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跳高場地在整個操場的最西側(cè)。被跑道的彎道和中部的綠茵草坪包裹,是一塊半圓形狀的塑膠場地。
昌云跟著四乘一百的隊伍,一入場就迅速往西側(cè)遙遙看去。
入場通道處于整個操場正中部,距離跳高處不遠(yuǎn),從昌云所處位置看,大概能見概況。
比賽似乎已經(jīng)開始,昌云望去時,正見一名女生助跑,起跳,可惜動作不標(biāo)準(zhǔn),彈跳力不夠,最終撞桿摔倒。
工作人員迅速上前攙扶,那女生還是跌跌撞撞好幾下才勉強(qiáng)起身,甩著胳膊揉揉腰,輕輕搖頭。
昌云跳過高。初中時學(xué)校開展運動會,怕學(xué)生積極性不高強(qiáng)硬規(guī)定每班必須參與,尤其是跳高扔鉛球這種小眾運動。當(dāng)時班里的體育委員是她好朋友,因為跳高找不到人參加急得趴在桌上直哭。她看不下去,就報了名。
她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因為彈跳力不夠和方法不當(dāng)最終撞桿摔倒的感覺:心慌、恐懼,還有柔軟的肉體與堅硬的竹竿相撞,直擊肋骨與腹部遲鈍卻綿長的痛感。
而吉遙本身就帶傷,無論拉傷或青淤,雖不是多大病痛,卻會讓人有綿延的不適感。她不愿看到這一幕。
昌云咬牙,瞇眼從零零散散站在一邊的工作人員開始逐一篩選,好一會兒,才在預(yù)備比賽的隊伍里看見她。
昌云的心立馬提到嗓子眼。
觀眾臺上喧騰得歡呼仿佛成為混沌的泡影,在她耳邊鼓脹,又破裂。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緊張,擔(dān)憂,甚至是害怕。她從未因誰失控,只是面對吉遙,她總會不由自主。她開心,她就心安;她低沉,她就失落;她痛苦,她就百爪撓心。
昌云鐵石心腸,自覺人情淡薄。吉遙是她從不曾預(yù)料到的部分。她明明懶惰溫吞,不思進(jìn)取,明明呆呆傻傻,悠閑散漫,她明明是她曾最反感的那種人,可她又偏偏被她輕易觸動。
因她純粹潔白,因她赤誠以待。
昌云的柔軟內(nèi)心,吉遙是走進(jìn)的第一人。她像一顆小小的太陽,迷迷糊糊的從她幽暗的心口滾進(jìn)來,面對她的冷漠尖銳,仍傻笑著釋放柔軟的光暖。
沒人天生要強(qiáng)。昌云更是,她孤獨、敏感、獨行太久,滿心傷痕成甲,最受不得別人對她好。
欠人恩情,是世間最難還的債。
恍惚間,眼中關(guān)注的人開始跑動。昌云喉頭發(fā)緊,眼神一刻也不敢松懈。她看見吉遙像學(xué)飛的小鳥一樣張開雙臂,隨后收腿起飛,竹竿從她身下掃過。她看見吉遙以背為墊穩(wěn)穩(wěn)著地,摔在高摞的藍(lán)色海綿墊上。
吉遙墜落的瞬間,昌云猛地咬緊牙關(guān),雙手緊緊攥成拳。
“昌云?!?p> 微風(fēng)卻似呼嘯,刮散了喊她的人聲,昌云愣在原地,只覺都是幻影。
“昌云?”
感官混沌,秒鐘像被人拖著往回拽。好像過了好久,吉遙才在兩名工作人員的攙扶下站起來。她像在搖頭,右手在空氣中晃悠兩下,只有左手,一直死死的拄著腰部。昌云看不清,她猜是有人問她還好嗎,她在說沒事。
“昌云!”
突然,夾雜著一絲憤怒的叫喊炸響于身后。嘭一聲,像有人當(dāng)她的面甩上一扇鐵門。同時,吉遙突然往她看一眼。遙遙的,卻仿佛撞上視線。
昌云猛地清醒過來,身體中的各路感官如同鐘樓內(nèi)的齒輪開始飛速旋轉(zhuǎn)。她猛地晃晃腦袋,大口喘氣。
她耳鳴了。
“……昌云。”
又聽一聲喊,聲音更近,昌云轉(zhuǎn)身,胸腔的急顫還未消失。
體委跑到她面前,莫名其妙的盯著她:“干嗎呢你?喊你這么多遍都聽不見?!?p> “哦……比賽開始了?”
“沒有,各接棒員定位。你在二號跑道,第三棒?!?p> “嗯?!?p> 感覺昌云不對勁,體育委員遲疑著問:“你怎么了?”
昌云擺擺手,往自己的站位走去,走兩步,又抬眼往跳高的地方看。
沒有吉遙。不知她去哪里了,可能在休息。
體委追過來跟昌云說:“班主任說了,你剛做完手術(shù)不久,不要太拼命。比賽而已,友誼第一比賽第二,享受過程?!?p> 昌云點點頭,心情沉悶。
見她狀態(tài)不對,體委有些不放心:“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喊替補過來吧?”
昌云頓了會兒。放棄兩個字幻燈片般從她眼前一閃而過。可緊接著,吉遙散漫而又堅定的樣子從她眼前浮現(xiàn)。她跟自己說:“已經(jīng)報了名,不比就是逃兵。”
她能讓自己當(dāng)逃兵嗎?
不能。吉遙沒有,她更不能。
昌云喘口長氣,擺擺手:“能行,相信我?!?p> “好吧……別勉強(qiáng),有情況隨時找我?!?p> 昌云淡淡一笑:“放心吧,等我們拿回個金牌給大家看?!?p> “成!加油!”
加油。
信號槍冒出白煙的瞬間,運動場上穿著各色系服的同學(xué)騰的站起,吶喊聲如同春節(jié)傍晚響徹云霄的煙花爆炸聲,昌云眼神若定,她掃過彩虹般飛揚起伏的看臺,掃過此時此刻自己身邊的對手和竭盡全力往自己沖來的隊友,平靜的猶如姥姥家的后山上,那一潭藏在垂蔭下的小小山湖。
身邊的對手一個個接棒而去,昌云半弓身子,回頭看著早已亂了呼吸憋得面紅耳赤的女孩兒。
接棒的瞬間,女孩聲若蚊吶:“我慢了。”
漫天歡呼聲里,她聽見自己分院的助威聲,如同古戰(zhàn)場上雷雷戰(zhàn)鼓,震人心弦,格外響亮。
那一刻,她似乎突然領(lǐng)悟到吉遙的堅持。集體、個人,責(zé)任、榮譽。原來,這些都在她心底。
昌云轉(zhuǎn)身瞬間,跟女生說:“你很好?!?p> 然后接棒,發(fā)力,擺臂,起跑,昌云像箭一般飛出,風(fēng)在她耳邊呼嘯。
一百米仿佛一幀電影,飛速而過。眼前發(fā)黑的時,她甚至不知自己在往何處移動,只有一只學(xué)飛的小鳥,從泛著光感的黑暗中,升空,又跌下,它只是摔疼翅膀,可她卻像被人拿刀戳在心上。
接力棒脫手的瞬間,昌云眼前花白,過度激烈的運動令她頭腦發(fā)脹。第四棒的女生離弦而去,她卻腳步錯亂,腿與腿拌在一起,重重摔在地上。
周圍的工作人員頓時潮水般向她涌來。昌云被人扯著胳膊,意識遲鈍,耳邊不斷有人問她還好嗎,她只能擺擺手,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身體像被水浸泡過的饅頭,軟綿綿的沒有力氣。虛汗從她額角處冒出,昌云抓住身邊人的胳膊,請她放手。
工作人員勸她:“我們帶你去醫(yī)務(wù)室,你的膝蓋應(yīng)該摔破了?!?p> 她搖搖頭,耳鳴使她無法聽清自己的聲音。
“我坐一會兒就好?!?p> “……你不去處理傷口嗎?”
昌云只覺得累,好一會兒,才慢慢搖頭,她喘不過來氣。
工作人員只好由她,把她扶到草坪后便回到自己原本的崗位上。
昌云坐在草坪上。濃密的灰云遮住了陽光,涼風(fēng)獵獵,在空曠的運動場上旋轉(zhuǎn)攻襲。被風(fēng)鼓動的頭發(fā)刷在臉上,使人有輕微的痛感。
原地坐了好一會兒,昌云這才慢吞吞的站起來。腳腕仍然沒什么力量,像給人掏空了骨頭般虛軟,但足夠她走路,走到操場最西邊。
路上遇見同班的女生。
“昌云,你剛才是不是摔跤了?”
“嗯?!?p> “嚴(yán)不嚴(yán)重,去醫(yī)務(wù)室看過了嗎?”
“沒事。”
聽她說沒事,女生將眼神轉(zhuǎn)回昌云臉上,剛想問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去哪,卻忽然愣住了。她錯愕的看著昌云,輕聲問:“你……怎么,哭了嗎?”
昌云緊緊盯著此刻飛躍而起的人影,顧不上說任何話。她眼睜睜看著那人騰空而起,隨后重重摔下,幾秒后又掙扎站起。此刻,她站在足夠看清吉遙所有表情動作的距離上,雙腿卻像灌了鉛,怎么也不敢再往前挪動一分。一股油然而生的欽佩將昌云擊中,她的眼眶,在吉遙雙手扶腰,挪下護(hù)墊的瞬間,大火般兇猛燃燒。突然蓄積的淚水,火珠般滾燙滑下。
女生慌了神,傻傻的立在原地,嘴唇囁嚅卻說不出話。
好一會兒,昌云低下頭,抬手抹一把眼睛。
天氣仍然陰沉沉得。
二十進(jìn)十,十進(jìn)五,五進(jìn)三,吉遙終于在第四次飛躍時撞桿摔倒。硬邦邦得竹竿硌在她背上,疼的她瞬間低喊出聲。工作人員立馬圍上來,她雙手抓墊,硬是沒讓任何人攙扶。
趴著緩了好幾秒,吉遙這才坐起來,牙關(guān)死咬,雙手撐在墊子上,慢慢慢慢得往下滑。然而,就在單腳落地得瞬間,忽然有人走到她身邊,身子一矮,手臂穿過她的背,扶在她腰上,帶著股沉默的強(qiáng)勢味道。
來人身上柔軟的蜂蜜甜香令她心安。
昌云架起她,低聲問:“還好嗎?”
吉遙只覺得自己渾身繃緊的力氣都被這人吸走了一樣,她垂下頭,四肢及軀干完全放松,像黏人的大金毛,軟塌塌的靠在昌云身上。
吉遙委屈的吭吭:“疼?!?p> 昌云咬唇,鼻尖像被人涂上了辣椒般,又辣又脹,她自始自終沒有抬頭,低聲說:“帶你回去?!?p> 吉遙乖乖的,點頭:“嗯,我想睡覺?!?p> “回去睡?!?p> “我還有點餓了?!?p> “我們?nèi)コ燥??!?p> “我想吃工商大學(xué)二樓的撈飯?!?p> “……買。”
“怎么買?我走不動?!?p> 昌云說:“把你送回去之后,我去給你買。”
開心,吉遙眉飛色舞,嘿嘿直笑:“我今天帥不帥?。俊彼龁?。
“嗯?!狈笱?。
吉遙不滿意,追問:“嗯是什么意思?”
昌云深吸口氣:“就是特別特別帥的意思。”
吉遙這才眉飛色舞,得意洋洋道:“是吧,我今天為兄弟兩肋插刀了不說,還迎難而上帶傷比賽,特帥,對不對?”
“嗯?!?p> “既然我都這么帥了,那你有什么獎勵嗎?”
“……”昌云頓了頓,遲疑著回:“請你吃飯?”
吉遙頓時得體一笑,俯下身偷偷補充:“還要加一份水果哦?!?p> 昌云:“……”
得寸進(jìn)尺。
您比賽,我管飯,我又不是他媽的主辦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