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昭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許辭點了燈,坐在角落里假寐,想著要是衛(wèi)昭回來時不留神,或許能嚇?biāo)惶?p> “過來?!?p> 衛(wèi)昭丟給許辭一件玄色的披風(fēng),“帶你找樂子去?!?p> 許辭不明所以,她困得要死,只想睡覺,大晚上的這個祖宗倒底要干嘛?
兜帽蓋住許辭大半面容,衛(wèi)昭提燈拉著她出了蘭聿道觀,宵禁后除了打更的,無人在街道上游蕩。
他們走在深沉夜色里,月色很淡,許辭腦子迷迷糊糊的,并未留心衛(wèi)昭是往城中的花街柳巷去。
等到站在花樓前,脂粉香伴著喧嚷聲才讓許辭清醒幾分。
“這位道長,稀客呀,可要進來小坐?”
迎上來的女子桃李年華,面容清秀,一身輕薄紗衣,手執(zhí)團扇,媚眼如絲地看著衛(wèi)昭。
衛(wèi)昭不動聲色退后兩步,含笑道:“帶著小拖油瓶呢,不方便?!?p> 許辭愕然,說誰拖油瓶?她氣悶地偏過頭去,恨不得一頭撞死衛(wèi)昭。
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許辭,纖纖玉指勾著腰間垂下的宮絳,眼波流轉(zhuǎn),“道長此行不是為了尋歡,是為何事呢?”
“實不相瞞,我的小徒兒有疾,尋常大夫束手無策。聽聞此處有人知曉蜃市去路,便來碰碰運氣。”
衛(wèi)昭在衣袖遮掩下輕輕點了點許辭手心,示意她配合自己。許辭無奈伸出手,任由女子為她把脈。
“脈象紊亂,小娘子心有郁結(jié),又重傷未愈,內(nèi)里虛弱,怕是要仙家靈藥才能妙手回春?!?p> 醫(yī)修于心境要求極高,難成大道。這年頭除了避世不出的藥宗,也就昆侖和蓬萊財大氣粗,養(yǎng)著幾個,等閑不得見。靈藥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千金難買。
蜃市里大多是見不得光的交易,旁門左道趨之若鶩,有人倒賣靈藥也說不準(zhǔn)。
衛(wèi)昭看女子似有意動,低嘆道:“那日下了好大的雨,我瞧她孤苦伶仃的,跟了我一路,著實可憐,故才把她撿了回去。本想著好好養(yǎng)大她,將來傳我衣缽,不求她揚名天下,平安便是萬幸。哪里料到……是我這個做師父的沒用,想留的人從來留不住?!?p> 許辭暗自咬牙,真會睜眼說瞎話啊。
她要沒記錯,這混賬背的是她私藏的話本子里的詞兒吧,還一個字都不帶改的。
女子道:“照規(guī)矩,去往蜃市需得有如夢簽?!?p> 衛(wèi)昭心道我要是有如夢簽,還用得著在這做戲?果然話本子里都是騙人的,皮相生得再好也走不了捷徑。人吶,還是得靠真本事。
可惜虎落平陽被犬欺。想當(dāng)初他衣袖一揮,就可以悄無聲息了結(jié)暗處的人,如今卻需要再三掂量,怎能不叫人惱恨呢。
“我這兒恰好有一支簽,道長可以拿去?!迸有σ庥?,湊近了些仔仔細細端詳衛(wèi)昭相貌,“若是道長得償所愿,來日可否允我一件事?”
衛(wèi)昭點頭應(yīng)下。他一個邪魔外道,是無需談信譽,有求必應(yīng)的,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
“二位請隨我來?!迸釉谇胺揭?,“還未問及道長出身何宗?”
“蘭聿,魏子期。”
蘭聿?
難怪。女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上團扇,蘭聿敗落已久,靠逢年過節(jié)打秋風(fēng)才勉強過活到現(xiàn)在,莫說千金,能拿出幾兩碎銀就算好的。
這花樓下面另有玄機,從暗門進去下臺階百余,有一個傳送法陣,女子自袖中取出一張黃符燃盡,默念咒語將三人傳至一處小樓。
小樓臨水而建,湖上停泊零散幾只木船,霧氣彌漫,看不清遠處景象,只能隱約聽見人聲鼎沸。
女子道:“蜃市已開,你們來得有些晚了,蜃舟會帶你們過去的。有一點魏道長需謹記,絕不可在蜃市中動武,犯了規(guī)矩的都走不出蜃市?!?p> 衛(wèi)昭頷首道謝,抱起許辭從小樓飛身到船上。
女子倚在窗邊,說:“魏道長,奴家叫月娘!”
衛(wèi)昭擺擺手示意自己知曉。
蜃舟上貼了符咒,會指引前往蜃市的方向,衛(wèi)昭懶散地坐下,把玩著手里的折扇。
許辭認命地劃船,在蕩開的水聲中她第九十八次祈禱天上打雷劈死這個混賬。
“小海棠,一會兒機靈點,跟緊我。據(jù)說蜃市里有糟老頭子最愛吃你這樣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大補?!?p> 許辭暗自翻了個白眼。她才不信這廝是來為她尋藥的,保不齊是要鬧幺蛾子。若他死在里面,她肯定麻溜兒地逃跑。
大約兩刻鐘,蜃舟才靠岸。
岸邊有人裹在黑袍里,專門負責(zé)查驗如夢簽。那人的聲音陰沉沉的,“這位道長最好遮掩下身形面容,免得招惹麻煩。”
衛(wèi)昭展開折扇,笑意和煦,“無妨,我這般俊美,合該給人看的。”
許辭:……有病去看大夫??!不要諱疾忌醫(yī)!
平地起高樓,滿街的花燈使此處亮如白晝,來往的人三教九流,穿著各異。
路邊支著攤子,攤主隱在陰影里,看不清是什么人。許辭緊緊拽著衛(wèi)昭衣袖,目光一一劃過那些攤位。他們賣的東西稀奇古怪,盡是她聞所未聞過的。
有在透明泡泡里游動的小金魚,白骨為柄的紅傘,風(fēng)吹而不響的青銅鈴鐺,墨玉雕的金童玉女……許辭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對娃娃嘴角向下,卻是笑眼,死死地盯著她,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邪氣得很,讓人后背發(fā)涼。
衛(wèi)昭低聲道:“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了?!?p> 許辭忙收回目光,那股惡意也跟著消失了。
兩人走到僻靜處時,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胖子突然湊上來,笑瞇瞇地問:“道長,可曾聽過人間極樂,酒力漸濃春思蕩?”
衛(wèi)昭亦笑,風(fēng)月無邊,“鴛鴦繡被翻紅浪?!?p> “您是同道中人??!咱們店新到了一批,看看去?都是那邊來的,身段曼妙,買回去唱曲暖床都行,有位大主顧挑走了一半兒呢!”
許辭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地跟著衛(wèi)昭走進深處,樓宇的影子被光線扭曲,像吞噬人的怪物。
沒走多久,胖子掀開店門處的帷幔,金銀鳥架子上一只五彩的鸚鵡吵吵嚷嚷地喊道:“貴客兩位,貴客兩位!”
店里空間很大,擺放了不少玄鐵所制的籠子。籠子里鋪有白色的狐貍皮毛,其上散落著各色的寶石,熠熠生輝。比寶石更奪目的是衣不蔽體的少女,肌膚勝雪,神情麻木,眼神空洞。
一個戴面具的男人用糖誘哄籠里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怯生生地想去拿,卻被籠外貼的符咒灼傷,眼淚掉下來變成了渾圓的珍珠。
胖子:“那是鮫人,歌聲可以編織夢境,泣能出珠,食其肉可延年益壽。小貴人喜歡么?”
許辭用力掐著指尖,才克制住自己逃離此處的欲望。她明白胖子是在試探她,但凡她輕舉妄動,恐怕今夜她與衛(wèi)昭都難走出去。
衛(wèi)昭拍了拍許辭的肩,“乖,她的珍珠沒我送你的好看,咱不要?!?p> 許辭點點頭,任由衛(wèi)昭牽住她的手,挨個看遍各個籠子。
有妖,有魔,也有仙門的人。
胖子舌燦蓮花,極力向衛(wèi)昭推薦籠中神色倔強的翠鳥妖,“拿來雙修采補或者放血煉丹都是極佳的,就是脾氣差了些,調(diào)教些時日就好,只要一百金。”
翠鳥妖身上有青紫的鞭痕,看樣子沒少挨打,她恨恨地瞪著胖子和衛(wèi)昭,“我呸!道貌岸然的畜生!你們趁吾王沉睡,偷開虛空,擄掠我族,肆意虐傷,待吾王醒來,必定不會放過你們,我族鐵騎將踏遍九州,今日之辱百倍還之!”
話音剛落,凌空一根長鞭便打在翠鳥妖裸露的脊背上,帶出一抹血色,痛得她悶哼一聲,卻始終不曾開口求饒。
妖族虛弱時無法維持人形,翠鳥妖身后漸漸生出一對羽翼,其色蒼藍,羽毛柔軟,沾了血后更顯絕艷。
她低吟著妖族的歌謠,婉轉(zhuǎn)的歌聲里有她回不去的故土。她不懼死,可她不能死在此處,流落外鄉(xiāng)的神魂進不了無晝海,永遠不得安息。
四周人影憧憧,許辭只覺喘不過氣,她被衛(wèi)昭緊緊拽著,叫她看清,弱者是如何被欺凌磋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負美貌卻無自保之力,猶如小兒抱金過市,引人覬覦。
“只有足夠強大,手握至高權(quán)柄,才能擺脫被玩弄的命運,才能得到你所求的公道正義。這世間,從來如此?!?p> 但是從來如此,便對么?
許辭不知道答案,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除了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外,什么也改變不了。
衛(wèi)昭絲毫不覺得對十歲的孩子來說,這個道理過于殘忍。他微末時吃盡了苦頭,一步步踏著白骨登高臺,不惜拿自身性命去算計,無人授他詩書,教他明理,他也曾在垂危之際質(zhì)問天地,他何辜?
天地緘默。
“小海棠,收起你的眼淚,我見不得別人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樣。想要什么,自去搶,去爭!”
衛(wèi)昭放開手,輕推了許辭一把。她無端生出一股勇氣,翠鳥妖的聲音再次在耳邊明晰,她想救下她,救下這小樓里遍體鱗傷的無辜女子,放她們自由。
許辭拔下發(fā)髻上的海棠朱釵,攥在手心,悄無聲息地走過去。
那揮鞭的胖子并未留意,向身邊的客人賠笑道:“諸位放心,再硬的骨頭今日也給她打碎咯?!?p> 朱釵鋒利,毫不猶豫地扎進胖子右手手臂,長鞭高高揚起又驟然失力落地。
“我來助你!”
一旁頭戴幕籬的紅衣少女腳尖挑起長鞭,順勢打在胖子身上,胖子反應(yīng)過來,扯住鞭子尾端,厲聲喝道:“敢在蜃市造次,我看你們是活得不耐煩了!”
紅衣少女旋身又抽胖子一鞭:“本姑奶奶打出生起就不知道怕字兒怎么寫!”
她年歲不大,鞭子卻使得極好,一時無人敢近身。店內(nèi)奇珍異寶眾多,胖子害怕毀了寶貝,不敢妄用靈力,所以應(yīng)付得很吃力,分不出心神去察看傷了他的許辭。
不想惹事的客人爭相往門口涌去,許辭趁亂摸走胖子身上的鑰匙,打開了數(shù)道鐵門,那些妖恨意滔天,一經(jīng)脫身,當(dāng)即各顯神通,與沖進來的護衛(wèi)廝斗。
而許辭似一尾魚兒般混入人群,轉(zhuǎn)瞬就不見了身影。
紅衣少女見狀險些咬碎一口銀牙,“哎!怎么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