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緩沒明白。
在他看來,就算先王還活著,對姜仲肯定也是從重處理。畢竟,姜仲那句“奇貨可居”,天下皆聞,婦孺皆知。
把一國王孫當成貨,把王位更迭看作買賣,搞得整個王室顏面無光。
這種大逆不道的臣子,不是死有余辜嗎?
任由姜仲活著,才讓王室蒙羞吧?
看見弟弟還迷糊著呢,楚啟只想嘆氣:“你好歹也當過一段時間大王的老師,怎么連他的性格都沒看明白?別說些許閑言碎語,坊間流言,就算滿朝公卿都反對一件事,只要他想做,就沒人能攔得住。”
楚緩只是沒反應(yīng)過來,不是真的蠢,聽見親哥這么說,他的臉色立刻就白了:“此乃暴……”
“慎言!”
楚緩噤若寒蟬。
但他心里,卻無比信服兄長的觀點。
殷長贏此人,既非明君,也非仁君,更非昏君、庸主。
此乃暴君。
殺人如麻的君王,不一定是暴君。
天底下本就有許多人,只敢對弱者動手,不敢向強者怒吼。
暴君也不一定殺人如麻,因為沒這個必要。
這二者十分好區(qū)分,只需牢記一點——暴君想做的事情,沒人能攔。無論是誰,一旦試圖阻止,下場都會很慘。
正因為如此,楚緩不免有些疑惑:“姜仲不是笨人,不可能看不穿大王的用意,他遲遲不主動請辭,豈不是和大王作對?”
和暴君作對的人,會有好結(jié)果嗎?
現(xiàn)在請辭,好歹有個臺階下。
等殷長贏不耐煩了,罷相乃至清算,那可就面子里子,甚至性命都沒了。
“就算姜仲看不清,他身邊門客數(shù)千,總有人看得清?!背⒆匚恢蒙希痪o不慢地說,“姜仲遲遲不上辭表,無非身在局中,不愿舍榮華富貴罷了?!?p> 楚緩下意識想說,姜仲沒這么蠢吧?
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卻又能夠理解。
位極人臣十余載,換楚緩自己在那個位置上,估計也想掙扎一把。
楚緩這才發(fā)現(xiàn),大王不召見他們是好事。
假如大王召見,姜仲找他們哥倆,希望幫忙說情,那可如何是好?
據(jù)他所知,大王親信之人留在官邸的那三天,田契、宅邸、乃至金銀珠寶,可都收了不少,進宮的時候,兩個袖子都鼓鼓囊囊。
可見姜仲也不是不明白自身情況之危,只是心存僥幸,認為還有挽救的機會。
“聽說,太后車駕還沒進王宮,姜仲就派了長子與門客,攜了整整二十車的重禮,送到宮里去了。”
楚緩一邊說,一邊有些酸溜溜,暗想姜家買賣真是做得大,雍城又不是王都,他家都能在幾天之內(nèi),調(diào)齊這么多好東西。
他們兄弟二人身為王孫貴胄,也沒這么富貴和排場啊!
楚啟淡然道:“沒用的,薦美小事,太后或許還能分說一二。這等大事,她們插不上手。除非姜仲能說動公主,為他說情,否則絕無回轉(zhuǎn)之機,只會越來越糟?!?p> 聽他提起公主,楚緩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兄長,幸好你當時沒聽我的餿主意?!?p> 公主回王都之后,楚緩想到兄長的發(fā)妻恰好在前年病逝,便慫恿兄長向公主求親。
雖說兩人的妻子也都是殷氏王族的公主,生母有誥封,自身封邑,都是大王的姑姑。但一年都底未必能和大王說一句話的姑姑,肯定比不上大王唯一的親妹妹??!
至于年齡差了將近二十,輩份差了一輩之類的小事,需要的時候,才能拿來當理由,不需要的時候,一錢不值。
男未婚,女未嫁,身份相當,這不就夠了嗎?
況且,祝國的那位質(zhì)子,一個祝王回國后出生的庶孽,既不是太子,也不是嫡長子,竟也敢打求親的主意。
楚緩心中不忿,更希望兄長壓對方一頭,卻被楚啟訓(xùn)斥了一頓。
如今想來,實在后怕。
楚啟取棋子的動作一滯,才道:“無妨,不知不罪。”
楚緩一想,覺得也是。
不知道公主天生神異的時候,身份配得上,去求親自然沒什么,無非就是大王不允罷了。
但在知道后,還要求親,那就是心懷叵測了。
就在這時,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大公子,二公子,姜相來了?!?p> 兩兄弟立刻站了起來,整理衣冠,前往庭院等待。遠遠看見姜仲過來,便俯身作揖。
姜仲行至庭院,也還以一揖。
楚啟飛快地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跟著姜仲來的幾人都是熟面孔,全是對方最心腹的門客,一顆心不由懸了起來。
進宮向太后獻禮,求說情,這么重要的事情,姜仲都沒把這幾人派去……
他心中疑惑,面上卻絲毫不顯,禮貌地請眾人進屋,上座,并讓從人將棋局撤去。
姜仲目光在下了一半的棋局上掃了一眼,拈了拈美髯,自謙道:“姜某冒昧前來,掃了二位的雅興,實在對不住?!?p> “哪里?!背B(tài)度平和,“姜相過謙了?!?p> 對這個溫文爾雅的副手,姜仲一向有點敬而遠之。
畢竟人家身份特殊,乃是祝王的嫡長子。就算祝國上下都裝聾作啞,這層身份也不能抹煞。
姜仲自然不好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對楚啟,拉攏吧,不合適,打壓吧,就更不行。
出于這等考慮,姜仲平常對楚啟都是晾著,態(tài)度友好,卻只分配給楚啟一些無關(guān)緊要,或者不那么重要,又十分花時間的瑣事,不讓他真正涉及到權(quán)力核心。
楚啟呢,也就風輕云淡,仿佛沒察覺到自己被邊緣化,默默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從來不多問一分。
以他的身份,太積極太活躍也不是什么好事,多少人盯著呢!
一個強勢,一個肯讓,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就這么相安無事地處了七八年。
晾著人家多年,現(xiàn)在又找上門,求人家?guī)兔?,態(tài)度如此反復(fù),令這些年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姜仲有些抹不開面子。
但來之前,門客們已經(jīng)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利弊陳述得很清楚。
姜仲也是能屈能伸的人物,知道若自己繞圈子,楚啟能陪著說一天廢話,索性單刀直入:“姜某此番前來,是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