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辭半夢半醒間被阿娘推搡了好幾下,她揉了揉眼睛嘟囔著說道:“娘,我困,怎么了?”
窗外夜風颯颯,微弱搖曳的燭火照亮阿娘含淚的雙眼,她一下就清醒了。
前院傳來爹與人說話的聲音,她呆呆地想:大半夜的誰來家里了?
“阿辭,你要聽話,好好活下去。走!別回頭!”
這是阿娘與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許辭翻窗出去,跌跌撞撞跑遠。身后火光沖天,殺戮聲和驚呼慘叫不絕于耳,宛如人間煉獄。
夜色深重,她看不清前路,便只顧拼命往前跑。半人高的野草割破肌膚,她也渾然不覺。
胸腔內(nèi)的心跳聲蓋過天邊隱隱雷鳴,她將阿娘的話記得很牢,不能回頭。
往前跑,或還有一線生機,停下必死無疑。
天將破曉的時候,下起了傾盆大雨,許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才發(fā)現(xiàn)自己跑到了河邊。
此值春汛,河水湍急,她毫不猶豫縱身一躍,屏息往河底游去。她自小和同伴在河邊玩耍,水性極好,可閉息許久。
沒過多久,追查的人至此。為首的黑衣人抬手示意停下,一雙鷹目掃視四周,聲音低沉冷酷,彷佛還帶著未消散的血腥氣。
只聽他下令道:“搜。垂髫小兒跑不遠,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許辭在水下仔細聽著岸上的動靜,但今夜的雨太大,雨聲和水聲模糊了那群人交談的聲音,她怕驚動他們,不敢妄動。
黑衣人訓練有素,分頭搜尋數(shù)里。
“大哥,天亮了,九極宗那邊拖不了不久,官府的人至多再過一個時辰也會趕到?!?p> “茍且偷生,真是辱沒她爹一世英名?!?p> 先頭說話的那人道:“一個丫頭片子,料想也活不下來的,掀不起風浪。倒是……東西沒找到,回去不好和主子交待?!?p> 黑衣首領目光落在湍急的水面,“許安仰其人,智計無雙,怕是早就算到會有今日。東西不一定在那丫頭手上,回去再說吧。撤!”
許辭聽見他們離開,剛想往上游又按捺住,吐出一串泡泡。
爹說過,兵不厭詐。這些人為了找“東西”敢做下屠村之舉,卻無人敢下水探查,很可能其中沒人通水性。也許她剛冒頭,就剛好撞到他們手里。
果然,片刻后,那群黑衣人又折返來,見還是沒有人影,才不甘離去。
許辭又耐心等了會兒才費力爬上岸。
此時雨勢漸收,天已大亮。
她抱膝坐在地上,衣衫濕透,面色慘白,眼眶通紅。
一朝變故,她尚疑在夢中,驚惶未定,但也知道,一定要活著,活著才能報仇。
村子的方向濃煙未散,許辭知道晚些時候官府的人就會來查看。仵作會驗尸,但燒得焦黑的尸骸能查出什么呢?
滿村除她沒有一個活口,那群人可能也在暗中等她自投羅網(wǎng),她不能回去。
眼下又逢巡撫清查政績之時,知府最后多半會隨便找個理由蓋棺定論。天災或人禍,沒有人會在意。
許辭深吸一口氣,起身擰干衣裳上的水,慢慢往南邊走。
清河村四面環(huán)山,翻過南面的山頭是個小鎮(zhèn)子,到那里就算出了九極宗的管轄范圍,想來那些人應該不會追到那去。
舉目四望,皆是青山。
許辭不敢回望,強撐著走到半山處,終于體力不支暈倒在樹下。
驚懼交加,又在水里泡了一遭,換作別家嬌氣女兒怕是早就撐不住了。
待許辭悠悠轉(zhuǎn)醒時,只覺頭痛欲裂,她不作聲的打量了下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堆草垛上,潮濕發(fā)霉的味道充斥鼻間。
這里像是獵戶在山上的臨時住所,除了一張簡單的木床就剩她身下的草垛了,不遠處生著火,看樣子救她的人應該才上山不久。
許辭試著動了動手腳,卻發(fā)現(xiàn)自己虛浮無力,脖子上掛的長命鎖也不見了。
那長命鎖她從小帶到大,如今還是爹娘留給她的唯一念想,萬不能落入旁人手中。
她靜靜看著屋頂,腦海里思緒翻飛。爹只是個教書先生,娘更是深居簡出,身上能有什么寶貝讓人垂涎?
一群不識水性的北人大費周折跑到南邊偏僻的小村子殺人放火,挑的時機恰到好處,背后到底倚仗的是誰?
如果爹娘真有他們要找的東西,為什么不直接交出去,死物還能貴過人命?
除非,這樣東西關系到很多人的生死,至關重要到爹娘臨死也要三緘其口。
她身上除了這套衣衫就只有那把長命鎖了,她小時候把玩得都膩了,并無新奇之處,不可能在她身上。
她還沒想明白,就聽見推門的聲音,連忙閉上眼裝作沉睡。
一個長相看起來很憨厚老實的男人走進來,后面跟著一個身量相仿的男人,臉上有一道刀疤。
“哥,小女娃還沒醒呢?!睆埗沉搜鄄荻馍系脑S辭,說道。
張大坐在床上,從腰間摸出一把不大不小的長命鎖,做工精致,正面鏨刻著栩栩如生的蓮花,背面正中是“平安喜樂”四字,右下方是一行用古篆刻的小字,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兩兄弟確認過是純銀打造的,小姑娘又昏迷不醒,當下便起了點別的心思。
張大問弟弟:“你說這女娃是個什么來頭,模樣生得這般好,別是官家女兒吧?!?p> 張二眼珠子賊溜溜地轉(zhuǎn),道:“不可能吧,哪個官家小姐會躺在這荒山野嶺的,穿的衣服也不像。再說,我們到時候進了城把鎖往當鋪一當,人交給暗巷劉媽媽,恁她是皇帝親閨女也沒辦法。”
進了暗巷的姑娘,除了死別想踏出巷子半步!
張大還是有些猶豫,“要不別送暗巷……損陰德?!?p> 張二道:“哥,你想想,要是這丫頭沒遇著我倆,這會兒早去見閻王了。咱們救她一命,又給她找了個吃穿不愁的地兒,這是積福報哪!拿她一個鎖換錢,就當是我們做好事的報酬?!?p> “話是這么說,但……”
“哥,你怎么婆婆媽媽的”,張二蹲在火邊,臉上的疤在火光映照下顯得人更陰沉了,“換了錢,就能還賭坊的債,靠打獵這三瓜倆棗何時能還清。難道你要看我被那些人打死嗎?再說了,你不是一直想親近酒館的酒娘子嗎,那個女人見錢眼開,還不得把你哄上天去。”
張大被弟弟說動了,點頭同意,“那走之前再給她喂頓藥?!?p> “行行行,我去給她熬藥,哥你歇會兒把那幾只兔子料理下?!?p> 許辭默默握緊了手,他們竟打得這種主意。眼下她手無縛雞之力,只能靜觀其變,借他們二人掩護進鎮(zhèn)子再說。
喝了藥以后,沒多久藥性上來許辭就昏昏沉沉的睡過去。
三人在日暮西沉時分進鎮(zhèn),集市早散了,街道上行人不多,無人注意到他們。這個時候只有酒館賭坊熱鬧,吵嚷聲飄遠將張大背上的許辭從虛無中拉回這煙火人間。
許辭悄悄掀起眼皮看了看,思索該怎么拿回長命鎖然后脫身。
張二道:“哥,我去當鋪,你帶著這丫頭去暗巷?!?p> “成,到時候小酒館見?!?p> 張大和張二在路口分開,然后七拐八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
他自顧自說道:“丫頭,別怪我們哥倆,是你運道不好。這世道就是這樣……呃……”
許辭將銀針又往張大死穴處刺進幾分,輕聲問道:“這世道怎么了?”
張大頓時遍體生寒,他把許辭摔到地上,死死捂住傷口,還是有止不住的血從指縫流出來。
“賤人!”
這一摔讓許辭有種五臟移位的錯覺,渾身疼得她額角冷汗直流。
張大想來踢許辭,卻先一步倒下,在地上茍延殘喘。
許辭緩了緩,爬起來扶墻靠著,冷眼看著張大的慘狀。她下手時用了十足的力氣,刺他的人迎穴,確保他不會有反撲的機會。
銀針是在山上的破屋子里摸的,獵戶在山里行走,難免會刮破衣裳,需要自己縫補。
等張大徹底沒動靜后,許辭才走過去取出銀針,在衣袖上隨便擦了擦繼續(xù)攥在手里。
張大的腰間掛著柴刀,許辭現(xiàn)下手軟沒勁,自然拎不動,好在他荷包里有支朱釵,不知道是給哪個姑娘的。
現(xiàn)在去當鋪肯定來不及,她得去小酒館等著另外一個人。她觀察過,那個人比地上躺的這個狡猾得多,更難對付。
長命鎖居然當了二十兩銀子,張二拿著錢袋子興匆匆趕到小酒館,想快點告訴張大這個好消息。
他還不知道,張大永遠都聽不到了。
小酒館規(guī)模不大,招展的酒旗褪色泛白,有些年頭了。酒館外面左右各有一道木欄桿,附近的小孩會過來玩耍。
招攬生意的酒娘子正呵斥他們走開。
“酒娘子,上壺好酒!”
酒娘子回頭一看,“喲,張家老二,今天吹的什么風吹來你這個討債的?上個月酒錢還沒結(jié)呢,給老娘滾!”
張二亮出一錠銀子,“看清楚了,爺今天有錢?!?p> 酒娘子半信半疑收下銀子,拿在嘴邊咬了咬,“是真的,你們兄弟上哪兒發(fā)財去了?”
張二嘿嘿一笑,正要調(diào)笑幾句,卻突然僵住。
那群玩鬧的小孩里,有個靠在欄桿上的小姑娘很是眼熟,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許辭朝張二晃了晃手中的破布,輕飄飄地轉(zhuǎn)身離開。
那塊布料是從張大身上撕扯下來的,張二再熟悉不過,他推開糾纏的酒娘子,追了上去。
追到拐角處人就不見了,張二背心發(fā)涼,別是招惹了什么山精野怪吧,這小女娃太邪門了,張大這么大個人犯她手里也不知道怎么了。
“咚……”,一顆小石子滾到張二腳邊,驚得他險些跳起來。
張二一邊往巷子里走一邊自說自話,“出來,小姑娘,我勸你別和我耍花樣,不然,哼!”
許辭躲在暗處,之前身上擦傷和摔傷的地方疼得要命,她咬牙忍著,愣是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哥!”張二遠遠看見張大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急忙跑過去。
走近了才看清一地鮮紅的血跡,張二頓時怔住,說不出話來。許辭趁機繞到他背后,手里的朱釵毫不留情刺向張二。
張二反應不及,著實挨了一下,背上劃拉出挺深的一道口子。他反手一把拽住許辭,目眥盡裂,“你殺了我哥,我要你給他陪葬!”
他雙手死死卡住許辭脖子,許辭被掐得喘不上氣,面色發(fā)青,雙手胡亂揮舞,漸漸沒了動靜。張二癲狂大笑,不料許辭等的就是現(xiàn)在,她目光一凜,憑借最后一點力氣將銀針狠狠刺進他脖子。
這回命中死穴。
張家兩兄弟的尸體靠在一起,許辭癱坐在不遠處咳得驚天動地。
劫后余生,她才慢慢地開始感到后怕,如果最后一擊她失手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孤魂野鬼一只了。
這是個什么世道呢?
阿娘,我想回家。
阿辭害怕,活著好難啊。
許辭擦干眼淚,晃晃悠悠起身,搜刮完張大張二身上所有財物,緩緩扶墻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