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中,北境紫耀軍行軍臨時駐扎營地。
夜幕籠罩下,中軍主賬內(nèi),幽暗燭火中,雙眼泛紅的慕籬靜坐輪椅上,無聲守在慕榮病床邊,而床上正處在昏睡中的慕榮眼周一圈烏黑,嘴唇龜裂,面呈非常潮紅,以手探之異常的燙,其人更是呻吟之聲不絕。
慕籬知道,此刻的兄長神志已陷混沌,否則以兄長心志,縱然刀劍加身,他也絕不會吭一聲!在他的記憶里,兄長永遠都是那個頂天立地、意氣風發(fā)的英雄,何曾這般衰弱過!
慕榮如此昏睡已經(jīng)三天三夜了,期間慕籬就這樣一直守在病床前一步也不肯離開。
慕謙和柴素一向來清楚他的脾性,凡他決定之事,除非出現(xiàn)不可抗力因素,否則他絕不會輕易更改,況且就算強行托他去睡了,他也必定無法安眠。
所以,他們只得囑咐隨行的旭升和靜姝好生侍候,便由著他去了。
原本劉蕙也是該來的,奈何她還有兩個孩子需要照顧,而且家中高堂和小叔都遠赴北境了,相府里總得留個能拿主意的。
所以,盡管身為妻子的她也很想到丈夫身邊去,卻迫于無奈只能留在家里。
看著飽受病痛折磨的兄長,慕籬只覺有股躁動的情緒在他的五臟六腑不斷翻騰,雙手緊扣著輪椅扶手,五指都被他抓得泛白,他卻渾然不覺。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天,你若有眼,就告訴我,到底該怎么做才能救他!
就在這時,背后傳來一個渾厚之音:“阿彌陀佛?!?p> 慕籬猛然回頭,只見一青衲錫杖、眉毛胡須一片花白的老僧頷首立掌杵在賬門前。此刻若是柴素一在這里,定會吃驚不已,因為那個消失了十八年的游僧竟然再度出現(xiàn)了!
當然,慕籬是不可能認得出來的,眼下他只為這憑空出現(xiàn)的僧人而驚魂未定,畢竟一個僧人是如何在未驚動任何守衛(wèi)的情況下就輕易抵達中軍主賬,這實在太值得深究了。
那游僧大約是看明白了他的懷疑,便道:“帝星有難,貧僧上承天意,特來相救,二公子不必緊張。”
“什么?”慕籬完全不解游僧此話之意,或者說是他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游僧緩步來到慕榮床邊,頷首低眉又吐一聲“阿彌陀佛”,而后才對慕籬道:“大公子乃紫微星下凡,將來必為天下之主,命不該絕,故貧僧承上天旨意,前來相救?!?p> “……!”
慕籬面上雖無失態(tài),雙眼卻驚得滾圓,偏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兄長,又回頭望向游僧,一副遭雷劈的表情。
游僧神秘一笑:“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終有一日,天下將因他而改寫?!?p> 慕籬的視線在游僧和慕榮之間來回掃了兩圈,最后終于平復了自己的情緒,將視線定格在游僧身上。
“敢問大師,何以如此斷言?”
“天命所歸,如此而已?!?p> 標準的神棍回答,慕籬無語一笑。
只聽游僧接著又道:“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大公子終有一日會君臨天下,此乃天意,而二公子你則是大公子登頂之路上不可或缺的助力。”
“……!”
慕籬又是一驚,游僧卻仍是一派氣定神閑。
慕籬苦笑:“大師莫要拿晚輩尋開心了,就我這副病體殘軀如何能幫到兄長?能不拖累他,我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p> 游僧捋著胡須笑得神秘:“二公子可知,紫薇雖貴,但若無左輔、右弼相助,恐也大事難成,而其中又以左輔一曜尤為重要?!?p> 慕籬至今所涉獵的書籍之中,對星象命盤之類接觸甚少,但也不至于全然不知,至少“紫薇雖貴,但若無左輔、右弼相助,恐也大事難成”這句,他是絕對聽得懂的。
“大師的意思是……我命主左輔,將來會成為兄長成就大業(yè)的助力?”
慕籬將坐著輪椅的自己上下掃了一遍,顯然還是無法相信。
游僧撫須道:“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終有一日,二公子你會成為大公子成敗與否的關(guān)鍵!貧僧言盡于此,二公子好生思量?!?p> 之后,游僧便請慕籬暫時退出營帳,好讓他單獨為慕榮施診。
再后來,也不知他獨自在月下篝火邊坐了多久,總之等到他再入賬內(nèi)時,游僧已不見了人影,而慕榮高燒已退,面色亦趨于正常,人也不再呻吟,并且難得地陷入深度睡眠。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那一日恰好是九月十六日,慕榮二十八歲生辰。
后來的日子,慕籬雖偶爾還是會想起那一夜突然出現(xiàn)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游僧,疑惑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竟一夜之間便治好了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疫癥,又何以那樣斷定兄長未來的宿命,更何以斷定自己的宿命。
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內(nèi)心確實因那游僧之言而有所改變。
從前,他為不辜負父母和兄長的苦心,一直很努力地活著,但從來沒想過他這副病體殘軀要如何才能回報他們。
而今,倘若一切真如游僧所言,那么今后的路,他會不惜一切助兄長成就大業(yè)!
至于那游僧,慕籬堅信他若真是他們兄弟的指路人,那么未來他必然還會出現(xiàn)。
直到今夜,直到得知自身命劫真相的這一刻,慕籬對那游僧所言更加深信不疑。他突然有種感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張無形的網(wǎng)正在向他、向兄長、甚至向慕家襲來。
既有命運的牽引,那么他的命劫便自然可化解,看來這趟巫族之行便是關(guān)鍵。
不過有一點慕籬終究還是料錯了,因為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名游僧,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有了他的消息,然而那個時候,游僧卻早已不在人世。
“母親,既是如此,就讓孩兒帶小籬去吧!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要試一試!”慕榮道。
柴素一心知巫族之行已是箭在弦上,但她還是擔心慕籬在路上會出現(xiàn)什么意外,于是便對墨塵道:“不知可否請墨谷主一同前往?!?p> 墨塵明白她的擔憂,恭恭敬敬回禮道:“請夫人見諒,老夫身有舊疾,連日奔波已有些吃不消,恐怕無法陪二公子前往了?!?p> 柴素一微訝:“這……”
墨塵笑道:“夫人莫慌,在下雖不能前往,但小徒傾鴻卻可?!?p> 隨即,墨塵伸手引薦身后一直默默陪站的年輕人道:“這是小徒傾鴻,別看他年紀輕輕,但在醫(yī)道上的造詣絕不遜色于老夫。有他隨行,夫人盡可放心?!?p> 隨著一襲黑影往前一站,僅僅只是看到了那一張臉,眾人眼前便瞬間為之一亮,紛紛驚嘆不已。
其人看起來約莫二十四五的年紀,或許還要更年輕,膚白勝雪,白凈得不像話。唇似美菱,嘴角微揚似天生會笑。最驚艷的莫過于那一雙明亮的桃花眼,那迷離的眸中既有款款柔情縈繞,也有盈盈水波蕩漾,既有仁慈醫(yī)者濟世活人的悲憫,也有天生尤物魅惑眾生的妖嬈。
這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啊,一雙眼中竟能參雜著如此多種風情而絲毫不顯沖突,實在是妖孽。
洛傾鴻掀開斗篷連帽,現(xiàn)出瑤簪固碧絳,樸素又不失高雅的發(fā)飾,而后優(yōu)雅地抬手向眾人致禮,露出斗篷下一襲鮮亮的碧色熟縑衣,更加襯托出他妖孽的氣質(zhì)。
只見他微微低眉頷首,向著眾人溫文儒雅一揖:“不才傾鴻,見過夫人,二位公子有禮?!?p> 眼前之人笑如向陽花開,瞬間照亮了這漆黑的夜,周身好似也圍繞著春暖花開、沁人芬芳的氣息,蕩魂一眼便再舍不得移開目光。
之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慕籬身上,竟一直沒留意,此刻才發(fā)現(xiàn),此人相貌簡直驚為天人,美得不可方物!
本來美這個字眼是不該用在男兒身上的,然而面對洛傾鴻,你能想到的第一個字就是美。
藥谷傳人墨塵一生只收一徒,據(jù)傳此子乃是戰(zhàn)亂中喪失所有至親而被老神醫(yī)收養(yǎng)的孤兒,后拜墨塵為師。
墨塵自封于藥谷的這些年,他便常代師出診,在外頗有名聲,被世人尊稱為小神醫(yī)。相較于這聲名遠播的小神醫(yī)徒弟,身為其師兼百草神醫(yī)正經(jīng)八百的嫡傳弟子的墨塵反倒顯得有些過于平凡了。
一屋子男男女女皆為洛傾鴻之美驚艷到,唯獨慕榮似乎不怎么感冒,淡定如常。
病床上的慕籬也將洛傾鴻仔細打量,心中清楚,洛傾鴻的確生得極美,然他既是藥谷傳人,又得墨塵如此稱贊,便絕非空有其表之人。
柴素一和慕榮對視一眼,雙雙朝墨塵和洛傾鴻深深一揖:“如此,便有勞少谷主了?!?p> 洛傾鴻謙恭回禮道:“夫人、大公子言重了,傾鴻自當盡力而為?!?p> 如此,舞陽巫族之行便敲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