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要尋歡作樂

　　東方曉一走出禪房，就看到海棠正在樹蔭下拿一根小樹枝劃來劃去。她還以為她在寫字，走進(jìn)一看，才發(fā)現(xiàn)她在玩石子。取細(xì)小的碎石一捧，在雙手離地面越一拳頭高處灑下，然后用樹枝一一撥開，若碰到別的石子移動(dòng)則算輸。

　　是山下孩子常玩的石子游戲。

　　東方曉忍不住輕輕一笑，海棠聽見她的聲音，回頭一看，忙丟了手中的樹枝，快走兩步跟了上去，清咳了一聲，似乎被人瞧見她玩石子游戲頗是不好意思。

　　“主子跟師太說了什么，竟說了這般久，我差點(diǎn)都等得睡著了?！彼堕_話題。

　　“嗯，所以你才玩石子提提神。”東方曉逗她，道，“我是來與靜慈師太辭行的，師太寬慰了我?guī)拙?，這才費(fèi)了些時(shí)辰?！?p>　　“……辭、辭行？”海棠吃了一驚，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頭?！爸髯?，您要去哪里？”

　　“天高憑鳥飛，海闊任魚躍。去哪里不行？”

　　“主子，您可是不要婢子了？”海棠聞言，急得眼淚都下來了，抱住她的手臂道，“主子覺得婢子玩石子游戲不妥您就狠狠地罵婢子一頓，婢子改就是了。您千萬別不要婢子……婢子、婢子以后再也不一個(gè)人在后山烤雞，也不會(huì)再偷吃您給靜心的點(diǎn)心，您別不要我……”說著說著，她竟嚎啕大哭起來。

　　東方曉站在原地，哭笑不得。有時(shí)候她吩咐海棠送給靜心的點(diǎn)心會(huì)被偷吃，她這是知道的。在后山烤雞是什么鬼？

　　見海棠越哭越兇猛，自己那衣袖都快被她的眼淚浸濕了，無奈道：“我什么時(shí)候說不要你了？”

　　海棠一聽這話，不可置信地抬頭，待看到東方曉的表情不像是哄她的，這才破涕為笑，不好意思地擦擦自己的眼睛，道：“我這不是害怕嘛……婢子跟了主子這么多年，主子不要我了，那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p>　　見東方曉看著被她弄臟的衣袖，連忙掏出帕子擦擦，討好道：“回去我?guī)椭髯影岩律呀o洗了，準(zhǔn)保您這衣裳干干凈凈?！?p>　　一副狗腿子的模樣。

　　東方曉拉著海棠回草庵。站在普慈寺后門，一眼就能看到上方小小一座茅草屋。她記得她剛來的時(shí)候，一睜開眼便是這小小的一方天地，一眨眼，十年都過去了。

　　“我們今日便別了青城山。”

　　“……主子，我們一走了之，會(huì)不會(huì)不太好？”

　　“不太好？”東方曉轉(zhuǎn)頭看向海棠，問道：“被釣上的魚跳回池塘不好，應(yīng)該躺在案板上慷慨就義？夠正氣凜然了，連敵人都要夸句肉真好吃呢?！?p>　　“婢子不是這個(gè)意思……”海棠急急道。“我是擔(dān)心被人捉回來，到時(shí)候，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彼犝f過劉氏曾經(jīng)把人賣到窯子里去，她害怕自己也成為其中一員。

　　原來只是擔(dān)心東窗事發(fā)。

　　“我問你，有誰見過你的真面目？又有誰見過我的真面目？”只要出門，她一定頭戴面紗，而海棠也在她的要求之下把一張臉敷上黃粉，畫上滿臉的小雀斑，甚至眉毛都要剃掉一半。

　　海棠恍然大悟地看著她，原本她還以為，自己這張臉太過引人注目，主子不想她惹來麻煩才讓出此下策，沒想到是為了有朝一日逃離青城山！轉(zhuǎn)念一想，自家小姐是十年前就讓自己隱藏真面目，難不成，小姐從十年前就開始謀劃……

　　東方曉看她一臉愧色地不知想些什么，便打趣道：“你該不會(huì)以為我讓你扮丑，是因?yàn)榧刀誓惆?？?p>　　見海棠低頭不語，臉頰微紅，東方曉氣得一拍她的屁股，“好啊，我就隨口一說，原來你是真的這樣想！你主子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嗎？”說著追著她就要打。

　　海棠連忙躲避，朝草庵上跑去。銀鈴般的笑聲飄在風(fēng)里，“沒有啊，主子，婢子怎么會(huì)這樣看您呢？”

　　……

　　到了草庵里，她吩咐海棠把自己的銀子拿出來一一清點(diǎn)。小小的草庵并沒有什么密室，但重要的東西卻都是放在廚房，用木柴遮掩著。海棠一聽，便去廚房，把木柴枯枝移開，拿出一麻布包裹的布包，又在放醬菜的地方，拿出一個(gè)跟醬菜缸一模一樣，只比醬菜缸小上一號(hào)的陶罐子來。

　　東方曉把陶罐打開，把里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倒了出來。除了一些碎銀外，就只剩下各種銅錢。除開東方府上每年送來的幾兩銀子，加上自己做花魁糕的收益，合起來約莫三十兩多些。

　　只有三十多兩。

　　最多只能擺個(gè)街邊小攤，離她要做的五星級(jí)大酒樓太遙遠(yuǎn)了。

　　東方曉把這些錢銀法翻來覆去地?cái)?shù)，依舊是三十兩和七個(gè)銅板。東方府的庶小姐們一個(gè)月也有二十兩銀子的月銀，而她們的胭脂水粉首飾衣裳都不需要自己買。包吃包住有銀子，還有源源不斷的禮品，真是個(gè)好職業(yè)。

　　可惜她吃不了這碗飯。

　　東方曉忍不住嘆氣，她一個(gè)嫡長女，十年了，存下來的錢只比她們一個(gè)月的月銀多一點(diǎn)，真是太令人沮喪了。

　　不知是劉氏給的少，還是手底下那幫奴才私自扣下得多，或者，二者兼有？

　　資金不足，就只能從擺攤子做起了?？墒菙[攤子也不容易，遇上吃霸王餐的，不好好吃飯打架掀桌子的，收保護(hù)費(fèi)的，隔壁攤主不樂意的，一年下來，能不虧錢就得謝佛祖保佑了。

　　海棠見她皺著眉頭，知道她是嫌少，突然叫喚了一聲，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跑了一趟廚房把另一小陶罐拿了過來。

　　“主子，我們還有這個(gè)?！彼烟展薮蜷_，里面是一個(gè)小小的檀木盒，里面是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和一根和田玉簪，那玉簪只是做成最普通的如意祥云式樣，卻翠綠通透，一看便知非凡品?！斑@是五年前，濟(jì)秋師太隨靜慈師太外出云游，途徑青州，遇見周命夫人，聞見小姐在普慈寺，便托濟(jì)秋師太給您帶了帶的?！?p>　　周命夫人乃周歸念的老媽子，也就是她的外祖母。

　　可是她只占用了東方曉的身體，和周歸念不熟，這東西她不敢要。她看了那東西半晌，嘆了口氣，把銀票拿上。自我安慰道，她和周歸念不熟，難道周命夫人就和她很熟了？周命夫人只是求個(gè)心安，讓自己這些年對(duì)她不聞不問的行為少些內(nèi)疚，她就拿下這銀票，就算是讓她安心。

　　東方曉很想的開，她正缺錢用呢，有錢不要是傻瓜。然后囑咐海棠，“把玉簪放在床前的盒子里?！?p>　　海棠頓了頓，看了看那根漂亮的簪子，問：“主子，您……不帶走嗎？”

　　“我用不上這玩意兒?！彼痤^，望向海棠，“往后，我便不再是東方曉，你也不再是東方府的丫頭海棠?！?p>　　“可婢子的賣身契還在東方府……”

　　“一個(gè)死了的人，留著那賣身契有何用？”忙了一整天，太陽再過不久就要下山了。她想起和靜心小尼姑的約定，已經(jīng)沒有太多時(shí)間給她安排?！澳阆热プ鲂└恻c(diǎn)和餅子，等一下我們要去斷腸崖?！?p>　　“月黑風(fēng)高的，去斷腸崖作甚？”

　　斷腸崖乃青城山最高峰，從草庵出發(fā)，要走上一個(gè)時(shí)辰才到，且那里陡峭異常，山路難行，但風(fēng)光最好，變幻莫測(cè)的云海不知吸引了多少人冒著危險(xiǎn)，也要親自去看看。這些年里，沒少聽說有好游山玩水的在那失足掉落。

　　“月黑風(fēng)高殺人夜，我們?nèi)嗄c崖，自然是去死了?！?p>　　“……”海棠小臉白了一下，見東方曉一臉挪揄，不滿地嘟嘟嘴，“主子又嚇唬婢子?！?p>　　東方曉打開凳子的蓋子，她的筆墨紙硯都是放在凳子里的。草庵里空間小，她便找了人做了個(gè)正方體形的凳子，內(nèi)里中空，可放些物品。海棠怕這凳子涼，就拿了塊布蓋著，她一進(jìn)門又第一時(shí)間坐在了這上面，崔媽媽這才沒有找到。

　　這十年來，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寫日記，也不多，每日一兩句，故而十年來也不過兩三本。

　　日記里寫的東西不多，大多是“三月初三，今日于菩提道發(fā)現(xiàn)一野牡丹，花有五瓣，其色艷麗，聞其清熱解毒可入藥，甚喜?！?p>　　“三月初四，細(xì)雨綿綿，擁被聽春雨，殘燈一點(diǎn)春?！?p>　　諸如此類有的沒的。

　　她拿起那根自己用慣了的樹枝，沾了墨水，寫下最新一頁?！叭鲁跗撸剶嗄c崖景色醉人，故攜婢子一名，于明日前往斷腸崖觀日出?！?p>　　擱下筆，她端詳了一下。又看到凳子里還有她寫的《為食指南》，還有一些話本小說以及，她練字留下的紙張。東方曉想了想，把它們?nèi)咳M(jìn)灶膛里燒了。

　　崔媽媽那日看到的是她練完毛筆字忘記收的紙張。作為一個(gè)受過高等廚藝教育的女人，用硬筆寫字才是正道。而椅子里這些，才是她真正的筆跡。

　　“小姐，怎的要燒了它……”

　　“我怕夜長夢(mèng)多。”反正燒了就好。她拿起火鉗子，讓火燒得更旺些。等那些東西一張殘缺的紙張都沒有，全數(shù)化成灰燼了，這才罷休。

　　兩人做完糕點(diǎn)已是晚上，她拉上海棠，點(diǎn)了燈就往斷腸崖上走。天朗氣清，雖不是滿月，但地上亮堂。好不容易到了斷腸崖，海棠氣喘吁吁，拉著東方曉，“小姐，這斷腸崖不好走，一不小心失足如何是好！斷腸崖下萬丈深淵，聽聞摔下去的人都是殘缺不全、面目全非的?！?p>　　在這里，死無全尸是一種非常大的羞辱。

　　東方曉仿似沒聽見海棠的話，她松了海棠的手，交代她坐下歇歇不要亂走，自己仔細(xì)探查四周。見崖邊草木叢生，藤蔓眾多，她挑了一條粗壯的，用力拉了幾下，心下便知這藤蔓是結(jié)實(shí)的。緊接著，她緊緊拉著藤蔓，快速跑向斷崖邊，然后腳步一滯，滑倒地上。

　　海棠大驚失色，喊了一聲“主子”，喊得聲音都要裂了。直把樹上的鳥嚇得撲簌簌地往外飛。

　　東方曉在離崖邊還有一段距離就停下了，轉(zhuǎn)身看看地上那一大條滑痕，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把一只鞋子脫了扔下懸崖，另一只就扔了一邊。

　　她再從一邊草木茂密的地方赤腳走過去，海棠馬上跑過來，解開包袱，拿出一雙男式鞋履，幫她穿上?！爸髯幽憧蓢?biāo)梨咀恿恕！?p>　　東方曉穿好鞋子站起來，試著走了兩步，不得不說，海棠做鞋子的手藝真是一絕。走了一個(gè)時(shí)辰的路，她不免有些累了，便坐了下來看夜色，見海棠還是一臉驚魂未定，便也拉著她坐下?！耙院竽隳俳形抑髯?，叫我公子吧。你也別叫海棠了?！彼肓艘幌?，“就叫仙鶴吧?！毕生Q是一種長壽吉祥的動(dòng)物，她希望這個(gè)一睜眼就陪在自己跟前的傻丫頭能夠平安長壽。

　　“主……”海棠剛要說話，見東方曉盯著她，話到嘴邊硬是轉(zhuǎn)了個(gè)彎。“仙鶴知道了，公子?！?p>　　東方曉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真是孺子可教也。海棠，不，仙鶴就靠著東方曉的肩膀，“從此以后，海棠便和公子相依為命了?！?p>　　“傻孩子，我們不一直相依為命嗎？”東方曉點(diǎn)點(diǎn)她的俏鼻子。

　　仙鶴聞言，更是摟緊了東方曉得手臂。“我不管，現(xiàn)在相依為命，以后更要相依為命。”

　　“唉，可惜我的性取向是男人?！睎|方曉看了看倚靠著自己的佳人，遺憾道。

　　“您說什么？什么男人？”

　　“沒什么、沒什么?！睎|方曉摸摸鼻子，敷衍道。

　　兩人相依著看了一會(huì)兒夜色，仙鶴忍不住開口打破這一秒的靜謐?！肮??！?p>　　“嗯？”

　　“公子給自己取了何名？”

　　這個(gè)東方曉還真的想過?！皩g，往后，我便是尋歡公子?！?p>　　英俊瀟灑李尋歡，玉樹臨風(fēng)焦恩俊，無論過多少年，無論身處何方，都是她的白月光與朱砂痣啊。

　　“……”仙鶴聽了這名，愣了一下，隨后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盀楹我羞@個(gè)名字？”

　　“因?yàn)槟慵夜酉矚g尋歡作樂?！?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