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罷,我們的東西還在草庵呢?!?p> 下山比上山快些,但畢竟是深夜,她們也不敢走太快。到了草庵,東方曉與仙鶴脫了身上衣物,拿去燒了個干干凈凈,又換上備好已久的男式服裝。一切準備好,離普慈寺早課還有一個多時辰,再過不久,靜心怕是要來了,東方曉再也不耽擱,拉了仙鶴就下山。
本以為要過普慈寺的后門會有些麻煩,但靜慈師太卻早已安排了人守在后門。是個膀大腰圓的師太,年約三十五上下,一張沒什么表情的臉,看上去有些嚇人。
見到東方曉的新裝扮,她居然也不驚訝,反而是雙手合掌道了聲“阿彌陀佛”,“貧尼已等候施主多時。施主下山時,請從南竹林那邊行,那邊甚少有人經過?!?p> 東方曉眼尖,她左手虎口處有不少細小的陳舊性劃痕,這是使劍之人的特征。
這人應該是靜慈師太昔日的女兵。在普慈寺里,一個灑掃的中年師太,也有可能是武功高強的掃地僧。
她一直把東方曉二人送到普慈寺西面的小門,東方曉來了這么久,居然都不知道西面也有小門。不過這并不奇怪,普慈寺一定有著許多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不然這許多女兵要到何處練武?
她從腰間掏出鑰匙開了那把頗有些年頭的鎖,推了門道:“貧尼就送施主到這里了,山路難走,施主小心腳下?!?p> 東方曉合掌回了一禮,“多謝師太這些年來對我主仆二人的照顧,師太保重?!?p> 仙鶴有些摸不著頭腦,走出好遠才問,“主子,她什么時候照顧過我們?我怎么不曉得。”
東方曉提著燈籠走在前面,道:“寺里每日都有人送柴和水上來給我們,這砍柴和挑水的活兒,怕是所有師太都替我們做過?!?p> 只有在崔媽媽來的時候,寺里沒有人幫她們。崔媽媽一走,所有服務一切如常。
想到這里,東方曉對靜慈師太更是感激。
“那豈不是所有師太都在照顧我們?”
東方曉頷首,“世間人情涼薄,不落井下石已是難得。雖然我們只見了靜慈師太兩面,可這十多年間,她一點沒少過對我們的照顧?!?p> 仙鶴想起自己下山聽到別的人家閑聊,在家庵、甚至是帝京的寶華寺,修行的姑娘都是要受不少磋磨的。
“師太的恩情,我們怕是一輩子都報不了了?!毕生Q嘆氣道。
“是啊?!睎|方曉也跟著嘆氣,“以師太的性子,做這些并不是要我們報恩,只是真的想要我們好?!?p> 東方曉和仙鶴從竹林這邊一直在,竟然只花了比平時少一半的時間。她站在臺階前,望向蒼穹之下小小的一方古寺。
“仙鶴,你知道嗎?普慈寺下的臺階有一百零八級,代表著一百零八種煩惱,踏過臺階,拋卻煩惱,從此過去種種,皆留在身后?!?p> 仙鶴望著神色肅然的東方曉,又望望已經小的像拳頭一般大小的普慈寺,頓覺心頭有些茫然。
但她也想下山看看。
“我們身上的銀子不少,先去游山玩水一番。我打聽過了,在外頭開個客棧做個酒樓,一二百兩銀子就成了。我們便留著那五百兩銀票,開個酒樓過活,你覺得如何?”東方曉朝她一笑,那笑里似有熱血洶涌,讓她的心也沸騰了起來。
“好?!毕生Q道。
說起那崔媽媽,真是運氣不好。她的風寒在途中就痊愈了,如此,她更加堅信,是那些不散的冤魂讓她得了病。
她這一好,卻是沒辦法跟劉氏交代了。
崔媽媽跪趴在地上,雖是九月,但她渾身冰涼如冰窖。
水青和水紅都被春兒以“辦事不利”、“偷奸?;钡睦碛衫グ哑ü啥即驙€了,正好正院的人最近頗有些懶散,拿她們兩個殺雞儆猴再好不過了。
她被兩個孔武有力的仆婦像提小雞一般提到劉氏的院里,跪了大半天,卻是連劉氏的面都沒見到。
春兒說劉氏要午休,叫她乖乖跪在這兒,莫擾了夫人休息。但那午膳卻是直接送了屋里去,明擺著夫人惱她了!
她心里百般委屈,只想見到劉氏好好說道。
但正院規(guī)矩大,又有春兒那小蹄子盯著,她不敢擅自闖進去。
等提午膳的來撤桌子了,又過了許久,都快跪不住了,才見春兒輕輕打起簾子,朝她冷笑一聲,這才走了過來。
“崔媽媽好!聽說您病的都快一命嗚呼了,又舟車勞頓,怎的不好生歇息?”
“為夫人做事,不敢當辛苦二字。”崔媽媽如此說著,假裝沒聽到她的諷刺。
“是嗎?我瞧這以崔媽媽的本事,再辛苦的差事也能被您辦的輕輕松松?!贝簝旱馈?p> 春兒本就看不起這幫仗著資歷頤指氣使的媽媽們,平日里最會躲懶,還要小丫頭們伺候,儼然把自己當成個主子了!春兒說了這一句,也就不再跟她閑聊,道了句夫人喚您進去回話,轉身便走。
崔媽媽看春兒如此做派,心里恨不得沖上去撕爛了那張笑意盈盈的臉,但此時是在正院,礙著劉氏,她也不敢鬧起來,只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
那些個慣會看顏色的小妖精!見她都站不穩(wěn)了,居然連一個來扶她的也沒有。
劉氏午睡剛起,正懶懶地倚在榻上,手里正拿著一本經書,眼睛卻是在盯著桌上那三足的青銅香爐冒著的縷縷青煙。旁邊立著個小丫鬟幫她梳頭,滿室都是茉莉頭油那股子馥郁的香氣。
劉氏年紀三十有余,一頭青絲水光黑亮,直把伺候的小丫鬟襯得發(fā)如枯草。
崔媽媽上前跪下行李,恭恭敬敬喚了聲“夫人”。
劉氏“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問道:“事情辦得如何了?”
崔媽媽心里一哆嗦,忙一一回話?!啊俏皇莻€眼皮子淺的,本也是有些戒備、不愿意的,老奴說了幾句吳家的富貴之后,她歡喜得哭了出來,直言夫人厚待她,還要即刻收拾了包袱跟老奴回來備嫁??梢娛强嗳兆舆^怕了,以后要真的接了回來,也翻不起什么風浪……”崔媽媽說著,瞧瞧看了一眼劉氏的神情,見她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起來,開始思索自己有沒有說錯了什么。
夫人最恨聽見別人喚東方曉為“大小姐”,故而大家都是以“青城山那位”來指代她。
劉氏用銅釬子撥弄著香爐子里的香灰,“東西呢?”
崔媽媽搖了搖頭,“沒見著?!?p> 春兒一聽,兩條柳葉眉一豎?!按竽?!夫人此番叫你過去,便是讓你查那東西的下落,你去了這許久,莫說東西沒找著,還擅自回來!你臨走前,夫人可是交代過,要你好好伺候她!”
夫人怕她跑了,因此要求崔媽媽貼身伺候,也就是監(jiān)視她。
崔媽媽越聽越心慌,抬起頭看劉氏面色淡淡的,也難不準她是否惱了大。心里恨這春兒給她使絆子,卻也不得不解釋起來:“因著那位不是佛門中人,故而在普慈寺上方的一小小草庵住著。老奴帶著水青水紅去瞧了,那草庵比下人房還要小,只幾破爛的桌椅,床褥也是用得發(fā)白發(fā)硬的,別的什么也沒有了。書籍一類只瞧見了《三字經》,字寫的還不如老奴……”她偷偷又看一眼劉氏的面色,繼續(xù)道:“那位去青城山時,東西都是春兒姑娘給收拾的。里頭有沒有書,春兒姑娘最是清楚了?!?p> 春兒聽了這話,氣得一口銀牙都要咬碎了。這老奴如此不安分,還妄圖把她也拖下水?
“瞧你這意思,難不成是我的不是了?崔媽媽,夫人的吩咐你不聽,自個兒帶著兩個小丫頭去寺里住客房!還因山上過得沒有府里好,就裝病回來,我就問問你,有你這般辦差的嗎!”她審過水青與水紅,自然知道崔媽媽在這些日子里做了什么。
“冤枉啊夫人!夫人……”崔媽媽跪行到劉氏腳邊,哭訴道:“……夫人,實在不是老奴不用心辦差,只是老奴的身子骨受不住了。山上寅時就得起,一天草庵寺廟幾個來回,腳都磨出水泡來。老奴一把年紀還要挑水、洗衣、砍柴,山上夜里又冷,老奴一時不小心,這才病倒了。老奴是真的病到了,不信……不信,你問水青和水紅!”
回來之前,她可是花了好一番心思勸那兩小丫頭。她是劉氏的陪嫁,伺候了劉氏幾十年,她們這才信她,跟著她回來。
春兒一聲冷笑,“瞧媽媽這意思,字字句句說山上如何苦,你竟是埋怨夫人苛待于她了?”
崔媽媽立時被嚇得滿頭大汗,她說自己辛苦,春兒話音一轉,居然說她為東方曉抱不平了!“老奴沒有這般心思!”崔媽媽馬上解釋,“她有今日皆是她自作自受,累的三小姐身體孱弱,便是再關她幾年也是不夠的!只她那里,確實沒見著書。我在那普慈寺住了幾日,日日跟著她,只見她除了種菜、做飯外,也沒啥活動了?!?p> 劉氏一雙鳳眼看過來,“你說她種菜、做飯?”
崔媽媽見劉氏終于說話了,心里稍稍放松了些,連連點頭,“是的、是的。普慈寺規(guī)矩大,靜慈師太要求所有人事事親力親為,奴婢到了那兒也得自個兒洗衣裳,不能假手于人?!?p> “瞧崔媽媽說的,仿佛普慈寺一行有多委屈似的?!贝簝嚎戳丝礉M頭大汗的崔媽媽,挖苦道。
崔媽媽剛要說話,劉氏看了春兒一眼,道:“好了。”春兒被劉氏一看,滿腹的怒氣馬上就收斂了。
“旁人怎么說?”劉氏問。
崔媽媽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她的“旁人”指什么?!袄吓降紫率广y子問了幾個姑子,但普慈寺規(guī)矩大,都沒有理咱們的。”見劉氏面色不虞,她連忙接著道:“倒是有一小尼姑,年紀小,不懂事,被老奴套出好些話來。那位在青城山上也沒什么可做的,就每月定時下山賣些糕點……”
劉氏不耐煩地擺擺手,阻止了她的話?!斑@些我都知道,你去了這么久,難道連些新的消息也沒打探到嗎?”
崔媽媽連忙又跪伏在地上,身子抖著,腦子里轉來轉去,就在劉氏開口要她出去之前,才想起一事,連忙道:“……有的、有的,她主仆二人知道老奴過去的時候,那小尼姑得了她給的胭脂,便告訴她老奴是過去找書的。她那婢子問她,是不是故意找了個由頭,說她們偷了東西,要把她們往別的地方趕。因此,老奴瞧著,她們怕是真不知道書的事情?!?p> 崔媽媽小心翼翼地瞧了一臉劉氏的臉色,見她沒有生氣,心才稍微定些。她定了定神,接著道:“要我說,這事兒還該春兒姑娘辦,當初您給那位收拾行李的,您最清楚了?!闭f著瞥了一眼立在一邊的春兒。
“你……”
“好了。”劉氏見她二人一言不合又要吵,淡淡出言阻止?!凹仁菦]找著便算了,你下去吧?!?p> 崔媽媽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春兒春兒,心里恨劉氏總是偏寵她,但也不敢造次,道了聲是便躬身退下了。
崔媽媽一走,春兒馬上低下頭,問劉氏:“夫人,要不,奴婢再去那位的東西里找找?”
劉氏輕輕搖頭,“不必了。那位彌留之際,對老爺已是起了疑心,重要之物自然是妥善安排好了。那東西如此重要,我猜,定是已經回了周家手里?!?p> “周家?”春兒一驚,若是回了周家,那她們要拿到這東西,豈不是難于登天了嗎?“會不會那位把東西給了靜慈師太?”
劉氏抬頭看她一眼,“東西不是你給收拾的嗎?里頭有沒有,你不清楚?”
春兒一時紅了臉,諾諾道,“那咱們如今該如何做?”
“不急。等她回來,有的是法子?!?p> “還有那崔媽媽,我瞧著她實在是可惡,帶著那群老貨們偷懶!”
劉氏懶洋洋又躺了下去,漫不經心道:“她不是說身子骨不行嗎?我東方府不養(yǎng)閑人?!?p> 春兒一聽,眼睛一亮,有些興奮道:“夫人說的是。既然生了病,還是挪出去好,免得過了病氣給府里的主子們。
“做的干凈些,莫讓人說閑話?!?p> “夫人放心?!?p> 兩人又聊了些府里的姨娘和東方宏最近的新寵,便等著東方曉回來了。
水青和水紅都說東方曉過怕了苦日子,那便不急接她回來,再抻一抻她。
只可惜,劉氏和春兒并沒能夠等回來東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