是用劍的第一步，甚至光拔劍這一個動作就可以成為劍招。
昔日有位頂尖的劍客，只會拔劍這一種劍招，卻從未嘗過一敗。
他之所以成為了頂尖的劍客，是因為他每天都要練習(xí)拔劍，每天都會拔三千次劍。
他拔劍的速度已仿佛突破人類潛能的極限。
為了更好地用劍，虎賁軍的每一位戰(zhàn)士在剛學(xué)劍時，都花了半年的時間來練習(xí)拔劍，每天都會練到握劍的手失去知覺。
作為回報，他們已個個都是劍的高手。
這五個人拔劍的那一刻，劍尖就已經(jīng)到了初新的心口。
無論怎么看，初新都已是籠中的鳥，甕中的鱉。
初新已非死不可。
但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與他們劍的尖端同時到的，還有一把劍，一把青銅制成的劍。
那青銅劍像是從天上地下的某一處，由諸天神魔悄悄變出來的。
他們的劍突然下沉，正如他們克敵的信心一樣，這青銅劍上似乎是寄宿了蠻族神祇的勁力，逼迫著他們的劍勢朝下涌去。
那劍自然不會憑空冒出，它被牢牢握在初新的手中，而現(xiàn)在，初新已借著壓劍的力道又向上抬升了自己的身子，他的身形也跟著由豎變橫，堪堪翻過了石墻。
他翻墻的時候還朝著那五個人說了一句多謝。
這五名虎賁軍士愣在原地，過了很久才緩過神來。
翻過墻頭，初新落到了地上。
他也并不急著逃跑，而是先等剛剛滲出的冷汗蒸發(fā)完全，心里暗嘆著好險。
他不敢與虎賁軍纏斗，這支軍隊里的戰(zhàn)士學(xué)的都是格殺的招式，接受的都是死命令，初新不想殺人，不想被人殺，在那條街道上，他也不可能跑得比馬還快，他唯一的選擇是翻過右側(cè)的高墻。
所以他靠在墻上，偷偷用腳踩實了地面，用手摸索了墻上的孔洞。
他挑了幾個最適合手指使勁的凹陷處，手腳一并發(fā)力，朝上躍起，與此同時，初新也估算好了對手出劍的位置，先一步讓自己的劍就位，借力使力，總算越過了這面墻。
一旦缺失了哪個步驟，不僅性命難保，死后還難免被虎賁軍士嘲笑，連初新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面對強(qiáng)敵的時候原地起跳又落下，或許沒有比這更令人發(fā)笑的舉動了。
所幸他還是成功了，算上此回，他用這樣驚險的方式已經(jīng)脫險了十一次。初新對自己還是滿意的，起碼自己并不滑稽。
得意了片刻，他開始環(huán)視四周。
他像是在一個宅子的庭院里，但庭院里種的僅有寥寥幾叢野花。
初新很好奇，俯下身子去看這幾株小生命，因為花實在太低矮，他索性趴了下來。他發(fā)現(xiàn)這花他從未見過，花瓣是白色包裹著一圈黃色，看不到花心。
“很像縱切一刀的雞蛋，不是嗎？”初新支在地上的手旁，突然出現(xiàn)了一雙赤著的腳，那雙腳是很像野獸的，遍布青筋，指甲又很長，皮膚有大塊的皸裂。
這些倒還不能讓初新倒吸一口涼氣，直到他看見這雙腳腳踝處垂著的猩紅色長袍。
初新雙手勁力一發(fā)，像根被壓彎后釋放的樹枝，從地上彈起，警惕地看著面前的人，面前的人并非一個枯瘦的老者，猩紅色帽兜下是張中年男人的臉。
“洛陽開始流行起這樣的服飾了嗎？”初新問道，但他很快意識到，不同的人穿同一件衣服，顯露出來的氣質(zhì)也會是不同的。
農(nóng)夫穿著盔甲，無法稱其為將軍；公主披上輕紗，不會被認(rèn)作舞女。
眼前的人穿著紅袍的身影卻和他第一次看到的達(dá)摩極為相似。
這人只是簡簡單單地站著，初新竟不敢有任何動作，他并未感到恐懼，卻有三分敬畏。
如果他只是普通的信眾，不可能有如此難以言說的氣魄。
初新又忍不住問：“你是誰？”
穿猩紅長袍的人反問初新：“你是誰？”
“初新”這個名字，似乎讓他吃了一驚，但訝異的神情很快就從他那張鐵石般的臉上消失了。
“你最近殺了不少人？”
沉默很久之后，他問了這句話，初新的心一沉。
初新突然明白，為什么虎賁軍會無緣無故找上自己，因為自己已經(jīng)成了無頭案的最大嫌犯，可他能做的卻只是搖搖頭，說不出辯解的話語。
被人誤會并不好受，替人頂罪就更不用說了。
敲門聲傳來了，急促、有力。
初新聽得出敲門的人手勁很足，十有八九是虎賁軍士，如果門不開，他們很可能會硬闖進(jìn)來。
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解釋。
一如他碰到的很多事情般，解釋往往都是多余的。
如果解釋有用的話，自然沒有解釋的必要；而當(dāng)解釋真正有效的時刻，又常常已經(jīng)沒有解釋的時間。
他決定孤身闖出去。
但是初新卻始終沒有動，因為紅袍人也沒有動，他渾身上下似乎都是破綻，都是空門，而正因如此，初新不知道劍該往哪里刺出，不知道刺向哪些方位能夠逼退他。
初新甚至不知道他是敵是友。
所以他也只能隨隨便便地站著，隨隨便便地拿著劍，同樣露出一身的破綻。
敲門聲已經(jīng)變成了砸拳頭的聲音，很快，劍也參與到了破壞的隊列中來。
門被粗暴地打開了。
虎賁軍并沒有看到初新，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穿猩紅長袍的人，直直地站立著，帽兜與陰影遮著他的臉，他誦念經(jīng)文用的語言像是源于比西域更西面的地方，無人理解，無人知曉。
或許他本就是個無人理解，無人知曉的人。
搜索很快就結(jié)束了，因為紅袍人的房間里實在沒有什么東西，他們除了找到一張床和一間衣柜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供人藏匿的小空間。
他們離開時，紅袍人還是念誦著經(jīng)文，這讓他們離去的速度更快。
士兵討厭僧侶，僧侶也不會喜歡士兵。
因為他們的信仰是相悖的。
可是初新呢？
一個人總不可能憑空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