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芳至始至終沒有對母親說“生日快樂”,因為知道她不快樂。
三天了,南芳無法忘記母親死之前瞳孔渙散的猙獰模樣,她沒有閉上眼睛。
此后的許多年也無法忘記。
模糊之中記得,父親好像回來了,他來白屋看了自己一眼,后來又走了。
玉阿嬤一直陪著自己,直到自己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她,她大喜:“芳小姐,你醒啦,餓不餓?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告訴老夫人。”
南芳掙扎著起身,掀開身上的被子,腦袋仿佛被灌了鉛一樣沉重,沒有一絲思考的力氣。
“要起來嗎?”玉阿嬤有些心疼:“還是多休息一下吧,我去做您愛吃的早餐?!?p> 吃飯的時候,南夫人也驚訝于南芳的平靜,至親去世,本該嚎啕大哭的時刻,她卻面無表情。
還是跟之前一樣,母親的死并沒有在這個家里引發(fā)半點微瀾,度假的人仍然在度假,為什么自己沒有哭呢,因為不敢哭,不知道該對著誰哭,或者說,不知道該怎么哭。
“你爸爸去處理喪事了,明天下午你去參加吧?!?p> “嗯?!?p> 玉阿嬤端來黑咖啡、春卷、三明治,面包,糯米飯,將黑咖啡擺到了南夫人面前,將糯米飯放在自己面前。
“謝謝阿嬤。”
“芳小姐,你太瘦了,要多吃點?!?p> 南芳將三明治塞進嘴里,卻咽不下去,低頭的時候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南芳剛出門,就聽到南芝的聲音:“真是煩死了,她媽死了,關(guān)我們什么事,為什么要我們提前結(jié)束假期回來?!?p> 他們?nèi)齻€回來了。
“別再說了,南芝?!蹦匣浕厣砀嬲]南芝,南芝氣得叫喊:“怎么還沒人來幫我們拿行李?!?p> 南粵見玉阿嬤跑出來,記起旅行之前,媽媽把年輕的廚娘阿香炒了,問:“荷姨呢?”
“她有事跟老夫人請假了?!庇癜哂邮?,南粵搖了搖頭:“你幫他們拿吧?!?p> “啪”的一聲,南芳臉上著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南芝厭棄地瞪著眼睛:“走開啦,站在這里干什么。”
南粵高聲警告:“南芝!”
“她不會有感覺啦,她媽都死了,你看她哭了嗎?真是冷血!”南芝揚起臉說道。
南粵又氣又無奈,突然卻笑了:“黎先生。”
黎震下了車,摘下眼鏡,看著儀態(tài)端莊的年輕女孩:“你奶奶在嗎?”
南粵看向玉阿嬤,并不知道:“您來找祖母嗎?”
“老夫人去善堂了?!庇癜哒f。
黎震將手中的一套瓷器放到南粵手上:“替我交給你奶奶。”
南粵穿著8寸高跟鞋,又拿著手袋,差一點跌倒:“您不親自交給她嗎?”
“不了?!?p> 南粵一步三回頭,跟在南芝、南閎身后進了門。
這女孩像一杯清冽的冷水,不算太漂亮,氣質(zhì)卻十分獨特,很像她的母親,五官大開大合,眉弓明顯,下頜角明顯,鼻頭大而圓潤,口裂寬且唇厚,非常引人注目,眼神清冷且迷離。
黎震笑了,這個在祖母壽辰晚宴上表演風(fēng)弦琴的女孩,她受到的良好教育和父母的刻意培養(yǎng)讓她成為了一個舉止優(yōu)雅的社交新貴,卻讓她過早地喪失了一些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真是可悲!
南芳已經(jīng)走得老遠(yuǎn),黎震驅(qū)車追上,問:“我送你一程?”
這次她沒有拒絕,直接上了車,沒有系安全帶,提醒了她也沒聽到,黎震只好親自動手幫忙,不可避免地與少女冷冽破碎的眼神對視。
她有一雙特別的眼睛,和她面對面的時候,真的很難將視線從她的目光中掙脫出來,黎震頓時敗下陣來:“自己系吧?!?p> 行了一段路,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黎震問:“你就那么任由他們欺負(fù)你?”
南芳苦笑,這有什么奇怪的,早就習(xí)以為常了,還能怎么樣,動手還回去嗎?打他們的掌上明珠?我有那個資格嗎?
“去哪里?”
“山頂?!?p> 又行了十來分鐘,少女還是不發(fā)一言,黎震試探著問:“你媽媽?”
少女眼中精光一閃,突然撲過來開始搶奪方向盤,黎震吃驚:“你瘋了嗎!”
這太危險了,南芳好像瘋了一般,盡管力氣大很多,但少女的手卻像八爪魚一樣纏上了就甩不開,幾次幾乎將車開向懸崖。
“要死你自己去死!我可不想死!”幸虧路上沒什么車輛,再這樣下去可不行,黎震用力將南芳甩開,差點撞上路旁的巨型景觀石,終于將車停了下來。
路上一前一后,兩人誰都不想說話,南芳麻木地向山頂走去,黎震跟在后面,兩個小時過去了,直到走到最高處。
“喝口水,剛才你那么做很危險,知道嗎?”
南芳清醒過來,才意識到有人一直跟著自己,見黎震臉上的抓痕,才記起,原來剛才不是在夢里,真是可怕。
“啊?!蹦戏几杏X額頭有些疼,好像在哪里撞過,一定是剛才撞到車窗的緣故。
“你來過這里?”黎震站在巨石旁邊的空地上眺望遠(yuǎn)山,覺得非常空曠,讓人神清氣爽。
“不,沒有?!蹦戏碱^也不抬,整個人恍恍惚惚的。
“你在說謊!”黎震突然說。
“我沒有!”南芳猛然抬頭,瞳孔迅速收縮,整張臉蒼白而戒備。
黎震一步步靠近,覺得少女有些奇怪,只是開個玩笑而已,為什么她反應(yīng)這么大,似乎,她又當(dāng)自己是壞人了,其實只是想說:“這里風(fēng)景很美,你一個人的時候,一定來過這里吧?”
南芳步步后退,該死!我怎么會跟這人,不,我怎么會來到這危險之地。
男子的手在自己的發(fā)梢停留,有一只蜜蜂飛走了,他說:“看來它喜歡花的味道?!?p> 南芳陰郁的心情有所緩解,盯著眼前的男子,陽光之下,他的目光坦誠而明亮,有關(guān)心,憐憫,嘆息,這陌生人無聲的關(guān)懷有令人想要大哭一場的沖動。
如果母親愛上的是這樣的人……
這漫長雨季里,從未見過如此壯美的景色,山色搖動,層林盡染雪青,踏風(fēng)浪而來,一掃心中的陰霾,黎震少見這樣壯觀的綠意,看向身邊的少女:“是春山嗎?”
黎震永遠(yuǎn)無法忘記芳的眼睛,一開始,他就覺得她不像個孩子,但是每當(dāng)看到她的時候,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她能做一個簡單、快樂的孩子。
那些天真的喪失、愛的缺位、關(guān)系的兇險和人性的悲哀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而那些沒有寫下的更為私人的體驗、更加沉痛的過去,都在那雙眼睛里被深埋——但從未得到治愈。
黎震不知道她眼中的春山是什么樣子,如果有,那一定青得很寂寞。
下山的路上,看著總是垮著肩膀、背影陰郁的南芳走在前面,黎震沉默了,出生的原罪已經(jīng)快壓垮她了,這深處黑暗世界的少女,她的世界何時才能透進人活在世上就該有的光亮和歡笑呢。
兩人,一前一后,隔著幾米遠(yuǎn)的距離,往山下走。
“問你一個問題?!?p> “什么?”
“如果你不喜歡一個人,你會怎么辦?”
“離開她。”
“如果你在一個地方不開心,你會怎么辦?”
“離開?!崩枵鹣肫鸷突菝雷拥幕橐?,她的離開對她來說確實是最好的擺脫痛苦的方式,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又趕緊補充道:“但你還小?!?p> “小嗎,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已經(jīng)走了多遠(yuǎn)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