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蜀山弟子來說,有三件事情是貫穿他們一生,無比熱愛的。
那就是打麻將,吃火鍋,練劍。
前兩者排名不分先后,至于練劍,從來都是第三位。
你可以說一名蜀山弟子他的劍法太爛,他可能會虛心接受,無非回去繼續(xù)好好練劍。
但如果你當(dāng)面指責(zé)一名蜀山弟子他的牌技不行,對不起,友盡!
以后都別想這名蜀山弟子會再對你有好臉色。
青云大陸上的人,無論凡俗之人還是修行者都愛打麻將,但像蜀山弟子這樣癡迷的,則少之又少。
他們甚至自創(chuàng)了一種特殊的麻將規(guī)則,取了一個很蜀山風(fēng)的名稱,叫血戰(zhàn)到底,這套規(guī)則的核心,不過就是五個字:愿賭不服輸。
而和麻將最配的的事情,無疑就是吃火鍋,不管是先來一頓辣得冒汗的牛肉鍋,吃飽喝足后再來上幾圈麻將;又或者是先在方桌上酣戰(zhàn)到深夜,再煮一鍋熱氣騰騰的雞煲當(dāng)夜宵,這都是讓蜀山弟子樂此不疲的事情,也是他們的日常。
雖然修行者只要度過了筑基期,就可以完全辟谷了,十天半月不吃飯根本不叫什么事。
但蜀山弟子總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吃火鍋不是吃飯,為的也不是果腹,而是一種無比美妙的精神享受。
所以要在劍律堂的膳房內(nèi)找出炮制一頓火鍋的食材,自然是很輕松的事情。
沒過多久,濃郁的牛油鍋的香味,就飄蕩在了廣場的上空。
北沫直接將火爐銅鍋架在了劍律大廳的臺階下,旁邊的小桌子上擺著切地整整齊齊的鴨血,嫩黃的鴨腸,還有它們的好兄弟黃喉,毛肚,以及必不可少的鵝掌,肉丸。
只是桌上基本都是葷菜,蔬菜卻少的可憐,因為劍律堂膳房中雖然有千載寒玉建成的冷庫,能夠最大程度保證這些肉類食材的新鮮度,但蔬菜一旦冷凍過后,口感就會差上太多,所以平常吃火鍋的時候,蔬菜都是現(xiàn)摘的,如今自然是沒地方去找了。
在北沫的手邊,還有一碟香辣醬,一碟蒜泥碟,拌了醋和香油,灑上切得細(xì)細(xì)碎碎的青色蔥花。
所有的東西,北沫花了小半個時辰就全部準(zhǔn)備好了,因為平常和玉綺,烈肅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基本都是北沫負(fù)責(zé)做火鍋的。
當(dāng)北沫領(lǐng)著劍律堂弟子外出執(zhí)行任務(wù)時,他是殺伐果斷甚至有些冷酷無情的領(lǐng)袖,這些年也在青云大陸名聲鵲起,被譽(yù)為蜀山小殺神,但在了解他的蜀山弟子眼中,這位劍律堂首席,私底下其實是個很溫和的人,特別是一手好廚藝,能讓許多女子汗顏。
紅湯開始在鍋中翻滾,花椒和陳皮在紅浪中浮沉,重一些的八角和白果,茴香則沉在鍋底。
不知為何,北沫此時卻想到了那天在天上翻涌的血河。
他沉默地將鵝掌,干香菇,鴨血倒了進(jìn)去,這些東西要煮久一些才會入味。
紅湯稍稍平靜了一下,接著再度翻滾起來。
北沫夾起一條鴨腸放進(jìn)了鍋中。
鴨腸在紅湯中飄蕩伸展,宛如玉綺那條黃色的披帶,在風(fēng)中輕輕拂在自己的臉頰上。
北沫的嘴角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接著輕輕嘆了口氣。
果然,一個人吃火鍋,能讓寂寞變得更寂寞。
難怪很多蜀山弟子會將它和麻將三缺一并列為世間兩大最折磨人心的事。
北沫將鴨腸從湯中撈出,剛才有些走神,鴨腸有點煮老了,如果是在平時,自己敢這么走神的話,這條鴨腸就會被烈肅偷偷順走了吧。
想起烈肅,北沫再次沉默了一下,如果他還活著,希望自己有機(jī)會對他說一句話:那三十塊靈石,不用還了。
將鴨腸放進(jìn)嘴中,咀嚼了幾口,雖然放在冷庫中很久了,但冷庫中的那些千年寒玉,依然保證了鴨腸口感的脆嫩,但湯底中少了幾段蔥白,味道總是缺了那么一些。
北沫有些遺憾于自己這一生最后一頓火鍋,并不是那么完美。
雖然不完美,但這也是他這一生吃的時間最長的一次火鍋,從黃昏時分一直吃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其間火爐添了幾次火,又去膳房冷庫中搬了幾回肉。
吃火鍋本來就是一種只要你吃的下,就可以一直吃到天荒地老的活動。
北沫也想自己能吃到天荒地老,可惜他沒有這么多的時間。
當(dāng)東方血紅的朝陽再度升起時,意味著他生命的長度已經(jīng)不足二分之一了。
頭頂?shù)墓饽粨u晃地更加劇烈了,經(jīng)過了一夜時間,在外面那些似乎從不會疲倦的血尸沖擊下,整張光幕變成只剩蟬翼般薄薄的一層,仿佛隨時都會消散。
北沫有些著急,不是著急于光幕快要被打破了,而是著急于光幕怎么還沒被打破。
因為留給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可惜這個防御大陣一旦啟動,他也沒有辦法停止。
于是,北沫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起身朝臺階上走去,走進(jìn)了劍律大廳。
他想讓自己的情緒變得平靜一些,雖然已經(jīng)做了一些事情,但那些手段只是段雷師伯離開蜀山前輕描淡寫般地交待了一下,北沫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地效果。
如果自己今天真的要死在這里,北沫希望自己能平靜地面對死亡。
劍律大廳內(nèi)空蕩蕩的,居中處有一張極為寬大的檀木桌,一張?zhí)茨疽巍?p> 劍律大廳內(nèi)有辟塵法陣,再加上以前每天都有人擦拭,所以桌椅看去都異常潔凈,但其實這里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人坐過了。
這是劍律堂主的座位,百年前上一任劍律堂主丹辰子奉命去駐守血穴出口之后,就再沒回過蜀山,而接替他代掌劍律堂的云中七子之首段雷,卻從不肯坐這個位子。
而在這堂主之位左下方三丈遠(yuǎn)處,還有一對小上一些的桌椅,北沫走到了這張桌子前坐了下來。
這是屬于他的位子。
在段雷離山后的這幾年,北沫就是坐在這里,處理著劍律堂的大部分事物,維持著蜀山劍律堂的運(yùn)轉(zhuǎn),以觀海道境,卻能讓許多金丹長老甘心聽命。
這,也是北沫的力量。
所以段雷才會放心地將劍律堂丟給他,自己施施然地去山下做閑云野鶴了。
桌子上散亂堆放著許多案牘,都是大變發(fā)生以前沒處理完的事情,比如放在最上面的幾份卷帙,記載著的就是關(guān)于血尸的情報。
當(dāng)時北沫接到這些情報時,還有些將信將疑,而沒過多久,幽泉血魔就帶著這些血尸殺到了蜀山之前,北沫才知道這些劍律堂弟子用生命換來的情報,是多么地詳實。
可惜這些犧牲,并沒能改變事情最終的結(jié)果,如今的蜀山,已經(jīng)變成了血尸的天下。
而那些為了蜀山弟子的犧牲,現(xiàn)在看來沒什么意義。
北沫想了想,接著開始研墨,提筆,他準(zhǔn)備將這些事情屬于他的事情處理完。
“張鵬,劍律堂虎組弟子,死于血穴之口,死前第一個傳出了幽泉血魔出地底之訊息,按蜀山劍律,當(dāng)記乙等功,獎靈石五百,靈丹三瓶,可入劍經(jīng)閣任意挑選一門三品下劍技?!?p> “林子峰,劍律堂鷹組弟子,戰(zhàn)死于五臺山,第一個發(fā)現(xiàn)血尸之異常,將此事以本命飛劍萬里傳回蜀山,按蜀山劍律,當(dāng)記丙等功,獎靈石三百,靈丹一瓶,可入劍經(jīng)閣任意挑選一門四品下劍技?!?p> “胡定海,劍律堂鷹組弟子,失蹤,曾報在潮音洞擒獲一頭洞虛境血尸押回蜀山,此后再無音訊,按蜀山劍律,當(dāng)記丙等功……”
“楊建,劍律堂豹組弟子,戰(zhàn)死于羅浮山前……”
……
這些人都已經(jīng)死了,蜀山也已經(jīng)亡了,北沫此時在做的事情,似乎也沒什么意義,但北沫還是一絲不茍地在每一個犧牲的蜀山弟子的名字后面,寫上應(yīng)該屬于他們的功績和榮譽(yù)。
萬一蜀山的人沒有死光呢?
或許會有一個蜀山少年,僥幸逃脫了大難,在以后的日子里,得到種種機(jī)緣,成長為絕世英雄,最終重建了蜀山派呢?
北沫如此想著,這樣的事情在青云大陸上并不是沒有發(fā)生過。
而如果真的又那么一天,到時候這些記錄被人發(fā)現(xiàn),那么這些曾經(jīng)默默犧牲的人,將會永遠(yuǎn)記載在蜀山歷史中,他們的死,或許就有了那么一點點意義。
北沫寫的很慢,因為想著未來的某一絲可能性,所以對每個人的功績評定就特別地慎重。
他的字跡,法度森嚴(yán),中正大氣,筋骨內(nèi)斂,只是每個字的收筆處,筆鋒卻又極為凌厲,鋒芒畢露。
北沫書讀的不算多,但他的字卻練了很多年,教他寫字的,是云中七子的第五子玄清子李若凡,李若凡在上山修道前,曾經(jīng)是山下世界中名聞數(shù)國的大才子,也是書法大家,他的字可謂是千金難求,價值連城,留存在世間的真跡,至今依然讓人趨之若鶩。
教北沫練字的人是李若凡,但讓北沫練字的人,卻是段雷。
練字亦是練劍。
你的性子太剛,剛則易折,多練練字,要學(xué)會藏鋒。
這是當(dāng)時段雷的原話,可惜北沫練了很多年的字,他的運(yùn)筆總是難以藏住那一絲鋒芒。
他心中的那把劍太鋒利了,光靠練字是藏不住的,我?guī)筒涣四闾唷?p> 李若凡曾經(jīng)如此無奈地對段雷說過。
就像北沫平常雖然給人一種很溫和的感覺,但他修習(xí)的,卻是殺力能在蜀山劍技中排名前三的劍法,名為七殺劍。
將所有大變發(fā)生前戰(zhàn)死弟子的功績,全部考核評定了一遍之后,將這些卷帙裝進(jìn)了桌上的一個木盒內(nèi),然后又拿起了一份案牘。
這份案牘原先被壓在那些劍律堂弟子送回來的情報之下,是一份求援信,來自離蜀山千里之外的育碧城。
青云大陸其實并沒有嚴(yán)格的修行界和凡俗世界的劃分,這是一個幾乎人人都可以修煉的世界,其中天賦最佳者,有機(jī)會進(jìn)入像蜀山劍派這樣的正統(tǒng)修行宗門,但在山下世界,修行者同樣極多,只不過一般修到洞虛境就是他們潛力的極限了。
育碧城就是這樣一座以修行者為主的小城,里面生活著近百萬低階修士,基本上都是只堪堪達(dá)到凝氣期,是依附在蜀山派下的一方小勢力。
而在大變發(fā)生前的一個月,育碧城附近出現(xiàn)了一伙不知從哪里的魔道邪徒,人數(shù)足有上百,個個兇殘強(qiáng)悍,為首的是一對兄弟,名為冒其火,冒其雷,皆是觀海境的修為,這伙人在育碧城一帶燒殺劫掠,將整個育碧城鬧得雞犬不寧。
而育碧城中修為最高的,也是唯一的不過是名觀海境的普通修士而已,自然拿這伙邪徒?jīng)]什么辦法,不得已之下,一封求援信就送到了蜀山。
本來收到求援信后,北沫已經(jīng)準(zhǔn)備帶著烈肅他們?nèi)ビ坛乔褰诉@批魔道邪徒了,沒想到緊接著就傳來了幽泉血魔出關(guān)的訊息,這件事情自然也就耽擱了下來。
北沫苦笑了一下,將這份案牘放在了一邊,如今整個蜀山派都已經(jīng)覆亡了,自然再也幫助不了育碧城的那些人。
只是不知當(dāng)日幽泉血魔經(jīng)過時,有沒有隨手毀了那座小城。
當(dāng)然,對于生命只剩下五六個時辰的北沫來說,這不是他能夠操心的事情了。
劍律堂外的空中傳來一陣細(xì)微的噼啪聲,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了。
北沫知道劍律堂的防御大陣,終于就要被那些血尸們撞破了,而他等待這一刻已經(jīng)等了很久。
北沫拿過手邊的一張白紙,開始在上面寫字,他一氣呵成,在紙上連寫七個“殺”字。
第一個“殺”,用的是大篆,筆勢雄強(qiáng)凝重。
第二個“殺”,轉(zhuǎn)為小篆,典麗婉轉(zhuǎn)。
第三個“殺”,則用隸書,豐厚雍容。
第四個“殺”,為楷書,用筆舒朗開闊。
第五個“殺”,乃行書,顧盼生姿。
第六個“殺”,筆勢愈加縱橫跌宕,是為行草。
第七個“殺”,北沫胸中劍意,已如汪洋肆意,腕懸筆轉(zhuǎn)之間,轉(zhuǎn)為狂草,最后一筆筆鋒簡直猶如出鞘長劍般刺出,凌厲峻奇。
這就是七殺劍法!
“殺!”
北沫口中發(fā)出了一聲低吼,一滴熱淚落在了白紙之上,渲染了青墨。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大廳外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劍律堂的大門,終于被那些血尸撞倒了。
無數(shù)的血尸潮水般涌了進(jìn)來。
北沫抓起眼前寫著七個殺字的白紙,朝著劍律大廳外猛然一擲,白紙悠悠飄過廣場,從那些蜂涌而入的血尸頭頂飛過,落在了廣場中那塊劍律碑頂之上。
然后,劍律碑碑身中,有淡淡的光芒亮起。
白紙上,有北沫的蜀山七殺劍的劍意,這也是一把鑰匙,打開了劍律堂中某道隱藏了百年的鎖。
下一刻,劍律堂內(nèi),有萬千刀氣橫生。
吳四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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