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記憶就像一些底片,被深藏在黑暗的箱子里,從未被曝光沖洗。
這許多年,身在國外的孤獨感、不確定的漂泊感,從未在任何人、任何事那里得到過慰藉。
南昭、黛西帶著南粵、南芝、南閎去了日本北海道度假,南昭讓芳一起去,芳借故身體不適,南夫人說:“她不舒服就讓她在家好好休息吧?!?p> 芳嘴角沉郁的味道更重了,沒有人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沒人在意。
陪著南夫人去教堂出來,偶遇黎震,南夫人問黎震近日作甚,他說剛去了香港,出席了祖父作品的競拍活動。
南夫人請黎震到家里做客,黎震欣然同意,陪侍著南夫人一同回家。
一般這種時候,是由南芳陪侍著祖母,現在回家的路上莫名其妙多了一個人,兩人一路的話題都沒離開巴黎,南芳心情本就郁郁地,也插不上話,所幸閉嘴。
到家以后,傭人們端上法國頂級紅茶和糕點,這是在W酒店最好的糕點師做的,很難預定,偌大的會客廳只有三人,南芳坐了一陣,同南夫人說:“奶奶,我回房間了?!?p> “去吧?!?p> 回到白屋以后,南芳打開窗戶,屋內各種植物的香氣透出來,窗邊的也開了。
黎震在五樓等待參觀南夫人收藏的字畫,那白屋中的少女靠在窗前,纖指輕握紅白罌栗花,花兒輕觸臉龐,似乎正陶醉在花香之中。
南芳總覺得有一雙眼睛不時地盯著自己,不禁抬頭望去,窗邊什么也沒有,會不會是自己的錯覺呢。
此刻太陽已經跨過天際,透過裙子暖暖地照著膝頭,這個時候,最愜意的事情就是躺在屋檐下,看著幾百粒、幾千粒,幾萬粒塵埃圍繞著白屋在銀色的陽光下盡情飛舞,南芳伸出手試圖抓住一粒塵埃,可沒等靠近,塵埃便盤旋著飛走了。
南芳不喜歡這個家,畢竟這個家也不喜歡自己。
黎震和南夫人站在窗邊閑談,突然覺得那少女青春明媚的眉間出現了一大片陰云,她一遍又一遍地跟著收音機念著單調的法語單詞:“您的孫女,在學法語?”
南夫人點頭:“她很聰明,你去指導她一下吧?!?p> 南芳望著湖邊那棵孤寂的尤加利樹,問自己:“他在拖延時間嗎?”
上次去療養(yǎng)院的時候,自己已經不對母親醒來抱有太大希望了,醫(yī)生說她的情況一直不好,何況她體內的嗎啡量也過高。
他們一家應該會玩一個星期左右,后天就是母親的生日了,令人覺得諷刺的是,母親本人從不記得這件事。
那么這件事,又有好多人會記得呢?
“在聽什么故事?”
南芳頭也不想抬,這個人又來了,真是有夠討厭的,但還是按下了收音機的按鍵。
“愛情這個詞現在也像海洋一樣被污染了,也像上帝這個詞一樣一錢不值了,然而?!?p> 黎震還在細細聆聽,少女已經按下了暫停鍵,不禁一笑:“然而,埃貢對雅納的愛,像大海的濤聲一樣充滿了整個貝殼,在貝殼里回蕩,直到將貝殼沖破?!?p> 一字不差,看來這人也不是沽名釣譽之輩,至少記憶力不錯,南芳仍然深陷在想念母親的情緒里不能自拔,并沒有理會黎震前來做什么。
“我可以坐下嗎?”黎震問。
她冷冷地一瞥,示意可以坐下,黎震坐下以后,少女戴上耳機跟讀耳機里的法語小說。
很明顯,她不想理會自己,盡管這才是第二次踏入南家,黎震敏銳地察覺到,舊時的、已被部分遺忘的家族過去的榮光,仍然在這個家茍延殘喘。
南昭年輕時候的瘋狂、荒唐行為造成了南家今日日漸困窘的經濟局面,經過01年至04年那段痛苦的時間,南家搬至這里。
除了所剩無幾的祖產用來收租,又沒有新的收入來源,南家的人卻要維持表面風光,不肯讓外人看扁了去,但從市區(qū)豪華路段搬來這里,本就能說明一切。盡管南家的人仍然熱衷于社交應酬,但宴會上的觥籌交錯并不能說明什么,所有的人都知道,南家早就不行了,只剩一個空架子了。
晚飯后,玉阿嬤說奶奶偏頭痛又犯了,南芳給南夫人按摩,伺候她休息以后,決定就在房間外間休息。
已經沒有歲月可回首,時光荏苒,少女時期美麗優(yōu)雅的南夫人并沒有變得慈祥優(yōu)雅,從容華貴,一直飽受偏頭痛和風濕的困擾。
幾十年來,面對著能力平庸、常年不在家,將祖業(yè)折騰沒了的丈夫。長相帶兇,外表光鮮、氣質下等,外強中干實際卻懦弱無能,才華沒有,談吐無物,年輕時候沒有完成學業(yè),回國之后也沒有做過一件正事,從年輕的花花公子變成老牌花花公子的兒子,看上去越來越像一只狐貍。
南芳記得剛來這個家的時候,有一次聽到南夫人大罵賭博欠錢不還被人找上門的兒子:“你這輩子做的唯一正確的事就是娶了個好老婆,唯一的作用就是替南家傳宗接代了?!?p> 她認為自己那不為人知的病態(tài)偏執(zhí),實際上卻是丈夫和兒子的功勞,南昭心中的那團火熄滅了,至此以后,只做混吃等死的事,其他的一概不過問。
在黑暗之中卻怎么也無法入睡,想象著悠閑度假的五口之家會做些什么,近段時間在療養(yǎng)院身體越來越不好的母親在想什么,困在這里的自己能做什么呢?
一夜沒睡,怎么也睡不著,早上吃飯的時候,心不在焉,沒有胃口,南夫人看出來了:“你去看看她吧,讓司機送你去?!?p> “是?!?p> 南芳買了一束鮮花,是母親最喜歡的玫瑰,到病房的時候,護士長看上去很焦急,正準備打電話:“你終于來了,她情況不太好,你和,算了,你多來看看她吧,她的時間不多了。”
坐在病床邊,拉著已經不省人事的母親的手叫了好幾次,才得到回應。
南芳打電話給南夫人,希望多點時間陪伴母親,她同意了。
醫(yī)院走廊的燈光微弱陰暗,病房內,比靜寂更可怕的死亡的氣息在身邊環(huán)繞,南芳癱坐在椅子上,脖子僵硬,從上午坐到了天黑。
母親的眼睛呆滯、蒼白又渾濁,嘴唇在毫無意義地動,南芳意識到她在說話,把臉湊近:“媽媽,你想說什么?”
“昭,……昭……”
南芳冷眼看著母親叫著父親的名字,對“父親”心靈隨意拋擲過去片段的殘酷本事感到吃驚,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在臨近人生盡頭時,母親的腦海中依然縈繞著早就離去之人的影子?
“他不會來?!蹦戏济蚓o嘴唇,有些微微發(fā)抖,輕撫著母親溫度正在消失的額頭,將幾縷亂了的、柔軟的沒了光澤的頭發(fā)往后捋?!拔摇摇搿?,回,……家。”母親的聲音變成低語,“芳……芳……你,你要原諒?!?p> “媽媽。”南芳說:“我原諒你?!?p> “你爸爸,說他會回來找我的,是我,沒有,留在那里等他。”
母親的呼吸越來越費勁,她正在被驚慌壓垮。
“沒關系的,媽媽,他很好,我保證?!?p> 母親的頭倒向一側?!拔也荒茏撸乙饶惆职帧f……”
南芳按下緊急呼叫鈴,走廊上遲遲沒有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床頭半明半暗的燈光下,母親的眼瞼在動,她的生命正在消逝。
“我去叫護士?!蹦戏嫁D身卻被母親拉住衣角:“別,……別離開我。”來不及了,南芳知道自己只能一個人親自送母親離開了,第一次獨自一人面對死別,還是自己的母親,恐懼、絕望、難過,慌亂,壓抑的憤怒,一股悲涼之氣從心底升起,然后蔓延全身,嘴角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從此以后,在這人海天地間,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突然之間,覺得很孤單。
護士們推開門進來,南芳退到窗邊,已經退無可退,靠著冰冷的墻壁癱了下來,仍然不可置信,渾身發(fā)抖,只聽見其中一個護士說:“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p> 極大的痛楚在胸腔內劇烈起伏,這嗜心之痛令南芳的身體痙攣,很快就暈了過去,如果可以,真的很想爬過去抱一抱她。
護士們忙作一團,有人來扶自己,之后醫(yī)生來了:“大人呢,怎么沒有一個大人陪同,讓一個半大的孩子待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