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長夜漫漫亂世殤(六)
仇正不為龍顏一怒所動,無畏道:“仇某所言句句屬實(shí)!暴君慘無人道,荒淫無度,不關(guān)心亂世危局,不體恤民間疾苦,更不圖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大魏遲早要斷送在他手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魏江山,更是為了天下蒼生!何況厲王乃昌盛帝嫡子,本就是正統(tǒng)繼承人,由他繼承大位也是名正言順!”
這里仇正還順道提及了楚天堯多年來的心病——嫡庶之別,間接暗示庶出的楚隱亦不夠資格為君。
伍尚看著仇正眼露痛惜道:“大將軍,你口口聲聲說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魏,但慕公何辜,你們要設(shè)如此毒計(jì)謀害于他?諸位相公何辜,你們要將他們趕盡殺絕?八萬北征將士何辜,你們要眼睜睜看著他們踏上不歸之路!你可知你們的陰謀設(shè)計(jì)讓七萬多大好男兒一夜之間魂斷長河谷,含冤慘死在自家疆土上!!”
“……”仇正略遲疑了一下,眉眼之間顯然也有糾結(jié)的痛色,卻依然堅(jiān)持道:“要想謀求變革,陣痛是不可或缺的,犧牲也在所難免,為了讓大魏擁有更光明的未來,我相信這些陣痛和犧牲都是值得的!”
楊慎和伍尚皆難以置信,眼前這個人真的是他們過去所知的那個忠義正氣的仇正嗎?
“仇不渝,你已經(jīng)魔怔了你知道嗎?那可是七萬多條人命?。∧阍趺纯梢哉f得如此輕松!你還是人嗎!你還有心嗎!你怎么可以說出這種禽獸不如的話!”楊慎氣得都爆粗口了。
仇正仍執(zhí)拗道:“慕公雖無辜,但若不將他這個效忠昏君的障礙清除,厲王就無法得到天下,大魏就沒有未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魏的將來,雖敗猶榮,縱死無悔!”
伍尚連連搖頭,痛心疾首道:“大將軍,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英雄好漢,不想你竟如此是非不分,顛倒黑白!你到底是受了什么蠱惑,才會如此的一意孤行,死不悔改!”
仇正臉上情緒終于有了細(xì)微的變化,眼里有憤怒和仇恨,還有深沉的痛苦與糾結(jié),看向伍、楊二人凄涼笑問:“厲雪,敬終,你們可曾經(jīng)歷過在戰(zhàn)火過后的廢墟里尋找至親的尸首卻連一根骨頭都找不到的悲痛和絕望?”
這一刻,仇正突然改叫他們的字,而不再以疏離的軍職稱他們,這讓伍尚和楊慎的心猛然一動。
他二人都是京城出身,好歹也算是世家,自然不可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只看著仇正那張望之令人心痛的臉默不作聲。
仇正望天,那道多年來一直銘刻在內(nèi)心深處不但沒有褪色,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愈加潰爛化膿、早已腐朽不堪的傷口此時又開始劇烈地翻涌起來,令他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更悔不當(dāng)初!
只聽他用悲涼絕望的口吻接道:“那年中原大亂,我還只是一個無名小卒,隨軍四處征戰(zhàn),竟不知家鄉(xiāng)已被胡人鐵騎踏破,等我回鄉(xiāng)時,那里早已只剩斷壁殘?jiān)童傞L的野草了。到處都是戰(zhàn)火殘留的痕跡,到處都是被野獸啃得七零八落的尸骸,到處都是已經(jīng)干涸的血跡,我翻遍了村莊的每一個角落,卻根本無法分辨哪些殘肢、哪根骨頭才是我爹娘和弟妹們的!”
仇正終是留下了痛斷肝腸的淚,看向伍尚和楊慎道:“倘若你們經(jīng)歷過,你們就會明白我的心情。究竟還要多久,戰(zhàn)火才能平息,這亂世紛爭才能結(jié)束?究竟要到何時,天下才能不再有骨肉分離,不再有像我一樣連至親的一根遺骨都找不到的人!”
仇正振聾發(fā)聵、直擊心靈的叩問讓現(xiàn)場所有人都只能沉默。
他看向御階之上的少帝含淚責(zé)問:“尊貴的皇帝陛下,自您登基以來,哪怕只有一瞬也好,您可曾想過要平定天下,終結(jié)這戰(zhàn)火不斷的亂世?您可曾想過要為天下蒼生謀求福祉,可曾想過讓大魏的百姓都過上安居樂業(yè)的日子?”
楚隱被問得啞口無言,殿內(nèi)眾人也都悶不做聲。
此時,一直默不作聲的裴清突然開口:“大將軍一腔赤誠的確令人欽佩,但大將軍何以認(rèn)為,只要厲王做了皇帝,戰(zhàn)火就一定能平息,大魏就一定能得太平,百姓就一定能過上安穩(wěn)日子?”
仇正也不避諱,直言道:“或許厲王確非善類,但他卻有足夠的魄力和雄心,也有帝王的鐵腕和殺伐決斷,而這些是陛下所沒有的。當(dāng)今亂世,大魏四面強(qiáng)敵環(huán)伺,覬覦中原沃土的人比比皆是,大魏需要一個有魄力的雄主強(qiáng)君,否則中原遲早逃不過改朝換代或被他國吞噬的命運(yùn)!”
伍、楊二人終于明白了楊慎叛變的心理和動機(jī),雖是偏激的歪理,但的確有說服人的蠱惑力,這大概就是他被楚天承洗腦、成為他謀奪天下的一枚棋子的原因吧?難怪厲王能策反他,只可憐他那一腔渴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定的赤誠之心竟然成了楚天承實(shí)現(xiàn)野心的踏腳石!
這就是楚天承的高明陰狠之處。其實(shí),他從未說過要做皇帝的話,卻曾明里暗里向仇正灌輸過很多鐵腕治世理念和平定亂世、一統(tǒng)天下的宏圖大志,說他擔(dān)憂大魏蜷縮中原遲早會被吞并,說他對楚天堯父子的偏安和不作為表示憂心,并不著痕跡地挑起仇正對楚隱的不滿,離間他們君臣,直到最后終于潛移默化地策反了他!
仇正是自己“心甘情愿”做這個在臺面上為楚天承奔走的謀逆反賊的,只為了能將寄托他希望的楚天承推上至尊寶座。
只見他仰天感慨道:“面對如此兇險之關(guān),慕公都能逃出生天,看來是天意如此??!”
因?yàn)榻?jīng)歷過人世間最慘烈的戰(zhàn)火傷痛,所以他恨一切唯恐天下不亂的野心之輩,故而他雖知獨(dú)孤仇反抗楚天堯是源于庚寅舊事,卻依然不能容忍禍亂天下、殃害無辜百姓的人。
故而即便慕家父子從未有過不臣之心,也不曾有過任何逾矩之舉,甚至父子倆多年來一直都很低調(diào),他卻還是對他們始終心存芥蒂。慕謙功高震主,位高權(quán)重,他怕他跟前朝那些位高權(quán)重的武將一樣最終會造反,而慕榮的“囂張”和“目中無人”更讓他打從心底里認(rèn)為,這父子倆都不是省油的燈,只怕遲早有一天會掀起腥風(fēng)血雨。
所以,他才會被楚天承的那一套說辭蠱惑。
其實(shí)到了今夜,到了此時,他已然明白,他不過是被楚天承利用的一枚棋子罷了,但他依然無怨無悔。今日他不被楚天承洗腦,他日也必定會被其他人煽動,只要楚隱一日不做出改變,他遲早還是會走上這條不歸路,因?yàn)樗闹锌释降男脑甘悄菢拥膹?qiáng)烈!
他又看向御階之上的少帝,忽而下跪請求道:“陛下,仇正犯上作亂,自是罪無可赦,但我手底下的弟兄是無辜的,他們都不過是聽我的命令行事罷了,懇請陛下開恩,赦他們無罪!”
隨即,在眾人都完全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情況下,仇正猛然起身,震碎了束縛自己的繩索,伴隨著伍、楊二人異口同聲的“不要!”,仇正決絕地朝自己的天靈蓋猛然一掌死命拍了下去,頓時獻(xiàn)血四濺!
“大將軍!”
“仇木頭!”
伍、楊二人箭步上前,一人一邊接住了仇正隕落的身軀。一旁被綁的蔡笙原本也撲上去救,奈何也已來不及。
站在大殿兩側(cè)的劉太后和裴清,還有御階之上的楚隱和齊豫也都震驚不已,都瞪大了雙眼看著大殿中央浴血倒下的仇正。
伍尚痛惜道:“大將軍,你這又是何苦!”
楊慎亦罵罵咧咧道:“你這個榆木疙瘩,當(dāng)真是腦子不正常嗎!為何要做這樣的傻事!陛下還年少,假以時日必定能成為一代明君,眼下不過是一時受奸人蒙蔽罷了,既知你也是受奸人蒙騙利用,陛下定不會降罪于你,你又何苦非走絕路不可呢!”
仇正整張臉幾乎都沐浴在刺目的腥紅里,然而他卻面帶解脫的笑容輕聲道:“仇正自知罪無可赦,現(xiàn)以死謝罪,懇求陛下切莫牽連無辜……”
聲音雖輕,但由于空曠的大殿十分的安靜,所以御階之上的楚隱聽得清清楚楚。
楚隱終于從御案后走了出來,緩步走下御階,來到仇正跟前,蹲下,伸出手緊緊握住仇正那只沾滿鮮血的手鄭重道:“朕以天子之名向你保證,此事到此為止,絕不會再牽連其他人!仇卿,謝謝你為大魏所做的一切!”
曾經(jīng),他以為仇正對他是最忠心的,可他不曾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他自知,自登基以來,他的所作所為皆有失為君之道,楚天承又以那樣的理由相蠱惑,仇正會暗助楚天承也在情理之中。
仇正聞言笑了,鋪滿鮮血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燦爛笑容凄美絕艷,晃到了他的眼。
只聽仇正極為吃力道:“罪臣……叩謝……陛下圣恩!”
然后,一人一半撐著他身體的伍尚和楊慎明顯感覺到他一直緊繃的身體突然一下就放松了。
仇正雙目望向殿外廣闊無垠的夜空,他仿佛看見楚天承曾經(jīng)給他的宏偉許諾。他說他會給大魏帶來光明,會帶領(lǐng)大魏一統(tǒng)天下,終結(jié)亂世,讓全天下的百姓都過上太平日子。
仇正露出臨終前凄美又充滿希望的笑容幽幽道:“多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世間再無戰(zhàn)火紛爭,百姓都安居樂業(yè)的太平景象……可惜,我再也沒機(jī)會見到了……”
然后,他含笑緩緩閉上了眼,最后一行淚劃過他浴血的臉,留下一道刺目的血色淚痕。
“仇木頭!”楊慎吶喊。
“大將軍!”蔡笙痛呼。
可惜,無論他們怎樣呼喊,都無法停住伊人離去的腳步。
伍尚沉痛閉眼,一旁劉太后仍舊面色無波,裴清滿臉痛惜。
楚隱緩緩起身,看著閉目離去卻仿佛依舊面帶淺笑的仇正,心頭有一股莫名的情緒在迅速滋長。
仇正之死帶給他前所未有的震撼,在他心底點(diǎn)燃了一盞從來不曾有過的明燈。
這一刻,他的心前所未有的清明了,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起了楚天承告訴他的那個秘密,想起了慕籬那本手札里提及的慕榮所擁有的帝星命格。而從這一刻起,他心里想的只是怎樣將這天下平穩(wěn)地交到慕謙手中!
南風(fēng)音
悲情的仇正,愿你來世生在太平盛世,再無戰(zhàn)火紛爭,再無骨肉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