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律堂的防御大陣，堅持不了太久了。
北沫的心中很清楚這一點(diǎn)。
而圍在劍律堂外的血尸足有數(shù)百，其中不乏觀海境以上的血尸，一旦那層禁制光幕被打破，到時候別說北沫現(xiàn)在手中無劍，就算給他取回青豹劍，也只能落得被這些血尸瞬間撕碎的下場。
雖然他的生命只剩下了最后十二個時辰，但北沫也不想自己是這樣死掉的。
北沫默然地穿過長廊，繞過劍律碑，走過一片狼藉的廣場，走上臺階，經(jīng)過大廳，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中。
然后，北沫先給自己洗了一個澡。
偏房內(nèi)，放了一個香檀木做成的大木桶，木桶上方架著一根竹管，此時正有清水流出，水是劍律峰上的山泉水，通過埋在地下的竹管引入，
蜀山亡了，人都死了，但山中水依舊流淌，比起滄海桑田，萬年宗門有時候也只是過眼煙云。
山泉水很冷，但作為觀海境的修行者，這些體表的感觸早已沒什么意義，北沫像個小孩般蜷縮在木桶中，抬著頭怔怔地望著黑色的屋頂發(fā)呆。
這一刻，他是真的什么都沒有想，沒有想滅亡的蜀山，沒有想生死不知的玉綺，沒有想自己僅余十二個時辰的生命……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
漸漸地，泉水漫過了他的胸腹，漫過了他的肩胛，漫過了他的口鼻……
北沫遽然驚醒，接著他稍稍坐直了一些，拿起一塊布巾，開始清洗肩上的傷口。
對于觀海境的修行者來說，普通的刀劍傷口只需幾個時辰就能自行愈合，就算前些日子的那場大戰(zhàn)，北沫全身骨骼經(jīng)脈盡碎，也同樣能被救回來。
然而他現(xiàn)在肩膀上被血尸咬傷的那處傷口，卻并有絲毫好轉(zhuǎn)的跡象。
傷口邊緣的肌膚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烏黑，腐爛的血肉中不停地有黑紫色的膿液流出，散發(fā)著淡淡的惡臭。
北沫是個很愛干凈的人，所以他拿著那塊布巾死命地擦拭著那些腐爛的血肉，一塊布巾被惡膿浸染透了，馬上就換另一塊，可惜不管他怎么用力，總是擦不掉傷口處的那股腐臭。
不久后，北沫有些憤怒地將布巾一把摔在了木桶邊。
然后他整個人再度蜷縮進(jìn)冰冷的泉水中。
這個澡，北沫整整洗了一個時辰。
而他的生命，也最多只剩下了十一個時辰。
從木桶中出來，北沫換上了一件干凈的劍衫，將長發(fā)在頭頂整整齊齊地挽了一個髻，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北沫又出了一會神，目光漸漸清明。
他的容貌沒有烈肅那般豐神俊朗，但如果和烈肅兩人站在一起，恐怕別人可能反倒會先注意到他。
因?yàn)樗纳砩希幸环N難以描述的力量感。
這種力量并不是指境界修為，而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氣質(zhì)，一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堅韌。
所以，在重傷醒來，經(jīng)歷了這么多痛苦絕望之后，北沫依然保持著沒讓自己的情緒崩潰，而在將所有的恐懼悲傷無助絕望統(tǒng)統(tǒng)留在那桶冰涼的泉水中后，他終于恢復(fù)為了以往的那個劍律堂首席弟子。
然后，北沫再次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他行走在劍律堂內(nèi)。
蜀山劍律堂，是一座色調(diào)以深黑色為主，風(fēng)格莊嚴(yán)肅穆的建筑，它并沒有亭臺樓閣，曲廊回環(huán)，小橋流水這樣風(fēng)雅的布局，幾乎所有的房間都圍著那個廣場修建，每個房間都有自己的職司和作用。
整個劍律堂，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盒子，簡樸到甚至有些呆板。
不過劍律堂內(nèi)還是有一些裝飾的，比如環(huán)繞廣場的廊道的石柱上，飛挑的屋檐下，屋前的石階處，會雕刻著各種各樣的奇禽異獸，其中很多異獸的模樣，在如今的天地間早已再難見其蹤。
北沫獨(dú)自一人走在廊道上，一圈又一圈，在成為劍律堂弟子已經(jīng)很多年了，就算是作為首席弟子，主持劍律堂的日常事務(wù)的年頭也已經(jīng)不少，劍律堂內(nèi)的一草一木他都在熟悉不過，就連走廊上有多少塊地板他都一清二楚。
不知是不是因?yàn)橹肋@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走在這里了，北沫現(xiàn)在走的很慢，他的目光在那些石雕上久久停留，眼神異常地專注。
有時候，他會在某根石柱前停下來，將上面某個石雕異獸的頭顱輕輕拉出幾寸。
或者飛上屋檐，將屋檐下某只似雀非雀的怪鳥的爪子輕輕合攏。
又或者蹲下身子，將石階上一條蛇形奇物的尾巴，撥動到了另一個方向。
這些事情，北沫做得很慢。
一是因?yàn)槊縿右粋€石雕，其實(shí)都要耗費(fèi)他體內(nèi)很多的真氣，并不是如表面看去那么輕松。
至于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則是這些特殊的石雕的位置，當(dāng)初云中七子段雷離山之前，只跟他講過一次，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北沫雖然記性不錯，但要一個不漏地將它們找出來，還是要好好回憶一下的。
等將記憶中所有可以動的石雕全部都動了一遍之后，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時辰。
距離北沫的死亡，還有十個時辰。
北沫站在屋檐下，閉目行功，恢復(fù)了一下體內(nèi)消耗大半的真氣后，睜目抬眼望了一下籠罩在廣場上方的那張光幕。
光幕微微地?fù)u晃著，蕩起一陣陣的波紋，說明外面的那些血尸，還在不停地沖擊著劍律堂的防御大陣。
光幕外的天空，已經(jīng)開始變暗，血色的太陽落在了遙遠(yuǎn)的西方，有一只蒼鷹從遠(yuǎn)處飛來，然而就在它將要飛過了蜀山的上空時，群峰間突然沖出了幾道身影，那赫然是幾頭金丹境的血尸。
沖在最前方的那頭血尸，一把抓住了那頭誤入死地的倒霉鷹隼，連皮帶毛的送進(jìn)嘴中撕咬起來。
在劍律堂的屋檐下看著這一幕的北沫皺了皺眉。
血尸衣衫襤褸，身上傷口累累，蓬頭散發(fā)，看不清容貌，但想來應(yīng)該是蜀山的某個二代長老吧。
接著，北沫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劍律大廳后方的膳房。
到晚飯時間了。
他想吃一頓火鍋。
此生的最后一頓火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