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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春風(fēng)客

第三章 看不到的線索

洛陽春風(fēng)客 周小小少 8242 2019-08-06 19:58:34

  閨房,未出嫁女子的臥室。

  后來這個定義被拓寬了,凡是女子的臥室都可以稱作閨房。

  不過人們當(dāng)然不喜歡把一個老婆婆居住的房間稱作閨房,閨房還是屬于特殊年齡段的女人,比如敏這樣的。

  敏這樣的冰山美人,她的閨房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洛陽城的很多人都想知道,這之中不光有男人,也有女人。

  她們也想看看這位大眾情人的閨房與自己有什么不同,比如床單的顏色,枕頭的數(shù)目,胭脂的香型。

  這些初新都說得出。

  因為現(xiàn)在,初新就在這間小小的臥室里,望著一方小小的窗口出神。

  他總是喜歡望著窗外,通常透過窗看到的東西總比室內(nèi)的亮些。

  初新喜歡太陽,喜歡光明,喜歡看亮一些的角落。但這回卻并不是出于這個愛好,他只是有些不好意思。

  敏的房間并不整潔,她的衣物到處散落著,其中還有很貼身的衣服,讓初新一看到就臉紅的那種。

  他本想幫著收拾收拾,可敏不允許他打掃。

  她就喜歡看到初新眼睛不知道往哪看的樣子,這讓她的心情愉快了整整一天。

  所以初新只能盯著窗戶看,一邊坐著一邊罵,罵也不能罵得太響太難聽,萬一被聽見了,他怕敏不給自己送飯送菜送酒。

  他想起自己深夜溜進一家酒館的狼狽模樣和笑得前仰后合的敏,忍不住自己也笑出了聲。他也不去擔(dān)心自己已經(jīng)被全城通緝,于他而言,除了出行受限,這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初新吸了吸鼻子,敏的閨房很香,香得初新覺得自己會過敏。他想起這幾天自己都在和不怎么好聞的東西打交道:成堆的香燭,一具接一具的尸體,甚至還在一個中年僧人的長袍下待了一陣兒。

  為了不讓虎賁軍士看見他的腳,他只能手足并用纏在紅袍僧身上,寬大的紅袍讓他躲過了搜查。

  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體驗,甚至初新一度以為,僧人都是不洗澡的。

  除了敏的閨房,這段時間他聞過唯一香的物什是那叢矮矮的野花,還是用趴著的姿勢。

  幸好他是趴著嗅氣味的,這也是紅袍僧信任他的原因。

  把自己和幾株脆弱的生命放在同樣高度的人,并不像是個殺人犯。

  殺人的人,要么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其他人都高貴,要么一直被別人看不起,沒有一個是將生命放在與自己同一水平線上的。

  初新并沒有想明白這一點,他暫時沒空去想,他忙著搜索著大腦里記憶的殘片,他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么。

  他突然一拍腦袋,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一種味道。

  腐爛的味道。

  無論是什么人,皇帝也好,奴隸也罷,死后都是會腐爛的,由內(nèi)而外,只要有合適的溫度,這個過程將會非常之快。

  除非那個人的身體經(jīng)過了特殊的處理。

  初新聽說在西邊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人死后會取出內(nèi)臟,涂抹藥水,再纏上布條,肉體可以長久不壞?;蛟S那個地方的人不喜歡死后露出骨架,或許他們認為靈魂永駐的前提是尸身不腐。

  人有沒有靈魂?靈魂是不是需要借助肉身才能依存?

  沒有人知道。

  但正常的人被殺死后,尸體或多或少是會有腐爛的味道的。

  初新的鼻子很靈,他母親的鼻子就很靈。他小時候每次吃完東西,母親都能說出他吃了什么。母親靈敏的嗅覺曾讓他很苦惱,不敢隨意偷吃,可現(xiàn)在他卻有些感激,感激母親贈予的這項天賦。

  這天賦似乎已經(jīng)是他得到的唯一機會,他隱約記起了一種味道,一種在夾雜在血腥間的奇怪味道,很微弱,卻足夠讓初新的鼻子捕捉到。

  記憶的衰退是極快的,那味道在初新腦海里逐漸變淡,所以他又盯緊了窗戶,等待著天黑。

  天已黑,黑得看不清路上行人的臉,初新便掠出了窗,在圍墻和屋檐上幾個起落之后,他讓自己的雙腳著了地。

  越靠近地面,氣味才會越濃烈,這是初新許多年來許多次追蹤后得出的經(jīng)驗。

  夜色是很好的偽裝,他沿著大路一直走,也沒有遇到什么麻煩。

  夜色也能幫助聽力、嗅覺的提升,這就和瞎子的聽力、嗅覺總是出眾一些的道理是一樣的。

  初新聞到了很多味道,來往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各自獨特的味道。

  汗臭、脂粉味是最普遍的,而這兩種味道也可以分很多類,汗臭可以很香,脂粉味也可以很難聞,這取決于不同的人,甚至與性別有關(guān)。

  有一個女孩子路過時既帶著脂粉氣又雜著些許汗味,混合后的氣息差點把初新的魂勾走。

  最要命的是,她在走近時還發(fā)出了一聲輕笑。

  不過初新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繼續(xù)像一條老獵狗,邊吸著鼻子,邊邁著方步

  他突然興奮了起來,因為他聞到了自己想要搜索的味道。

  這味道又來自于一個女人。

  初新調(diào)整了自己的步調(diào),挺起了身板,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看似艱難地轉(zhuǎn)了三個彎,翻了六面矮墻,那個女人在他面前消失了九次。他和獵物始終保持著相當(dāng)遠的距離,這也是好的追蹤者應(yīng)該明白的道理。

  追蹤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需要貓的腳步聲,獵狗的嗅覺,鷹隼的視力,駱駝的耐心,狐貍的狡猾,甚至還需要一點點頂尖賭徒的運氣。

  初新的運氣不錯,他不僅沒有被甩開,也沒有引起過路人太多的注意。

  女人走入了一個小院子,穿過一條小徑,閃身進了一間小屋,這一切動作很快,但是被屋頂上的初新看得一清二楚。夜色已經(jīng)很深了,初新忽然覺得,自己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可能是徒勞,深究起來也并不道德,但是他還是悄悄爬了下來,找到了小屋的窗子,窗子是用絲綢做的,薄薄的一層,隱約看得到屋子里面的樣子,初新暗忖著這位富有的女主人在做著什么事情,他帶著強烈的好奇和自證的決心,當(dāng)然也有一點愧疚,往屋里投去了窺探的目光。

  她無疑是個很美的女人,五官精致,皮膚像是膏脂,白皙而又光滑,她正面對著一面鏡子,時而看自己的左臉,時而又端詳自己的右臉。

  除此以外她什么都沒有做。

  女人與鏡子的緣分像是上天注定的,尤其是美女。

  而男人則是難以理解這種緣分的,甚至?xí)蝗跒橐惑w的兩者逼瘋。

  初新有些失望,春天的夜晚很涼,他的身子有些凍,但他還是一聲不吭,一動也不動,他的人似乎已經(jīng)與洛陽的夜合而為一,他的耐性極佳,這是他自己都引以為傲的品質(zhì)。

  優(yōu)秀的品質(zhì)自然會給人帶來報償。

  女人盯著鏡子看了很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忽然用雙手撫摸自己的下顎,隨即是耳垂,再接著是鬢角,初新的呼吸停頓了,因為這一系列的動作之后,女人的手上多了張人皮面具,她的面孔也隨之劇變。

  她本來的鼻梁有些高,現(xiàn)在卻是塌鼻子;她本來的臉上光潔,現(xiàn)在卻長著麻子。

  還有許多細微的變化,甚至有歲月刻下的種種痕跡,初新不得不承認,人與人的樣貌即使只有一丁點兒的差異,也可能讓人產(chǎn)生美和丑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這大概是她原來的容貌,”他暗道,“和戴上面具的樣子比起來,的確差得太遠了?!?p>  “如果,”房里突然傳來了聲音,初新警惕地瞥了一眼女人,她并沒有在和誰說話,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如果我本來就長成這樣就好了?!?p>  松了口氣的初新有些心酸,說到底,她只是一個想擁有姣好面容的女人,對美的渴望,試圖挽留歲月的流逝,都是沒有錯的,他卻在這樣一個春天的夜晚窺伺了她的隱私,這并非君子所為。初新沒有把自己視作是君子,但他也實在不喜歡聽見別人如此卑微的秘密。

  或許該走了,他這樣對自己說。

  左腳剛剛踏出,就又縮了回來,他的耳朵告訴他,屋子里女人的嘀咕牽扯到了“人皮”與“穆虎”,但是具體的內(nèi)容,卻因為一瞬間的走神而沒有聽到。初新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居然在關(guān)鍵的時刻掉了鏈子,當(dāng)他再想獲取更多的線索時,屋內(nèi)已經(jīng)沒有了聲響。

  難道這面具居然是以人皮作為材質(zhì)?那么穆虎又是誰呢?他與這些面具又有怎樣的聯(lián)系?

  初新回答得出第二個問題,他對于穆虎這個人早有耳聞。

  十三歲格殺了一只花斑虎,十六歲百步外射死了柔然族的叛軍統(tǒng)領(lǐng),二十出頭就同北魏第一力士兒鹿打了一天的架,誰勝誰負世人并不知曉,但有許多人猜測,穆虎大概率是占了上風(fēng)。

  那時的兒鹿年近不惑,他的身體機能可能并不如一個年輕人,但數(shù)十年戰(zhàn)斗的經(jīng)驗和他奇異的天賦,讓他成了朝堂公認的武功第一。

  這場比試已隱隱有第一武者的交接意味。

  現(xiàn)在穆虎年過而立,各種各樣的格斗技巧已臻完美,身體素質(zhì)也越來越好,他統(tǒng)領(lǐng)虎賁軍也將近三年,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初新一直在想,自己三十歲時能有什么成就呢。

  他本不是一個汲汲于名利的人,可是把自己與二十七八歲的穆虎一對比,還是有些落差。

  有些落差是因為初新實在不在乎名與利,否則換作其他人,恐怕早就心理失衡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屋內(nèi)屋外都是一片死寂。

  或許下一個該去找的人,就是穆虎。

  初新毫無困意,他發(fā)覺事情越發(fā)離奇,也越發(fā)刺激了。

  他從不承認自己喜歡刺激的東西,但他一直在做的,卻都是旁人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刺激讓人真切地感覺到生命的存在,初新喜歡這種感覺。

  所以他在尋找一個又一個刺激:在墳場睡覺,深入?yún)擦植渡撸瑥臄?shù)十丈高的崖上跳入深潭之中。

  現(xiàn)在,他要去虎穴里,同群虎的首領(lǐng)聊聊天。

  虎賁,是周武王對牧野之戰(zhàn)中的三百名英勇戰(zhàn)士的嘉獎稱號。

  那一場戰(zhàn)斗中,武王以少勝多,擊敗了暴君帝辛,也就是人們熟知的商紂王。

  朝代更迭,虎賁卻一直沿用,用以守衛(wèi)君王的安全。

  虎賁軍的統(tǒng)領(lǐng),是猛獸中的猛獸,人上的人。

  初新看見他時,還是被他棱角分明的臉和身上的氣質(zhì)震懾住了。

  穆虎顯然有些不開心。

  他的屬下沒有攔住一個帶劍的人,這使他臉上很沒光彩。

  初新這么猜想著,為了讓他不要責(zé)罰自己的部下,搶先道:“你的部下,他們并不知道我來了?!?p>  穆虎的臉色更陰沉了,沒有發(fā)現(xiàn)在某些意義上比沒有攔住更拆臺。他覺得初新這句話里帶著刺,可初新只是想幫一些無辜的人免責(zé)。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穆虎霍然長身,盯著初新,仔細看著他的動作。

  “我知道,是個嫌犯?!背跣赂緵]有動的意思,他只是簡簡單單地站立著。

  “你知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穆虎說話時,已向初新靠近了兩步。

  “我知道,這里是你平日里辦公的地方,是虎賁軍的總署。”初新還是沒有任何反抗的意圖,他像是來自投羅網(wǎng)的。

  “那你應(yīng)該明白,你既然來了,就別想輕易地離開?!蹦禄⑼蝗焕湫?,他笑的樣子真僵硬,看來他并不是一個經(jīng)常笑的人,他笑起來實在可能比哭起來還要難看。

  “這我也想到了,我很可能會被直接關(guān)押起來?!?p>  “可你還是來了?!?p>  初新無奈地攤了攤手:“我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我可不想在喝酒時,旁邊有一群人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p>  穆虎用譏笑的口吻道:“或許你在牢籠里喝酒會舒服得多?!笨伤哪樢呀?jīng)沒有了任何笑的痕跡,就連譏諷的意味也找不見。

  “我來,”初新微笑著說,“是為了幫你找到無頭案的真兇?!?p>  穆虎一怔,旋即問道:“你有證明其他人犯案的證據(jù)嗎?”

  “沒有?!彼€是微笑著。

  “那我憑什么還要相信你,“穆虎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冰鎮(zhèn)過的葡萄酒,把酒杯舉到自己和初新視線的交匯處,“何況你神不知鬼不覺進來的這身本事,反而更像是確鑿了嫌疑?!?p>  初新只是盯著酒杯不說話。

  穆虎突然大笑:“是我這個主人照顧不周,忘了請客人喝酒了?!?p>  初新道:“穆大統(tǒng)領(lǐng)請人喝的,往往是斷頭酒,這種酒我可實在喝不起。”

  穆虎在另一只杯子里倒上酒,送到初新面前:“嘗嘗?!背跣陆舆^杯子,穆虎又幽幽地補了一句:“杯子上或許有毒,我也不清楚?!?p>  “楚“字剛剛吐了半個,整杯酒就被初新喝下了肚子。

  “年輕的確是好事?!澳禄⑾袷菄@了口氣。

  他為什么嘆氣?他是不是在緬懷自己逝去的青春?是因為有些話在該說的時候沒說,有些事情在該做的時候沒有做嗎?

  初新不知道,他連問都沒有問。

  他不喜歡深究別人的隱私。

  他現(xiàn)在已躺在敏房間的地上,穆虎把搜尋真兇的任務(wù)交給了他。他要保證白天有充足的睡眠,才能在夜里有足夠的精力處理縈繞在心頭的這個繩結(jié)。

  入眠時,他還攥著穆虎給他的另外兩個嫌疑人的畫像,一男一女。

  有一個人他是認得的,那便是永寧寺門口遇到的那位姑娘。

  他端詳著兩人的樣貌,心里有些發(fā)癢。

  如果真的抓到他們,初新第一句想問的話可能并不是“無頭案的兇手是不是你們”,卻更像是“你們兩個人認識嗎”。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羨慕,抑或是嫉妒,只是一面的緣分,連名字都不清楚的緣分。

  其實他是知道的,只是自己騙了自己。

  茫茫人海,要去哪里找兩個刻意躲起來的人呢?

  伴著酒館的喧鬧,初新感到疲累極了,旁人的快樂,在他這兒卻變成了煩惱,變成了一種不良的刺激。他向來是個很難入睡的人,這回則在想第三種辦法時就早早進入了夢鄉(xiāng)。

  太陽落山,窗外的光黯淡下來,初新像彈簧一樣從地上蹦起。

  人體內(nèi)像是安放了一塊很準(zhǔn)的鐘表,會在你設(shè)定好的時間將你弄醒,初新的這塊鐘表更是比一般人的精確。

  他又掠出了窗外,想去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看看。尸體都已不見了,虎賁軍有很獨到的處理尸體的辦法,迅速,又不留痕跡。初新低低地罵了一句,開始像壁虎一樣貼著地面爬,一邊看,一邊聞。

  天底下的搜證方式恐怕沒有比這更難看的了。

  可天底下的事似乎也有這么一個規(guī)律:越實用的東西,往往越不中看。

  所以從凌亂的足跡和氣味里,初新又發(fā)現(xiàn)了許多東西,但是大部分都是奇怪而無用的線索。比如在他探查過的六處拋尸點,有三處被狗撒過尿,其中一處尿騷味特別重;又比如有四處地方的灌木異常茂盛,其中一處灌木底下還有一道又長又整齊的血印。

  此二者又恰巧在同一個地方。

  這本是兩樁毫不相干的事情,但氣味在初新的鼻子里打了一架之后,仿佛靈光乍現(xiàn),他滿意地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大搖大擺地走了。

  他走后,又有兩個圍觀者上前,用同樣的姿勢嗅了嗅味道,然后紛紛跳起來罵初新是個瘋子。

  深夜的面攤,旁邊坐著個駝背眼花的老人。

  初新在吃面,面并不好吃,又粗又硬。

  無論是誰駝背眼花,都很難做出又細又筋道的面來。

  可初新卻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已經(jīng)餓了六天六夜,眼前的面像是皇宮里的珍饈。

  既然不好吃,又沒得選,不如裝作好吃的樣子,反而能讓自己的心情變好,尤其又是面對一個垂暮的老人,吃得越香,或許老人在這個夜晚就會更開心一些。

  這是初新的想法。

  騙自己總是不需要什么代價的。

  吃完了面,連湯都喝下,筷子往桌上一敲,他開始閉著眼睛冥想。

  三天,穆虎給他的時間只有三天。雖然知道剩下兩個嫌疑人長什么樣子,他還是想把整件事從頭到尾地捋一遍。

  既然他能被冤枉,另外兩人自然也可以被冤枉,僅憑曾出現(xiàn)在案發(fā)的地點,拿著刀劍就斷定一個人有罪,豈非太草率了一些。

  從動機開始,初新就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么要割腦袋呢?

  很久以前的戰(zhàn)國,有位知名刺客叫荊軻,割了樊於期的腦袋去取信秦王,用以達成刺殺的目的;游牧部落的征伐,往往通過割下敵人的頭顱來彰顯自己的戰(zhàn)功;犯了大錯的罪犯,斬首可以保證死亡的確切,也能以此震懾死刑的看客。

  這三者都不像是答案。

  他左手拈起左邊的筷子,右手兩指夾起右邊的筷子,漫不經(jīng)心地在空中畫圈。

  筷子突然落地了,他全然沒有注意到,因為他的腦海涌現(xiàn)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那晚那個女人的那張面具,是用人皮做的,而那些頭顱,正是因為上面的臉皮才不翼而飛的。

  扔下錢之后,初新就飛快地跑開了,跑回了昨晚來到的那間小院落。他的腳步依然很輕,像是黑夜的聲音,心臟卻跳得很快,因為他似乎已經(jīng)接近真相了。

  熟練地翻上屋頂,再輕巧地落在地上,對任何劍客而言都不是什么難事,但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門,拿到那張面具,再將那女人抓住,或許就需要一點技巧了。

  初新不是大盜,可能連小偷都算不上,但是他會一些開鎖的技巧,看似隨意的一撥弄,門閂就被移去,門緩緩開了。

  房間很小,空間利用得卻很充分,連地上也堆著許多件衣服,初新很難落腳。聯(lián)想起敏的房間,他心里嘀咕,或許獨身女子的房間都是這樣,她們剛好能自由走動,卻不容第二個人,尤其是男人充分伸展。

  艱難地挪步至梳妝臺前,他很快就找見了那張面具,旁邊還放著兩張其他樣式的,作為線索的微弱味道就是從這三張面具中散發(fā)出來的。其中一張面具連著頭發(fā),不是一兩根發(fā)絲,而是整一塊后腦勺的頭皮。

  初新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他抬起頭,望見了鏡子里自己的樣子,在微弱的月光下,他雙眼微睜,皮膚光亮慘白,看起來也像戴著一張面具。

  一張人皮面具。

  突然,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樣讓初新更加恐懼的東西,他的喉嚨處,不知不覺架了一柄鋒利的刀,緊跟著,他身旁有了毒蛇吐信般的呼吸聲,一條溫軟的手臂也蛇似地盤在他的左肩。

  他從未感到如此緊張過。

  “你不知道闖進女孩子的房間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嗎?”話語從腦后傳來,帶著一股奇特的香味。

  聞到香味,初新冷靜多了,他總能找到讓自己鎮(zhèn)定的辦法,只要有一丁點兒的機會,他便不會輕易錯失。

  既然這刀沒有直接劃過他的脖子,他就斷定自己有周旋的余地。

  “要是不敢闖,世界上有許多美妙的瞬間就不會發(fā)生了。”這句話只有無賴才會說,就好像一個犯了錯的流氓管自己叫作勇敢的開拓者一樣。

  初新是故意這么說的,他要讓自己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把壓力轉(zhuǎn)嫁給對手。

  當(dāng)然,他也不能說得太過分,以免這把刀直接割破自己的喉管。

  “是誰讓你來這里的?”初新沒有猜錯,他現(xiàn)在的性命就系于對手的這一疑問,之所以這把刀沒有直接刺破他的皮膚,正是因為對方想知道自己的底細。

  所以他更不能說破,油腔滑調(diào)地應(yīng)道:“當(dāng)然是我自己循著香味找來的。”

  脖子上滲出了血,刀仿佛已經(jīng)抵住了初新的喉管,他的臉上流淌著一兩道汗珠,鏡子告訴了他這一切,可他卻根本沒有痛的感覺,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壓力,來自刀尖和身后女人的壓力。

  窗外傳來了腳步聲,踏在草地上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在夜晚顯得格外清晰,尤其在一個逼近死亡的人聽來。

  初新在鏡子里看到了一道影子,細長的影子,隨后,好端端地架在他脖子上的刀落在了地上,身后的女人發(fā)出一聲驚呼,抽回了她的左手。

  初新已經(jīng)閃電般轉(zhuǎn)身,用左臂勾住了女人的脖子,左手拿著他的劍。

  可他轉(zhuǎn)身時卻又呆住了,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塌鼻子,長著麻子,反倒是個很好看的姑娘,正正好好長得和永寧寺門口遇見那位一模一樣。

  她皺了皺鼻子,笑道:“和你開個玩笑,你卻想殺我嗎?“

  初新的呼吸仿佛都停頓了,他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大眼睛的姑娘皺起鼻子來可真好看。

  他當(dāng)然沒有這么說,只是把勾在她脖子上的左臂縮了回來,指指自己的脖子,意思是開玩笑可沒有這么過分的。

  姑娘爭辯道:“我那時沒看清你,誰知道你是不是賊?!?p>  初新點點頭,他已經(jīng)默認了自己的錯誤。

  不過他默認自己最大的錯誤是碰見漂亮的女孩子時總會變蠢,蠢得像頭豬。

  他又仔細看了看那道飛過之后落在地上的影子,才發(fā)現(xiàn)只是一根筷子。

  吃面用的筷子。

  有些人的筷子是用來吃面的,而另有小部分人的筷子卻可以殺人,可以救人,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出了房門,想看看是誰救的自己,但那人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背后又傳來了蘭若般的話語聲:“你的幫手還真是厲害,那一擊用筷子就把我的手震麻了?!?p>  初新轉(zhuǎn)過身,月光灑在他的背上,也有一部分繞過了他的背灑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上,她的臉一半在亮處,一半在暗處,像是寫滿了謎語。

  初新的心里也寫滿了謎語。

  可他開口第一句話卻是:“你認識他嗎?“

  她看著初新一本正經(jīng)地拿出的兩張畫像,噗哧一聲笑了。

  “近來在江湖中風(fēng)頭最盛的組織,你知道是什么嗎?“笑歸笑,笑完后她也一本正經(jīng)了起來。

  “星盟?!?p>  毫無疑問是星盟,初新并不算消息靈通的人,但這個刺客聯(lián)盟的名頭已經(jīng)在江湖響得不能再響了,可就算是這樣,人們對星盟仍是知之甚少。星盟由誰創(chuàng)辦,由誰組成,以什么為行動的訊號,很少有人能說出來。人們只知道,星盟的宗旨是除惡,星盟的行動從未失手,少數(shù)列在刺殺名單上的人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行動還沒有結(jié)束,無論到天涯還是海角,星盟的刺客總會找到他,除掉他。

  秦、益兩州中流竄的寇盜,最著名的是李荒之,據(jù)說是州刺史的胞弟,他武功奇高,行蹤詭秘,有許多亡命之徒相隨,又兼高官相護,經(jīng)常明目張膽地搶人財物,甚至擄掠婦女,殺人放火。

  他有七座宅院,狡兔有三窟,他希望自己比兩只狡兔加在一起還要狡猾一點,所以他不僅有七座宅院,還都是重重防護,晝夜有人守衛(wèi)的。

  某天,他暴死在自己的第五座宅院里。

  孝文帝有一個與侄子元歡同樣出色的兒子,曾被立為太子,卻因一位將軍和一位閹官的讒言遭廢被殺。

  將軍權(quán)傾朝野,陰險狡詐,星盟的多次刺殺盡皆落空,當(dāng)人們都以為星盟可能會放棄這個獵物時,卻爆發(fā)了一場驚人的巷戰(zhàn)。

  那一日的洛陽城,陰云密布,悶得像蒸籠。

  這場戰(zhàn)斗仿佛神兵天降,在將軍招搖過市時,無數(shù)刺客從無數(shù)地方鉆了出來,將軍的體力和將軍的士兵終于支撐不住,當(dāng)有匕首刺入將軍喉嚨的一刻,一整條巷道的刺客在一炷香的時間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堆滿的尸體,流淌的血水和奔涌的血腥味。

  傍晚時下起了大雨,夜里,所有的尸首都被處理,所有的血跡都被沖刷干凈,洛陽一夜之間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熱鬧和寧靜,就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

  至于閹官,他秘密向南逃竄,想入梁避禍,后來卻被人在邊境線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

  這三人的死正是星盟的杰作。

  初新雖然反對這種暴力的方式,但還是認可一點:星盟要殺的人,的確都是該殺的人。

  他們就像是夜空里的星星,總能給抬頭看的人希望和勇氣,讓他們感覺得到光亮和正義的存在。

  “難道,”初新肅然起敬,“你們都是星盟的人?”

  “你倒是蠻聰明的?!?p>  “你的意思是,洛陽城中無頭的人,都是該殺的人?”

  她搖搖頭道:“該殺的人是那個拿走了頭的人?!?p>  她拿起梳妝臺上的面具,一字一句地說著:“這些面具,都是從人臉上剝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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