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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的末段人生

22下 臺風天夫妻彌合 饕餮徒夜半入院

老馬的末段人生 白石龍 5165 2019-09-25 12:00:00

  致遠坐地鐵到桂英公司時已經(jīng)晚上七點了,他穿著涼鞋踩著水到了桂英公司大門口。桂英下樓來,兩口子見了面羞澀地相視一笑。這一笑,所有的不快瞬間煙消云散。兩口吵架不用勸,擺上桌子就吃飯——果真如老話所言。致遠給桂英也帶了涼鞋,桂英脫下高跟鞋換上涼拖鞋,夫妻兩相互摟著腰,頂著臺風、踩著流水到了地鐵站。

  多年的夫妻早有默契,化解隔閡的武器,除了笑別無其他。桂英坐在地鐵上,頭靠著丈夫的肩膀,嘴角彎彎的,手拽著致遠的衣角。致遠挺直身子讓妻子安心靠著,想她上了一整天的班定是累了。兩人不言不語,各自在心里甜甜地傻笑。

  到了小區(qū),知家里的一老一小已吃了飯,夫妻兩在樓下的小店里吃面條。吃完飯到家已九點了,回家后家里早來電了,致遠去看仔仔,發(fā)現(xiàn)仔仔房門緊鎖。他敲門叫喊,仔仔不回應。桂英好奇也來敲門,仔仔只說他忙著寫作業(yè),硬是不開門。

  “仔仔在里面干什么?”桂英走來問老馬。

  “寫作業(yè)吧?明天不考試嗎?剛剛下去吃完飯上來了,他在屋里忙,我在看電視?!?p>  “爸,你們下去吃飯了?”致遠問。

  “嗯!你買的那面條……真不好吃,我們倆下去吃大餐去了?!崩像R隨手一指。

  “吃的什么?”致遠緊追。

  “燒烤,一大桌燒烤?!崩像R兩手比劃。

  “仔仔是不是點烤魚了?”桂英瞪著眼兩手抱胸。

  “嗯,那個辣呀,我都沒吃!”

  桂英轉(zhuǎn)身狂喊仔仔屋門,仔仔無奈,捂著肚子開門了。夫妻兩一瞧,兒子滿頭大汗、面色蒼白,捂著肚子的手險些把肚子給捂穿了。

  原來仔仔吃完燒烤后,回家喝了水也喝了酸奶,可肚子越來越疼,他怕爺爺說他,于是關起門在床上深呼吸、揉肚子,心想隔一會興許會好點。中途拉了兩次肚子,還是疼得打滾。何一鳴雖是半個湖南人,可根本吃不了辣,每回一吃燒烤必壞肚子,回回如此。

  “怎么辦?”致遠皺著眉抬頭問桂英。

  “怎么辦!送醫(yī)院唄!走急診還能怎么樣!明天考試決定著高二分班,今天前半夜治好了還有希望!趕緊收拾東西吧!”桂英氣得嘴里使勁、雙眼發(fā)紅,想打想罵又心疼兒子。

  “整天干這種挫事!”桂英出了仔仔屋,把薄外套往沙發(fā)上狠狠一扔。

  “又怎么啦?你扔什么扔?”老馬見桂英一身火藥味劈頭蓋臉地撲過來。

  “沒怎么!你不知道他明天考試嗎?你讓他吃燒烤干什么!”桂英雙手叉腰。

  “是我讓他吃的嗎?我要吃餃子餃子店關門了,沒得可吃了,這才吃燒烤的!”

  “他一吃燒烤就拉肚子!”

  “那我怎么知道!我是神仙呀啥都知道!”

  “你總是這么無辜,你壞了事兒還這么有道理!”桂英捏了捏眼角的淚。

  “你是瘋婆子嗎?天天攆著我吵架!”老馬氣得轉(zhuǎn)過身體背對桂英。

  “當年我成績那么好,你但凡稍稍供我一下,我肯定是個本科大學生,兩千年的大學生那能一樣嗎?我們?nèi)齻€的人生全被你害了!當時我那個初中同學比我差遠了,人家考上了大學現(xiàn)在是女市長呢!”桂英沖著老馬指指點點。

  “那時候村里讀書的女娃娃有幾個?馬家屯里掰著手指頭能數(shù)過來吧!就算讀了大學又怎樣?你看看致遠——還研究生呢!不照樣被你拿捏著!”老馬實話實說。

  “你說致遠干什么!但凡有個人給我伺候月子致遠能辭職嗎?你以為他好好的高中老師的工作他自己樂意放棄嗎?你這樣說他公平嗎?你天天在家里怎么使喚他、折磨他你不清楚嗎?”

  “我怎么折磨他了?”老馬忽然轉(zhuǎn)身,質(zhì)問桂英。

  “致遠寫的小說臨近比賽,你老是使喚他叫他做這做那,你耽擱了他的比賽你知道嗎?”桂英流著淚。

  “這……這跟我……”老馬指著桂英不知道要說什么,他還沒太明白怎么回事。

  “英英你說這干什么呀!”致遠一聽說到這里,趕緊從仔仔房里出來沖桂英喊:“別和爸吵了,咱趕緊送仔仔進醫(yī)院吧!”致遠把桂英往屋里拉。

  桂英巋然不動,扭頭又沖致遠喊:“我就是讓他知道自己的錯誤!別整天搞得自己有多偉大多重要!把別人的人生大事攪黃了自己還理直氣壯的!”

  “那你干嘛不早說!你早開口我讓你小嬸過來幫襯你——給你伺候月子!”老馬低頭沖著地面嚷嚷。

  “天呢誰敢跟你開口??!我跟我大哥就算在外面餓死也不會跟你開口的!我媽過世,作為親生女兒我說兩句話發(fā)表發(fā)表意見你都不允許,當著幾十個親戚的面毫不留情地數(shù)落我!我親生母親的事情我作為女兒不能說一句話嗎?”

  “一碼事歸一碼事,說你生孩子的事!”

  “家里事哪個能一碼歸一碼地說清楚!反正我不想欠你人情,一絲一毫的人情也不想欠!我懷孕的事很簡單,我的人生大事但凡能遠離你盡量遠離你!”桂英指著老頭。

  老頭聽到這話驚得瞠目結(jié)舌,整個人僵在那里無話可說。

  “別這么跟爸說話!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咱是普通家庭,有點矛盾很正常,別上綱上線的,爸年紀大了,經(jīng)不得!”致遠見岳丈神色不對,趕緊訓斥桂英,拉回桂英伸在空中直指老馬的胳膊。

  “你自己要當村長,為了配合你我媽和我們?nèi)齻€大氣兒也不敢出,全圍著你轉(zhuǎn)。你什么時候替別人的前途考慮過?你有沒有問過我哥他想要做什么嗎?你有尊重過他的意愿嗎?你有問過我想要做什么嗎?你作為父親只想成全自己的人生,從來不會替別人的人生深思熟慮!”桂英早忘了這場架是因何而起,她跌落于過去的傷痛里出不來。

  “媽……趕緊去醫(yī)院吧……媽……我疼死了!”仔仔聽到爺爺和媽媽為了自己大吵起來,孩子咬著牙冒著汗從床上起來去勸架。

  “你自己一個人壓制著我媽不說,還耽擱我們?nèi)齻€,你二十多年前耽擱了我現(xiàn)在又耽擱仔仔!毀人前途你真是了不起!你知道這次考試對他高二分科選班有多重要嗎?小孩子能吃那么辣的東西嗎?你七十歲的人一點常識沒有嗎?”桂英一見仔仔心疼得又抹淚。

  “你兒子能聽我的?你把我想成神了吧!”老馬有氣無力。

  “他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你作為長輩不清楚嗎?他要殺人你也把刀給他遞過去嗎?你不知道孩子需要大人陪護監(jiān)督嗎?”

  “他十五歲了還是孩子?”

  “他不能把自己照顧好——那就是個孩子!”男人和女人對孩子的界定確實不一樣。

  “媽……趕緊走,你別和爺爺吵了!”仔仔捂著肚子往大門口拉桂英。

  “趕緊走吧!拖得越晚回來越晚!咱去早了晚上能讓孩子多睡一會!”致遠收拾好東西背好包拿好傘走上前來,他一手攙扶仔仔,另一只拿傘的手勾著桂英的胳膊拉她趕緊走。

  “爸,仔仔應該是急性腸胃炎,現(xiàn)在社區(qū)醫(yī)院關門了,我們送他去大醫(yī)院看急診,您到時間了先睡吧!別擔心了,有我們兩呢。”致遠出門前叮嚀老馬。

  九點半的時候,小三口上了車,致遠開車,桂英在后排抱著仔仔,仔仔捂著肚子哼哼。桂英氣得直流淚,在心里一句罵兒子一句怪老頭。

  十點十分到了最近的大醫(yī)院,進了急診,分號、排隊。來看急診的哪個不著急?看病沒花多長時間,光排隊花了一個半小時。十一點見到了醫(yī)生,果然是急性腸胃炎,醫(yī)生開了藥,七八片藥服下去后仔仔躺在醫(yī)院的床上,半昏半醒。

  這頭的老馬坐在沙發(fā)上,委屈又難受,委屈是因為外孫子,難受是因為女兒。他真是個糊涂的父親,女兒對他藏著這么大的怨念,二十多年來他竟一無所知。恨的人恨得癢癢,被恨的人卻不得而知。因為不得而知,女兒對他的恨又加深了一層。

  他承認自己忽略了女兒,他承認自己重男輕女,但也不至于在桂英面前犯了這么大的罪過!剛才吵架時,但凡桂英一說過去的事情,老馬皆心痛得無話可說。

  大晚上他一個人躺在沙發(fā)上,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滴,心不住地下沉。他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時候桂英還是個女娃娃,臉上土土的、黑黑的,穿著言行跟男孩子別無二致,唯一的不同是她經(jīng)常哭。

  有一次拍全家福,桂英要穿紅色的碎花外套,老馬覺著太土了,強令她穿那件她不喜歡的綠色軍裝,小姑娘為這個抹了不少眼淚,最后相片出來后,臉上紅紅的——腫著。

  還有一次,她肝火太旺生病了,老馬聽人說吃啥補啥,于是專門給她弄來幾兩豬肝。英英不喜歡吃,老馬喝令她吃下去,最后桂英用指甲蓋扣一塊兒咽一塊兒,那肉根本沒過牙齒和舌頭……后來每每跟人提及此事都委屈流淚,這還是前幾年老馬聽興盛說的。

  還有一次是過年的時候,那時候他沒當村長地里也沒啥收入——家里窮。英英年前去會上看上了一件紅色的外套,那外套要八塊錢,老馬手里的錢有限,最后給興邦和興盛一人買了一件二十塊錢的厚夾克外套,沒給姑娘買。姑娘為此大年三十躲在廁所里哭。女兒終歸要出嫁的,出嫁前在身上貼太多東西劃不來,那時候的村里人誰不這么想?

  如今三十年過去了,老馬思忖:也許自己當年應該對女兒溫和一些、公平一些。他除了吵架時讓著她、往后少給她添麻煩,作為七十歲的老父親,他沒有能力再更多地補償這個女兒了。

  再說眼下的事情,他來深圳后,確實……確實經(jīng)常使喚女婿,跟在家里使喚老二一模一樣,他習慣了,習慣到絲毫察覺不出自己在使喚別人、打攪別人。還有仔仔,明天要考試,孩子為這個準備了很久,老馬看在眼里的,今晚著實不應該讓他吃那么辣的東西……想著想著,老頭很快在客廳里睡著了,夢里也在為這些事兒揪心。

  消炎藥許是有安眠的成分,仔仔沒一會兒迷瞪了,夫妻兩見兒子不再捂著肚子喊疼了,致遠便背著瘦弱的仔仔出醫(yī)院。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了。致遠將仔仔背到床上,老馬坐起來眼見三口子開門回家、進了房間,他想說什么又不知如何出口,只干巴巴地坐在客廳里望著他們所在的方向。

  夫妻兩為仔仔脫了鞋蓋好被子,桂英回屋休息了,致遠見老馬沒睡,專程走了過來。

  “爸,沒事啦,就是鬧肚子,沒大事,怕影響考試才專門去大醫(yī)院的!”致遠坐在老馬身邊。

  “嗯,沒事就好?!?p>  “那個……英英說我寫小說的事情,跟您絲毫沒有關系,我都跟她說了跟您沒關系,她非得往您身上扯,我也沒轍。但我的事情跟您真是一點關系也沒有?!敝逻h亦糾結(jié)于此,他擺著手努力地解釋,不想給老人造成心理負擔。

  “我沒事,你去休息吧!不早了?!崩像R低著頭,像犯錯的孩子一般無助。

  “您今天要不去屋里睡吧,地上睡……著涼!”致遠指著老馬地上的涼席說。

  “沒事,你別管?!?p>  “爸,那個……英英說話就那樣……她特別較真,對自己較真,對過去也較真,您別往心里去!”

  “我知道,你去睡吧!”老馬搖著頭,示意致遠回房。

  雖是幾句寬慰的話,老頭子心里聽得很舒服。

  這一晚失眠的人,還有一個——李志權(quán)。曉棠篤定要生下來他的孩子,該怎么辦呢。完全當沒看見、絲毫不負責任?他做不到,他再壞也是個好父親。可對這個非婚生的孩子來說,作為父親,他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曉棠是個不錯的姑娘,起碼比他太太要好,可是……包曉棠不能給他眼前的榮華——他妻子卻給得了。他揚言要和包曉棠結(jié)婚,那些情話并不全是謊話。

  他的確受夠了妻子的跋扈和粗俗,但反觀身邊的同齡人,那些和小三再婚的人,十有八九是不幸福的,話說這世間的小三有幾個不是沖著男人的財產(chǎn)來的?即便沒和小三再婚,兩邊表面和平的,底下的矛盾也是暗涌——兩個女人之間的矛盾、兩邊孩子之間的天生對立、財產(chǎn)之間的激烈爭奪……

  畸形的開端,帶來的必然是畸形的結(jié)果。

  何況李志權(quán)怕麻煩,怕最后人財兩空。其實,男人誰不怕麻煩呢?他們所怕的麻煩歸根結(jié)底是財產(chǎn)上的麻煩。為愛情大幅度縮水財產(chǎn),沒人會這么做的。

  可是,如若曉棠真要生下這個孩子,他今年四十五歲了,那孩子出生的時候他四十六,孩子十歲的時候他五十六,孩子二十歲上大學的時候他六十六歲……要是個男孩他還有些興致和期望,萬一再是個女兒呢!一個女孩子從小被人罵野孩子、私生子,她的人生該多么凄慘!李志權(quán)不太敢再往下想了。

  小三的孩子不該生下來,堅決不該生——李志權(quán)在黑夜里重復這個結(jié)論。他不能讓他的小錯誤擴大成下一代的大禍患。

  第二天早上六點,致遠夫妻兩全起來了。致遠悄悄給仔仔收拾書包,桂英做早餐,為了讓仔仔多睡幾分鐘,兩口子躡手躡腳得不起一點點動靜。到了七點鐘,致遠大聲叫醒仔仔,怕安眠藥還有藥效,早餐后致遠特意讓仔仔喝了幾口茶,給他水杯里也兌了半杯綠茶,上考場無論如何得打起精神來,迷迷糊糊地可不行。

  周五一早沒有下雨,夫妻兩開著車送仔仔到學校。雖然只是普通的期末考試,可校門外依然聚集了三四十位家長陪考送飯的。上午十點鐘,第一場語文考完后,下考場的仔仔出來找父母,他站在校門里面,兩口子在校門外面。

  “怎么樣?”桂英焦慮。

  “還挺順利的!”仔仔清爽地笑言。

  “你肚子有沒有疼!”

  “沒……一點點!幾乎不影響考試?!?p>  “爸給你弄了點小米粥,你要不要吃兩口,小米粥對腸胃好。”致遠捧著一碗打開蓋子、放好小勺的小米粥問仔仔。

  “嗯!”仔仔其實不餓,但不想讓千辛萬苦買來這一份粥的父親失望,于是三五口喝了一小份粥。

  哨聲響了,上午的第二門開考了。仔仔打完招呼,轉(zhuǎn)身跑進考場里。這一場考數(shù)學,男兒郎筆下專注、手中有力,在試卷上沙沙地填寫答案。

  桂英見兒子狀態(tài)不錯,她等不到第二場考完了,自個開車上班去了。致遠惦記老馬沒吃早餐,在學校周邊買了些早餐緊忙給岳丈送回去,然后又精心買來潤腸胃的幾樣午飯,等著仔仔中午考完吃。

  仔仔的精神狀態(tài)確實不錯,致遠見吃午飯的兒子狼吞虎咽的,絲毫沒有病態(tài),午飯后他從學?;貋砹耍o自己和老馬隨便做了些面條。

  下午考英語和政治,這兩門考完后,仔仔自個騎著自行車回來了。致遠今天四點出去買菜,五點開始做飯,又是煮粥又是做菜,為了讓兒子吃得好點,他在廚房忙活了將近兩個小時。晚上爺三個吃了晚飯,仔仔回屋里復習,準備第二天的四門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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