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六,雍城。
由于水土不服,路上生病,從而耽擱了一下的夏太后與壽陽太后,并著她們的隊伍、車駕,緩緩駛?cè)肓斯识纪鯇m。
但這支繁花錦繡,侍女都千嬌百媚,各具妍態(tài)的隊伍,卻不能令雍城凝重的氣氛有所好轉(zhuǎn)。
“兄長?!北挥H哥抓來下棋的樂平君楚緩坐不住了,“這都多少天了,大王還是沒召見我等?!?p> 安平君楚啟不急不躁,慢悠悠地落下一子:“安信侯謀逆,內(nèi)史、衛(wèi)尉協(xié)同,又有不少公卿卷入,何等大事。光是審問從犯都沒這么快,更別說一個個抓人。大王無暇見我等,不是很正常嗎?”
楚緩目瞪口呆地看著睜眼說瞎話的兄長,半晌才壓低了聲音:“可大王并沒有親自審問此案!只將之交到了廷尉衙門,并令蒙遠、王乾協(xié)助拿人。大王……”
“大王如何?”
“大王帶著公主拜謁歷代先王宗廟后,便游山玩水——”
迎上兄長溫和卻不乏力量的目光,楚緩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也越來越低:“兄長,我錯了,我不該打聽大王行蹤?!?p> 楚啟拈著一枚潔白如玉的棋子,泰然道:“你的確有錯,卻錯不在此。”
“?。俊?p> “若大王不想,我等再怎么打聽,也不可能知曉大王的行蹤。”楚啟淡然道,“既然連你都能打聽出來,就證明,大王對此事不在意?!?p> 楚緩聽出了兄長對自己能力的看輕,有心辯駁兩句,卻又不知該說什么,最后只能訥訥道:“可大王至今不見我等……”
“你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背⒌渥?,“大王為何要見我等?”
“我……”
楚緩打量四周,見左右守在門口,無人能突然進來,便小聲道:“兄長,你身為丞相,是相邦的副手。如今安信侯出事,相邦難免受到牽連,你我二人身份特殊,未必不會有小人借此攻訐,我……”
“還不算蠢。”
“???”
“此事,歸根結(jié)底,還要落到相邦身上?!背置婵吹脴O其透徹,才風輕云淡,不當回事,“大王不見我等,歸根結(jié)底,便是在等相邦主動請辭?!?p> 楚緩也不是真的笨蛋,立刻就懂了。
安信侯曾為相邦門客,昔日主從關系,天下皆知,無法抹殺。如今安信侯造反,對舉主姜仲處罰與否,就必須有個說法。
罰,就不能善了,罷相都是最輕的,除國、滿門抄斬、族誅,都有可能;
不罰,令此事一帶而過?若是這等責任都不要擔,那不是縱容亂臣賊子試探?
正因為如此,殷長贏不見任何公卿,就是不打算提這件事。
毫無疑問,他在等姜仲自己識趣請辭。
只有這樣,才能保全姜仲的身家性命,乃至榮華富貴。
想明白這個道理后,楚緩不由皺眉:“難不成,大王還是個仁德之君?”
話一說完,他自己先打了個寒戰(zhàn)。
楚緩可不覺得殷長贏這個便宜外甥,全身上下有哪點與“仁德”“寬厚”“賢明”之類的詞沾邊。
可他想不通,為什么??!
衛(wèi)君主持變法,奠定田宅軍功爵位制,為昭國繁盛定下基礎,也只是封君?
武安君為昭國打下半壁江山,就連祝國國都都奪過來了,同樣沒撈到侯位。
姜仲不就政治投機,在從龍一事上立功,憑什么封侯?
就算先王仁厚,但殷長贏怎么看也不像寬仁的主,為什么還給姜仲善終?
殷氏王族冷酷無情,翻臉不認人,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衛(wèi)君車裂而死,武安君被賜匕首自盡,還有被斬首的,被趕回原本國家的……這些為昭國嘔心瀝血,功績大過天的人物,都落得這么個下場。姜仲何德何能,飛揚跋扈,還能全身而退?
楚緩越想越覺得不對,不由小聲說:“莫非,坊間傳言……”
楚啟的臉色立刻變了,冷冷地打斷:“噤聲!”
楚緩嚇得縮了縮頭,不敢再說。
即便如此,楚啟的神色卻沒有絲毫和緩,厲聲道:“你當所有人都是祝王不成?美色當前,就什么都不顧了?”
聽到親哥提起生父,楚緩僵住了。
他們兩兄弟,一是昭國公主之子,一是陪媵的宗女之子,論身份,自是十分不凡。
可等父親為了繼承王位,在門客的幫助下逃離昭國,母親氣急攻心,一病不起之后,他們就明白,自己既沒了母親,更沒了父親。
生父高高在上,成為祝王,作為最合法的繼承人,他們兩兄弟卻被扣在昭國,父親也裝聾作啞,不當回事,并很快就有了新王后——一個出身市井,先因美貌,被兄長獻給祝王親近大臣,又被祝王看上的女子。
這樣的身份,與他們身為公主的母親一比,簡直就是云泥之別。
而且,據(jù)說,那位新王后進宮七個月,就生下了如今的祝國太子。
這就更貽笑大方了,真正的嫡長子還在昭國,眼前這個還不知道是誰的兒子呢,祝王卻裝聾作啞,不當回事。
各國都把這件事當笑話談,還有某些不懷好意之人移花接木,把祝國的事情挪到昭國,私下謠傳殷長贏的八卦。
畢竟,兩國王后上位方式都差不多,出身寒微,容貌嬌媚,被臣子獻給君王,誕下兒子,然后被封為王后。
祝國太子身世存疑,殷長贏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對吧?
這則流言在東方六國傳得很廣,昭國公卿也有所耳聞,就是沒人敢說給殷長贏聽,怕他勃然大怒,屆時怕是要死傷無數(shù)。
漫長的死寂后,楚啟深吸一口氣,方道:“剛才的話,我不希望聽見第二次,明白嗎?”
楚緩連忙點頭:“我一定牢記在心。”
看見弟弟被自己嚇到了,楚啟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喊了小名:“阿急,我只對你說一遍,你必須牢記在心?!?p> “殷長贏之所以寬恕姜仲,只因姜仲是先王托孤之臣,這個面子,是給先王的,與外人毫無干系,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