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京郊小縣的縣令,正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來,手里高高舉著一根布條,一路大喊著:“殿下!殿下有消息了!”
然后,李郴就覺得眼前一花,再一瞧,玉案前的男子就在門檻外了,同樣向那縣令跑去,大聲吩咐:“快!呈上來!”
不過是眨眼之事,李郴根本不敢相信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跳出去的。
那個被譽為圣人,凜然高貴的東宮,竟然在聽到消息的瞬間,手一撐,直接從玉案上翻出去的。
且不說完全失了端莊,更是跟個猴兒似的,心急火燎的亂了章法。
于是,眼看著被東宮舉動震驚的宮人越來越多,都圍了上來,李郴心一橫,后腳跟著追了上去。
“殿下!儀態(tài)!儀態(tài)!”
前頭的趙熙行一把沖到縣令面前,奪過布條,了然,二話不說,徑直命人取來御馬,換了衣衫,便跨馬飛馳而去。
這一連串動作不帶絲毫遲疑,李郴剛追到跟前,男子的背影就消失在紅銅門外。
李郴捶胸頓足,只得大喝:“龍驤衛(wèi)!東宮專屬的龍驤衛(wèi),還不跟上去,暗中保護?!若殿下有個好歹,教爾等吃不了兜著走!”
一群龍驤衛(wèi)慌忙追了上去。紅銅門闔上,帝宮少了個皇太子,民間多了個晏家郎。
身著布衣的趙熙行一路疾馳,雖然引來過路的小姑娘為他的皮相傾心,紅著臉追駿馬,但到底沒人認出他來。
一個時辰后,半刻不歇,馬蹄停在了京郊小縣的某個村子。
趙熙行認得豆喜家,翻身下馬,就往他家跑,可沒跑兩步,又猝然頓住,滿頭大汗的臉有了一絲——
心虛。
“這位大爺請了?!彼D(zhuǎn)頭尋了個坐在田坎間抽水煙的村民。客氣道,“請問在下看起來……如何?”
那村民吧唧吧唧煙嘴,莫名其妙,良久吐出一句:“你這小伙子,長得好啊……就是腦子不太好?!?p> 言罷,那村民就忙不迭走開,生怕趙熙行攆上來。
趙熙行又左看右看,走向一位在磨盤上曬腌菜的大娘,一揖:“大娘好,請問您覺得在下……如何?”
大娘伸手拍了拍男子,一笑,露出兩行缺牙:“太瘦了,不壯!我家哥兒一頓吃五碗飯,你行么?”
趙熙行搖搖頭。拉住一個舉著糖人兒跑過的孩子,塞給他一顆糖:“哥兒,我問你,你覺得大哥哥……如何?”
那孩子咀嚼著糖,口齒不清道:“大哥哥有錢買糖,好人!”
趙熙行嘆了口氣。若有所思的又往前走了幾步,已經(jīng)能看見豆喜家的籬笆了,他的腳步卻放得愈慢。
心像個漏氣的皮泡子,不知哪兒戳了個洞,氣性兒全往外漏,不一會兒,咻咻,就空蕩蕩得慌。
“不妥,不妥……不能直接去……”趙熙行在原地打轉(zhuǎn),搓著手,念念有詞。
曾經(jīng)千萬人吾往矣的東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卻在臨那個人兒一步之遙時,丟了所有的勇氣和自信。
她突然避而不見,必然和另外一個他有關(guān),黃泉碧落的無解之局,他又能以什么立場,將她帶回。
在那個他出現(xiàn)時,他在她的眼里,就始終是一個局外人。
趙熙行涌上一股無力的挫敗感。明明找得入了癲的她就在眼前了,他卻不敢去敲那扇木門。
拳頭在衣袖里攥緊,趙熙行沖進了豆喜家旁邊的一處鋪子里,將指上一個玉扳指拍到柜臺上。
“在下晏沉。請允在下借住幾日,扳指就當住資和飯資了?!?p> 東宮身上的一根絲線都是價值不菲。那掌柜認貨,自然大喜,連忙給趙熙行在后苑清出一間廂房來。
“晏公子看看,還需要什么?盡管給俺說!公子出手大方,俺不會虧了您!”
趙熙行點點頭,又搖搖頭,在銅鏡前坐下來,摸了摸生了青胡茬的下頜。
“請為我尋剃須的小刀,皂角,一盆清水,另外梳篦,發(fā)簪,鮮亮點的衣衫,好聞的熏香?!?p> 掌柜的聽得咋舌。這一連串顧皮相的要求,來借住的到底是個公子,還是個小倌?
但瞅在扳指的份上,掌柜也不多嘴,迅速為趙熙行尋來東西,便掩門退去。
趙熙行看向鏡中那張臉,人人都說他生得好,他卻在那個容顏普通又蒼白的男子面前,敗下陣來。
又是他。
趙熙行咬了咬牙齦。緩緩拿起小刀,抹了皂角沫,開始剃自己這陣子長出來的胡茬。
他不常親手做這種事,所以剃得很認真,很耐心,生怕留了根茬兒,教她看見不歡喜。
剃完胡茬,鏡中的臉又恢復了白凈完美,不見了這月余彷徨和蹉跎,都因她而起。
趙熙行點點頭。又開始重新梳發(fā),把每一根發(fā)絲都梳得妥帖,最后簪上一根古樸利落的木簪,鏡中人兒光彩愈生。
最后,他脫下匆匆出宮隨手套的布衣,換上了掌柜拿來的一襲青衣,據(jù)說是這時節(jié)時興的顏色,小姑娘見得心頭好的。
衣衫鞋襪,俱拿香熏過,干凈的香繞體,甚至臉湊近銅鏡,將一根長亂的眉毛都揪了,男子才了了這番“梳洗打扮”。
他趙熙行出身貴胄,天姿不凡,不是也沒必要是注重外貌的人。
但如今要臨到她面前,冥冥中還有一個他,他趙熙行就弱了氣性,覺得自己哪點都不好,心里沒底。
趙熙行在苑子門口坐下來,折了根柳枝,一邊把鞋底粘的鄉(xiāng)野小路的泥扒拉干凈,一邊冥思苦想,若是見了,他該怎么說話。
“多日不見,你到底去哪兒了,為何躲著我?”趙熙行遲疑一句,又趕忙搖頭,“不對不對。她肯定會說和殿下您有什么干系。”
“要不……四月來,春至,本殿一直在候你?”趙熙行又想了句,還是覺得不妥,“不行不行。她肯定會嫌我油嘴滑舌,周哀帝絕不會這么說的。”
接連否定了十幾句后,趙熙行拾掇干凈了鞋底,想踏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
他負手在苑子里踱來踱去,眉尖輕鎖,教暗中守護的龍驤衛(wèi)看得眼花,要不是顧忌君臣,真想沖出去罵他一句。
慫。
忽的,前院傳來掌柜的招呼:“豆喜,出門呢?喲,這姑娘是你親戚么,長得俊兒?。 ?p> 趙熙行一個激靈,頓時拔腿就往前院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