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聞言完全沒了興趣,找了塊蒲團(tuán)坐遠(yuǎn)了些,“這許先生和赤腳大仙一個毛病,太喜歡忽悠人!”
王伯安滿臉無辜,可老師如此說了,不得不點頭答應(yīng)。
鐘逸塵見狀立馬又坐近了些,怎么看這許先生都不像是個送財送子,祝人升官發(fā)達(dá)的主兒,果然見他將桌子上的卦籌推算了半天,竟然開出一課“乾坎艮震巽離坤兌”的空卦來。
躲在一邊的沐清默默擦了把冷汗,坐的更遠(yuǎn)了些,“算卦不算空,算空兩不公!”待會兒許老頭要是敢說給我也免費算上一課,我立馬掉頭走人。
空卦即為無神之卦,無可解,不可說,許先生瞪大黑亮眼兒,盯著卦籌看了半天,才吭哧吭哧憋出一句,
“伯安,這大概是要你今后順其自然,隨機(jī)應(yīng)變?!?p> 王伯安:“......”
沐清抬頭望天無奈興嘆,“這話,還不如放個屁聽著響呢!”
一直安安靜靜坐在哪兒看熱鬧的鐘逸塵,從小貓崽子的后腦勺就能猜到她現(xiàn)在臉上的表情,必定是嫌棄無比!
這時許先生又搖晃著腦袋補(bǔ)充道:“唉,其實這些本不是我最拿手的,我最擅長的是乃是相面?!?p> 說著他瞟了眼一直都沒怎么動過地方的鐘逸塵,三秒后果斷放棄了要和他一較高下的好奇心,又將目光落在了沐清的臉上。
沐清頓時覺得屁股底下的蒲團(tuán)長草如坐針氈,有種出門前沒看黃歷的感覺,誰料對方倒是說了句極貼心的話,
“伯安,你看你的這位兄弟,骨相就生得就極好,一看將來就是個福如東海的貴不可言的命?!?p> 沐清把這話在心里暗自砸磨了一遍,“不對啊!這話聽著怎么那么耳熟?”
她當(dāng)下追問:“先生,您這下半句話,不會是想要說‘吃虧是?!??”
許璋貌似憨厚地?fù)u頭表示“那怎么可能呢!”鐘逸塵和伯安卻毫不客氣地笑出了聲音,淡淡的離別愁緒頃刻間煙消云散。
臨別前,鐘逸塵忽然回過頭來極為認(rèn)真的問了一句,
“許先生,您不會是因為自己的卦算得不準(zhǔn),才不肯出山的吧?”許璋瞇起了眼睛笑得越發(fā)“和藹可親”,點頭道:
“京城里的那些少爺們在公子這個年齡,大多愛繁華,好精舍,好駿馬,好梨園,公子一身貴氣,風(fēng)流倜儻,卻能整日忍受老朽這里的布衣蔬食,可見天下怪人之多,并不缺老朽一個?!?p> “老狐貍!”鐘逸塵心中默嘆:
“您可太不厚道了!臥龍先生近乎神人,照樣扶不起來劉阿斗,許先生字號半圭,磨圓了的璞玉,還留了一半的鋒芒畢露,自己不肯出山,倒教出個好徒弟來,說到底,終究是割舍不下這家國天下,連隱世都隱得這么不地道!可惜這燒遍人間的紅蓮業(yè)火,哪一次不是天下蒼生自己點燃的?”
鐘逸塵收起一身的隨意,忽然端正的作揖手,兩人前言不搭后語的對話讓沐清更加默不作聲,倔強(qiáng)的小丫頭跟在鐘逸塵身后,此刻已深深體會到她與前邊那人千溝萬壑的距離,只能看著那人像片流云一樣游走在山間,將伯安與王寬甩的沒了影兒,
“小師尊,我不想過生辰宴了。”
“為何?”鐘逸塵頓足回過頭來,這丫頭生在早春二月,人也似霜雪初融,鐘逸塵盯著沐清那雙自己永遠(yuǎn)也看不透的灰眸,突然賤笑道:
“怎么?怕恢復(fù)了女兒裝束,將來娶不上媳婦?”
沐清活了兩輩子,大概第一次體味這種磨人的愁腸百結(jié),可對方偏偏是塊滾刀肉,讓她覺得自己就是只遇見了刺猬的小獸,想“窮兇極惡”的咬上一口,都找不到地方下嘴!
“嗯?!便迩妩c頭答道。
總不能直接告訴對方,她害怕恢復(fù)了女兒裝束,就不能裝傻時時賴在他這里!沒準(zhǔn)兒生辰宴后,諸夫人就該張羅著給她尋個婆家,嫁人,相夫教子!
一想到此,沐清的臉色更難看了。
鐘逸塵已經(jīng)瞪大眼睛湊了過來,他的眼尾上挑,比一般人長許多,離得近時,總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那雙干凈的黑眸,沐清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聽他笑道:
“嗯?說什么呢?多大了,還這么愛鬧脾氣?”
“沒罰自己抄書!”沐清輕舒了一口氣,開始從這種要命的氣氛中奮力往外掙扎,索性停下來不走了,
“小師尊,你與許先生算不算是同道中人?”
“不算!”鐘逸塵忽然收起云袖,答的干脆,
在他心里,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同道中人,殊途同歸,就算表面看上去再相似,那也是參商兩路,最終塵歸塵,土歸土。
沐清:“那你與王家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嗯?”鐘逸塵有些意外,這貓崽子平時話極少,今天卻大有你不把話說明白我就不走了的意思!
“行啊小沐清,八卦到你師尊頭上來了!你問我和王家,那關(guān)系可太遠(yuǎn)了,上千年的交情,算不算情比金堅?”
鐘逸塵隨口糊弄自己的小徒弟,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可沐清卻從這話里聽出幾分追溯當(dāng)年的意味來,
“上千年?是瑯琊王氏名滿天下之時?忠國忠家愛民,唯獨不忠君!”
此言一出,周圍的空氣迅速冷固結(jié)冰,鐘逸塵那雙桃花目,此刻沒有半點桃花的痕跡,瞬間陰冷矍鑠,戾氣十足,
“你從哪里聽來這些混賬話?誰教你的?”
沐清垂下眼眸,看上去有幾分委屈,“爺爺說的,匹夫之交,尚不負(fù)心,何況丈夫,瑯琊王氏一族宰輔天下,光名士便有千余,任何一個中古豪族都難以望其項背,然王氏之功,從不在護(hù)擁君主之上,而是能讓百姓少受亂離之苦!”
鐘逸塵卡住胸前的一口怒氣,被這丫頭幾句顛三倒四的話語,撞了個七零八落,一時啞然,生平頭一次覺得,徒弟教的好不好,師父也是有責(zé)任的!
想自己天天逼著這丫頭抄書學(xué)醫(yī),無非是指望著有天她能靠自己充盈經(jīng)脈平和氣血,好克制身上那只傀儡蠱,現(xiàn)如今小崽子已經(jīng)能自己從噩夢中醒來,輕功也大有風(fēng)過無痕的境界,可他卻從來沒認(rèn)真想過小貓崽子真正在意些什么?
鐘逸塵一指身邊的青石,言簡意賅,“坐!”
沐清氣沉丹田,開始準(zhǔn)備聽一頓訓(xùn),沒想到鐘逸塵這個潔癖也咬咬牙坐了下來,好聽的聲音松散慵懶,讓人放松,
“小阿暖,你喜不喜歡王家阿公?”
“喜歡,”沐清點頭。
“嗯,王氏來到余姚已有數(shù)百年之久,不乏能人賢士,卻并未入朝為官,無他,亂世明主,不需要罷了?!?p> “伯安的六世祖,有位莫逆知己,姓劉名伯溫,經(jīng)常與伯安的高祖住在深山,兩人與花草為伴,飲風(fēng)賞月,逍遙自在,王世祖時常下山,給人卜卦看風(fēng)水,養(yǎng)活一家老小?!?p> 沐清有所觸動,“劉伯溫,朱元璋的貼身秘書,竟也是王家的老友?”
鐘逸塵的目光飄過群山,“劉太師乃開國元勛,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把自己的老友王綱拖拽出山,官任兵部侍郎,王侍郎當(dāng)時已年逾七旬,卻是烏發(fā)星眸,一表人才,朝堂上下無不稱奇?!?p> 這王世祖莫非和無為道長祖上是一個師父,專修駐顏之術(shù)?沐清低頭淡淡一笑,心道這要是讓后世的姑娘們知道,早就圍追堵截,成為婦女之友了,可下一秒鐘逸塵的話,就讓她這點吝嗇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同年,廣東海盜暴亂,王世祖為守一方百姓,只身平亂,被俘殺害,其子王彥達(dá)寧死不降,海盜頭子因其父忠子孝,恐殺之不祥,扔半張草席,放走了他們,任其一路回到余姚……”
鐘逸塵忽然收回目光看向沐清,“王世祖下山前便心有所感,只是時勢如此,無從懼也!王詹事聽從父親教誨,官拜翰林院,天下己任,盡力也!無關(guān)乎忠于何人?!?p> 鐘逸塵自以為此番聲東擊西,做足了師長的做派,誰曾想小崽子沉思了片刻,忽然間抬眸堅定的說道:
“嗯,沐清今后也必定無愧于心,一生跟隨小師尊,行醫(yī)救人,浪跡江湖?!?p> “嘶!”鐘逸塵活像是被人踩了尾巴,“胡鬧,誰告訴你我要去浪跡江湖了?下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