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榮看向薛高雁,斂衫跪下,頭重重的磕在石磚臺面上:“多謝大人為東珍申冤。官不管,賢不管,菩薩也不管,大人卻能頂著帝宮的風(fēng)頭,一箭射殺宇文保那狗賊,此大恩大德,路榮敬佩,更無以為報。”
薛高雁彎腰扶起路榮,笑:“所以我薛高雁管嘛!別說無以為報,彼時起事之日,若你能為我三千死士打開宮門,就是最大的報了?!?p> 路榮狠狠點頭,感激:“自然!這條賤命愿效大人麾下,為大人驅(qū)使!踏平那糟踐骯臟的帝宮!”
“好,老子我就等你這句話,很好!”薛高雁將路榮帶到眾人面前,意氣風(fēng)發(fā),“坤寧宮的遲春姑姑,亦即前朝的尉遲春,是宮里那邊的主接應(yīng)。副中郎將邱升會為我們盯著禁軍營的動向,往后他會直接聯(lián)系你,關(guān)于城門之事,那日你也聽他吩咐。”
路榮連忙應(yīng)了。看著峽谷里厲兵秣馬的死士,三千之眾刀光如雪,不由慨嘆:“恐怕天下只有行首大人,能讓這么多好兒郎為您賣命了吧。帝宮趙家還在歌舞升平,商量著南下出游,卻不想一只足矣踏平盛京的大軍,已經(jīng)在家門口埋下了。”
“那是自然!我等南邊黨人蟄伏數(shù)年,棋局步步如履薄冰,才有今日這等氣象。多少前朝賢人異士精兵良將,皆為覆趙而聚!不可不謂是風(fēng)雨欲來,英雄將出!”柳濯亦是神情激奮,恨不得現(xiàn)在就殺到趙胤王座前。
“風(fēng)雨欲來!英雄將出!”
黑衣死士們也振臂高呼,聲動九霄,被六月日光鎏得通紅的臉,從細(xì)紋蜿蜒的中年到青澀團團的少年,從保養(yǎng)良好的權(quán)貴到風(fēng)霜滄桑的庶民,都被出鞘的刀光映得一般雪亮。
世有英雄,不問貴賤,見血封喉,無謂老幼,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但有執(zhí)念之物,欲向趙家取,入我彀?!甭窐s吁出一口濁氣,“聽聞行首大人招募死士時,檄文上就這么一句話,其他的什么都沒限制?!?p> “你以為他們是為什么來的,為周哀帝報仇,復(fù)興東周么?”薛高雁輕飄飄的笑,玩味道,“這樣的人也有,但很少。更多的人,為名利的,為盟約的,為私仇的……我都列不完,你還想辨清楚?”
路榮恍然。為什么那么多人追隨薛高雁,不是因為后者有多么厲害,而是不在乎。
他不在乎你為何而來,只要去往同一個目的地的,都是亡命途上的同伴。
所以才能有三千之巨,都是豁出命的與子同袍。因為這世間最數(shù)不勝數(shù)的,才不是忠心大義善勇之類,而是執(zhí)念二字。
“都說最可怕的是人心,但我以為吶,不是人心?!毖Ω哐悴[了眼,眉間氳開惘惘的嘲諷,“……是執(zhí)念啊。”
帝宮。蟬聒噪,荼蘼的石榴花染紅宮闈,日光發(fā)白,鐵水似的。
清涼殿。遲春看著面前磨墨描畫的少年,輕輕蹙眉:“奴婢已經(jīng)說了一晌了,六殿下以為如何?”
“遲春姑姑這話說的,您是代皇后來傳話的,我以不以為又有何干系?!壁w熙衍頭也不抬,筆尖沾了朱紅的胭,雪白的紙上一位美人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
遲春了然。少年的話有些生硬,生氣也生得不動聲色。今早繼后劉蕙讓她來打聲“招呼”,雖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命令,但確實是含了撿軟柿子捏的意味。
是以遲春嘆口氣,緩了語調(diào):“六殿下,娘娘不也是沒辦法了,才念著您是個明理人,從中斡旋下么。要是旁人,娘娘還信不過呢?!?p> 嫣紅的狼嚎筆尖凝滯,雪白的宣紙上一點朱。
“皇后見不慣程……花二姑娘整天往東宮跑,雖然都是吃了閉門羹,但被打出來了還順帶來我這兒坐一會兒,確實把大內(nèi)禁宮當(dāng)做自家后院,區(qū)區(qū)庶民,于禮不合。皇后又勸不動?xùn)|宮,更勸不動憫德皇后,就只能拖我出來當(dāng)說客?”
趙熙衍把畫筆往汝窯蓮花洗筆盆里一扔,清水濺了幾滴出來,卻如砸在遲春心尖上,咚一聲。
“憫德皇后?”遲春微驚。
趙熙衍撫著畫上半就的美人,面帶惋惜,慢悠悠道:“可惜了……世人耳聾的,眼瞎的,連我這筆下妙人兒,一雙眼也畫不成了?!?p> 遲春定了定心神,干脆打開天窗說亮話:“既然六殿下什么都知道,那奴婢也就不藏拙了。是,娘娘是覺得憫德皇后天天往宮里跑不妥,也請過陛下的意思了。陛下也覺得不妥,但因尚在疾中,遂全權(quán)交予娘娘處置。娘娘知道東宮的性子犟,憫德皇后也是個氣硬的。這才命奴婢來,請六殿下拿個法子。”
“就算二姑娘天天往宮里跑,也是正兒八經(jīng)遞了謁見折子的。又哪來不妥一說?”趙熙衍扔了美人畫,重新起筆,似乎是一朵花。
遲春松了口氣,解釋:“六殿下,東宮一次次把她打回去了,她還越跑越起勁了。這若以后人人效仿,上面不想見的官兒,那就天天遞折子,金鑾殿還不得擠成船碼頭?!?p> 趙熙衍微微沉吟。程英嚶確實這陣子跑成了帝宮???,被拒見了后就來他這兒小坐,說些秦淮艷事風(fēng)月趣聞,確實宮禁森嚴(yán)前所未聞的。
“也罷。我得空與二姑娘說一嘴,但我只能保證她不來我清涼殿。東宮那邊兒,我可是管不著的?!壁w熙衍俯身描畫,雪白紙面上鵝黃花蕊生。
遲春面色糾結(jié)。但見趙熙衍沒改口的意思,只得咽了再勸的話,看著日光勾勒出的少年影,加了句:“那日……載車,謝過六殿下?!?p> 趙熙衍終于停了畫筆,扭頭看向遲春,瞳仁在日光后晃蕩:“姑姑今年二十了吧?”
“廿一。”遲春微愣。
“姑姑大我五歲呢?!壁w熙衍唇角一勾,“半月多了……連我這個毛頭小子都記不住的小事兒,姑姑怎么還記得呢?”
遲春眨巴眨巴眼,又聽得趙熙衍緩緩道:“順手而為的事,我沒當(dāng)真,姑姑也就別計較。世人都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我卻覺著吧,心里兜太多事兒,累不累?”
枕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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