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一)
東方未曉夜未央,雞鳴未聞夢猶香。
一騎紅塵穿九陌,萬戶驚起顧軒窗。
(注:此處的“央”即盡也,“夜未央”即夜還未盡,天還沒亮。)
大魏乾豐二年十一月壬戌(初四),帝都大梁城。
黎明時分,東方未曉,宵禁未除,滿城寂靜。
忽然,一騎飛馬迎著飛雪疾馳而來,打破了滿城的寂靜。
背著邊關(guān)緊急軍報的士兵自城北一路策馬狂奔直撲樞密府,街頭巷尾還在睡夢中的人們被這穿城而過的急促馬蹄聲驚醒,紛紛開窗顧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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樞相府,離憂居。
慕籬又披上了那件翠竹繡紋的玉綾裘,腿上蓋著絨毛毯,雙手抱著暖手爐,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坐在屋檐下感受著大梁的冬日清晨。
夜色尚未完全消退,東方曙光初露端倪,玉塵隨風(fēng)漠紛紛,大梁剛從夢中蘇醒,而慕籬卻因睡不踏實早早地就爬起來了。
近日來也不知怎的,兩年間一直隱隱潛伏的那股不安突然變得躁動起來,夜里總也睡不踏實,哪怕十分輕微的動靜都能把他驚醒,好似又回到了從前體弱多病時的淺眠與焦灼狀態(tài)。
慕籬知道,這絕對不是什么好兆頭,跟沉寂了兩年后終于有所動作的楚天承和九門絕對脫不了干系。
自打天啟帝“駕崩”之后,楚天承便開啟了神隱之路,好似人間蒸發(fā)了一般,九門那邊也不見任何動靜。
因此,他便讓司過盟也沉潛,由明轉(zhuǎn)暗,而朝堂局勢在此期間產(chǎn)生的變化也讓慕籬逐漸明白了楚天承和九門“人間蒸發(fā)”的用意。
起初,少帝的確是遵照楚天堯遺命一直提防著楚天承的,然而天長日久始終不見楚天承有任何動作,反而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某些人威望一天比一天高,讓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脅,是以他的心境便也隨之逐漸產(chǎn)生了變化。
如今的朝堂雖說與兩年前少帝初登大寶時并沒有什么不同,文武將相之間依然爭權(quán)奪利不斷,文武首輔之間也保持著微妙的制衡,但在少帝看來卻怎么都不是當(dāng)初的味兒了。
慕謙手握大魏兵馬大權(quán),又身負(fù)赫赫軍功威震天下,在軍中威望極高,再加上他顧命大臣的身份,可謂名副其實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試問此等權(quán)臣焉能不遭帝王忌憚?
尤其是今年平定西南三府叛亂,他再立軍功,怎么也逃不過“功高震主”四字了。
此次叛亂的西南三府,為首的乃是河陽軍府,主帥寧國公劉欽說起來也算是皇親。
老寧國公是追隨天啟帝出生入死的老將,天啟一朝的肱股之臣,封寧國公,而他娶的便是楚耀宗之三女,楚天堯同父異母的妹妹,明慧長公主,故而這一家子地位不可謂不顯赫。
明慧長公主早已亡故,三年前,老寧國公也壽終正寢,其嫡長子劉欽便承襲了爵位,人稱小寧國公。
原本這三年來,他一直與朝廷相安無事,可不知這小寧國公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一個想不開起兵造反了!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會突然造反,總之最后他敗了,覆滅于慕謙之手。
直到最后,這小寧國公倒是拿出了寧死不屈的骨氣,竟于河陽城頭舉家自焚了,只可惜了劉家上下和整個河陽府為他的野心陪葬。
當(dāng)然,追隨他的臨近兩個軍府結(jié)局也沒好到哪里去,從上到下,該斬的斬,該充軍的充軍,該發(fā)配的發(fā)配,該貶官奴的貶官奴。
少帝對背叛者是恨之入骨,絕不姑息,毫不手軟,成千上萬的人因上位者的野心貪欲付出了慘重代價!
而這樣的悲劇古往今來從未斷過,今后也必將繼續(xù)上演,因為只要有權(quán)利紛爭,就必定少不了互相傾軋,爾虞我詐。
而除了“功高震主”外,因著瓊?cè)A長公主和親遠(yuǎn)嫁一事,少帝曾多次提出要興兵北伐,收復(fù)關(guān)北失地,都被群臣一次又一次地阻止,故而少帝在這兩年間已漸漸將他所有的不滿通通都轉(zhuǎn)向了軍黨,尤其是身為武將之首的慕謙,從他這兩年間對慕謙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便可窺見一二。
讓少帝感受到有人比他楚天承的存在更能威脅到皇權(quán),逐漸消減少帝對他的戒心,進(jìn)而令少帝將目標(biāo)移向他人,更欲借少帝之手鏟除勁敵,這便是楚天承想要的結(jié)果!
或許,他還想讓父親與少帝兩敗俱傷,甚至同歸于盡,如此他便可不費(fèi)吹灰之力坐取天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慕籬看了看院中那顆積雪滿枝頭的桃樹,又抬頭望了望遼闊幽遠(yuǎn)的揚(yáng)雪冷空感慨道:“坐看枯桃變瓊枝,又是一年飛雪時,日子過得真快?。 ?p> 身后旭升聽了慕籬的話,打著哈欠懶洋洋道:“還快呢,二公子,長公主和親遠(yuǎn)嫁到竘漠了,西南三府叛亂了,相公都帶兵出征打了大半年的仗回來了,大公子匆匆趕回來給相公過了個壽辰就又回鄢都了,這一會兒澇災(zāi)一會兒又旱災(zāi)了,朝堂上幾位相公快鬧翻天了,厲王府又出事了,發(fā)生這么多事,小的都覺得過得好漫長,二公子還覺得快呢?”
上月慕謙平定了西南三府叛亂回京,恰好趕上他五十二歲壽辰,慕榮自然是要趕回來為父賀壽的。
依照慕謙的性子,他自是不愿張揚(yáng),但不辦又不太合適,畢竟他的身份地位擺在那兒,又恰逢他平定西南三府叛亂班師凱旋,必要的人情世故還是要顧及的。
慕謙與柴素一夫婦二人都崇尚節(jié)儉,是故柴素一籌備得也很樸實,愣是將慶功加壽宴辦成了普通的家宴,這倒很符合他們夫婦二人的作風(fēng),登門道賀的百官們也都很小心翼翼地備了不是很貴重卻又不失體面的壽禮。
靜姝聽了旭升的話,也捂著臉打著哈欠一個勁兒地點頭附和。
慕籬偏頭看了看他倆,不由苦笑了一下。
這段日子以來,他夜里始終睡不安寧,自然害得他倆也睡不安寧。他們好不容易消停了近兩年,最近卻又回到了從前日夜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也是難為他們了。
小院門口出現(xiàn)玄武高大的身影,旭升和靜姝見之便立刻自覺得招呼離憂居內(nèi)外服侍的婢女、小廝們離開,自有暗處的赤麟、重明和護(hù)衛(wèi)負(fù)責(zé)清場,不讓閑雜人等靠近離憂居半步。
在龍吟隨慕謙出征的那大半年里,相府大大小小的護(hù)衛(wèi)事宜就暫時由玄武接管,慕籬因此才發(fā)現(xiàn),這個漢子其實并不像他表面上看上去得那么糙,辦起事來是邏輯清晰,條理分明,且效率是一點也不比龍吟差。
慕籬因此還好好地感嘆了一番,暗贊云霆育人有方,當(dāng)真是培養(yǎng)出了一批出色人才。
玄武來到臺階下朝慕籬恭敬一揖,而后露出招牌式的憨笑道:“公子,玄武只是來負(fù)責(zé)清人的,至于其他的,還是讓酆尊者來說吧,屬下嘴笨,怕說不清楚?!?p> 玄武說話間,熟悉的兩條人影已飛身落下,同時傳來云酆的調(diào)侃:“你若還算笨,那這世間只怕就沒有聰明人了?!?p> 云歿、云酆落地,玄武恭敬揖道:“歿尊者,酆尊者?!?p> 云酆輕笑搖頭,而后與云歿同向慕籬見禮:“公子?!?p> 慕籬輕輕點頭,隨即二人便上前推著他進(jìn)屋,玄武隨后跟上。
屋內(nèi)燭光閃爍,炭透爐紅。
慕籬在幾人的服侍下脫了玉綾裘,換了暖和的玉白常服和重新溫過的暖手爐,輪椅在炭盆邊停穩(wěn)當(dāng)了,慕籬這才看向站在他左手邊的云酆道:“說吧,結(jié)果如何?!?p> 云酆道:“果如公子所料,一切皆是厲王指使九門暗中設(shè)局,誘使莫尋找上月夫人,又‘不小心’讓厲王妃撞見他二人私會,這才讓厲王妃抓住把柄計陷月夫人,還借機(jī)徹底消除了沭陽王對世子的威脅,真可謂一箭雙雕?!?p> “事后,厲王妃又暗中派人一路追殺沭陽王至燕州,但因有九門一路暗中保護(hù),她未能得手。至于莫尋,從事發(fā)當(dāng)晚逃獄后便下落不明,連我們都無法找到他,多半是落在九門手里了?!?p> 慕籬眉眼間全是悲憫:“是嘛……”
如今的慕籬宛如一個隱世高人,開始密切關(guān)注朝野上下,不放過任何一絲的風(fēng)吹草動,是故厲王府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他當(dāng)然不可能不關(guān)注。
堂堂厲王府,竟連一個手無寸鐵的普通百姓都關(guān)不住,果然是完全沒有說服力的,憑他的睿智,自然也一早就看出了蹊蹺,直覺告訴他此事絕不簡單。
他不相信莫尋走投無路來找月夫人是巧合,不相信厲王妃撞見莫尋和月夫人密會是巧合,不相信莫尋能輕松逃獄是巧合。
事發(fā)當(dāng)時,他就在心底產(chǎn)生過一個朦朧的、既大膽又令他渾身惡寒的猜想,因此才叫云酆去暗查,誰知真相果真如他所想,丑陋?dú)埧岬昧钊税l(fā)指!
一件震動朝野、轟動京城的皇家秘事,其背后真相竟是如此不堪,玄武及暗處的赤麟和重明都不禁唏噓。
云酆無限感慨道:“只可惜了沭陽王,本該前途無量??!”
毫無疑問,楚昱是此次事件中最無辜的受害者,誰人不為此感到惋惜呢。
玄武不禁搖頭表示十分地難以接受:“居然設(shè)計陷害自己的親生骨肉!想不到他竟殘忍無情到如此地步,虎毒還不食子呢,他這么做究竟是為了什么!”
慕籬也疑惑不解。
之前他想不明白楚天承設(shè)局陷害月夫人的意圖是什么,現(xiàn)在他明白了,是因為楚昱,更確切地說,他是為了讓楚昱名正言順地離開北境,離開藏谷關(guān)。
到如今,慕籬已經(jīng)絲毫不懷疑九源已完全在楚天承的掌控之下,那么,他如此費(fèi)盡周折讓楚昱離開守關(guān)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將藏谷關(guān)置于危險境地,讓九源陷入如今這動亂不堪的局面,這對他又有什么好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