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年月里,李雄海多次在酒后跟同學朋友提起少年時期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絕望。
他那些出身城市的同學朋友很不理解,李山屯靠海,有灘涂地,它還處于山丘地帶,這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這么多能吃飯的地怎么還會餓著?
這就是何不食肉糜,農(nóng)村的日子哪有那么好過?
不錯,他們村有海,可誰有船能出海?村口有灘涂地,但灘涂地以前是公家的現(xiàn)在被私人承包了,他能撈著什么?頂多初一十五趕海的時候改善改善伙食。
至于山丘更別說了,琴城一帶山丘是多卻不是有深山老林的大山,就是些土丘子,當年學大寨活動席卷全國,當?shù)厣a(chǎn)隊早把土丘子都給改成農(nóng)田了,這東西如今也包產(chǎn)到戶,哪有野味野果給他們留著?
李雄海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向集體田,那里有一片玉米,八月份春玉米已經(jīng)快熟了,雨水一洗葉片越發(fā)碧綠,水滴落在上面跟一粒粒珍珠似的。
呵呵,這種比喻是胡扯淡。
海邊人家見多了珍珠,這玩意兒長得不透明,且形狀千奇百怪,就是貝殼吞進沙子后形成的鞘膜結(jié)石,本質(zhì)跟膽結(jié)石腰子結(jié)石一樣。
李雄??聪蛴衩兹~,他覺得雨滴像淚珠,想想也是,玉米好不容易長了一季結(jié)果要被他糟蹋,能不流淚嗎?
看到他打量玉米,李抗洪明白了:“海哥,你要偷玉米嗎?”
李雄海道:“這是咱的集體田,是咱的玉米,算什么偷?”
李抗洪膽小卻有底線,這也是八十年代人的風骨:“這是國家的田,是集體的糧,咱們自己來拿就是偷。”
李雄海找了一瓣掰下來說道:“我就要這一個,也算偷嗎?”
李抗洪想點頭,李雄海捏著拳頭給他看了看,于是他便小聲道:“一個的話不要緊,反正光麻雀老鴰偷的也不止一個,不過一個怎么夠咱倆吃?”
李雄海說道:“誰說這是給咱倆吃的?你不是寧死不食嗟來之食嗎?”
李抗洪茫然問道:“海哥,你今天說的話我怎么老是聽不懂?”
李雄海沒法解釋,只好說道:“你不是說你不吃偷來的東西嗎?”
李抗洪陪笑道:“不是,我是說偷東西不對,不過偷來的更香,我吃、吃?!?p> 李雄海摟著他說道:“你有這個覺悟就對了,走,哥帶你去偷魚,哥記得村頭上個坪塘對吧?那里面絕對有魚?!?p> 一下子,李抗洪哆嗦起來:“你說大炮包的坪塘?哎媽咱可不敢去,大炮家里有槍,誰去他坪塘偷魚他就拿槍去打人哩。”
“呸,給他倆膽子吧,他不是敢殺人的料?!崩钚酆2恍?,“再說咱們其實不是偷,那坪塘也是咱的,我記得它有一部分還屬于生產(chǎn)隊吧?”
大包干是個費心費力的事,它涉及到最大的問題就是分家,村里哪塊灘涂海貨多、哪塊地是一級地大家門清,誰都想拿最好的。
而這還不是最難分的,最難分的就是坪塘這種東西,它是生產(chǎn)隊出勞動力挖出來的水塘,生產(chǎn)隊跟私人分家,那一個水塘怎么分?
大炮是個脾氣火爆、豪爽痛快的壯漢,他當時承諾承包水塘然后等收魚的時候按比例給生產(chǎn)隊集體上留下一部分魚。
承諾的時候豪爽痛快,真到了給錢時候就不是那樣了。
名義上來說這坪塘有一部分還屬于生產(chǎn)隊,但實際上已經(jīng)讓大炮這人給侵占了。
所以名義上來說李雄海真不是去偷魚,他只是去拿回屬于自己的一份。
漁家人也不是天天有魚吃,正所謂滿身綾羅者不是養(yǎng)蠶人,上面公社給生產(chǎn)隊是攤派任務的,他們每年都要給公社給內(nèi)地人民供魚,所以好些漁家人也吃不上好魚、鮮魚。
李抗洪膽子小,他在學校最怕鐘大平,在村里最怕李大炮,無論如何不敢去坪塘去釣魚。
李雄海說道:“你不去那我自己去,到時候我生火烤魚,嗯,用點油一烤就是外焦里嫩,撒點鹽撒點孜然,艾瑪那滋味?!?p> “去去去?!崩羁购檎娴牧骺谒?。
八十年代的窮孩子,日子真的太苦了。
他們準備回家去搗鼓了釣竿魚鉤,這在漁家很常見。
兩人披著尿素袋子拎著釣竿往坪塘走,還沒有到村口碰上兩個小孩,一個叫李雄杰一個叫李雄大,都比他們小兩歲,剛剛升入三年級。
他們兩個鬼鬼祟祟出村,這倆孩子是鬼鬼祟祟回村,雙方打了個照面后都先退了一步。
看到他們的釣竿后李雄大樂了:“海哥你們?nèi)メ烎~?”
李雄杰說道:“下雨天風浪大,礁石灘上站不住腳,怎么釣?”
李雄海對這兩個人倒是還有些印象,他后來出息了幫村里不少事,這兩人的工作就是他給安排的,而且發(fā)展的不錯,特別是李雄杰,確實杰出,腦瓜子很靈。
他不想說實話,可兩個孩子也想混一口魚吃,賴在兩人身后成了跟屁蟲。
李雄海想嚇唬兩人,但他幾個小時前還是個老總呢,嚇唬小孩不太合適,就給李抗洪使了個眼色。
李抗洪說道:“誰說我們?nèi)ズ_呩烎~?回去回去,我們不去海邊釣魚?!?p> 他這么一說,李雄杰頓時瞪大眼睛:“啊呀,不去海邊那就是去坪塘呀?我造,你去偷大炮的魚,膽子真大?!?p> 李雄海怒視李抗洪,掉鏈子的貨。
他捏著拳頭道:“我們?nèi)ズ舆呩烎~,誰要去坪塘了?”
李雄杰嘴巴很機靈,他指著西邊說道:“白沙河在西頭,你往東……”
“我們往東是來堵你們倆,”李雄海迅速占據(jù)主動權(quán),他問道,“你們倆放了學不回家在外面轉(zhuǎn)悠什么?看你們書包鼓鼓囊囊,熊大你還捂著,里面是什么?”
“沒,沒什么。”
孩子就是孩子,讓他一咋呼就亂了陣腳,李雄大眼神飄忽的使勁把書包往身后拽。
李雄杰倒是不在意:“我倆去找了幾根甜桿,海哥你吃不?老甜了?!?p> 李抗洪頓時來了精神:“噢,你倆偷甜桿來?!?p> 李雄海理直氣壯的說道:“什么偷啊?這是我大爺家的,而且這幾根是給風吹倒在地上了,反正扶也扶不活,還不如給我吃了?!?p> 說著他打開書包給李雄??矗骸昂8纾8?,我給你甜桿吃,你也帶我去偷魚,我不怕李大炮。”
李總這會著實餓了,看著書包里這些纖細碧綠如竹子似的東西,他眼睛一亮:這是糖高粱,從他上高中開始就再也沒吃過這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