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長夜漫漫亂世殤(九)
楚隱命人好生將齊豫安葬了,裴清也奉命去安撫群臣,以保證朝廷各有司衙門不出亂子。眼下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外面都還不知情,當(dāng)前局勢已經(jīng)夠危急、夠復(fù)雜了,他不希望再節(jié)外生枝,引發(fā)臣民慌亂,平添無謂的麻煩。
現(xiàn)在的朝堂,武將之首的慕謙結(jié)局撲朔迷離,而馮、林、吳三公又皆在此次禍亂中慘遭屠戮,樞密府、政事堂和三司衙門因各自主事者的缺失而幾乎陷入癱瘓,唯剩裴清、符文彥和顧節(jié)支撐大局。
為此,朝廷不得不破格提拔了一批新人,如新任中書侍郎平章事韓麟,新任兵部侍郎平章事林修,新任戶部侍郎平章事柳長青等,以保證朝廷各有司衙門的正常運作。
顧節(jié)自大梁驚變以來便再沒睡過一天好覺,以至于他現(xiàn)在每天都頂著一張極其可怕的臉出入政事堂。因為自己一時私心而呈遞上去的一封肆州八百里加急,事情竟會演變至此,三位蒙冤慘死的宰輔,諸相府邸成百上千的無辜冤魂,還有長河谷近八萬忠骨,一條條鮮明的生命,一個個滿懷巨大冤情的亡魂幾乎夜夜夢里都會來向他索命,良心的譴責(zé)和沉重的負(fù)罪感幾乎將他壓垮。
是故,他盡可能將每時每刻都投入到朝政忙碌中,旁人勸他休息他也一概好言拒絕,因為他害怕一停下來,那些冤魂便會找上門來,這令他無法承受。
所以,他是帶著一顆贖罪和懺悔的心在超負(fù)荷地忙著朝政,每天都搶著主動當(dāng)值,每天都是政事堂里來得最早又走得最晚的人。
老狐貍裴清輕易就看透了他的所思所想,也曾勸過他,但很明顯,顧節(jié)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
俗話說心病還需心藥醫(yī),他的心病實在太重,就連曾經(jīng)來為暈倒的他把脈的太醫(yī)都搖頭,因為不聽醫(yī)囑也不按時吃藥的病家,他們也無計可施。
不管怎樣,在裴清、符文彥和發(fā)狂魔怔的顧節(jié)的操持下,大魏朝廷這架巨大的機器總算還在艱難地運轉(zhuǎn)著。
崇華正殿中,待楚隱處理完了所有事,劉太后才屏退了常安,獨留她和楚隱兩人在殿內(nèi)。
楚隱知道,終于到了她攤牌的時間了。
直覺告訴他,劉氏要跟他講的一定不會是什么好事,但他已然看淡了。事到如今,還有什么事能帶給他更大的打擊呢?他期待著劉氏的驚人之語。
經(jīng)過這漫長的一夜洗禮后,楚隱的心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了。也是在經(jīng)歷了這一切之后他才幡然醒悟,原來自己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什么至尊皇權(quán),而只是平凡的相守和陪伴。
其實,早在連城雪被迫和親遠(yuǎn)嫁時,他便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什么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但是當(dāng)時的他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立誓要向竘漠討債,忘記了當(dāng)初之所以會踏上這條浴血之路,就是為了守護(hù)那個如冰雪般圣潔無暇、不染塵污的女子。
自從失去了這深宮里唯一的光明后,他的眼里便只剩下了仇恨,立誓有朝一日必會兵發(fā)關(guān)北,將他的阿姐搶回來!可在不知不覺中,他卻早已深陷權(quán)力的漩渦無法自拔,他想要稱霸天下,要整個亂世都臣服在自己腳下,叫所有人都不會再有機會要挾于他!
等他回過神來時,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眾叛親離,除了徒有虛名的至尊之位外,他早已一無所有!
當(dāng)所有人都背他而去時他才醒悟,原來這些從來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想要的從來都只是和他在這世上僅剩的至親——他的阿姐相依為命,攜手相伴,過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日子。
好在一切還不算太晚,現(xiàn)在還來得及。只等那個人回來,他便可以放下這一切,去過自己一直夢寐以求的生活。
想通了這些,楚隱便不再焦慮躁動,不再惶恐不安,心終于澄明了,整個人也就清爽了,他的眼也明亮了,不再有一絲彷徨、混沌。
“多謝太后今夜出面解危,四郎感激不盡?!?p> 楚隱竟破天荒地朝劉氏深深一揖,像極了一個恭敬的晚輩,這倒是讓心里、眼中、臉上都一直平靜無波的劉氏微微吃驚了一下,畢竟這么多年了,他還從沒見過楚隱對她這樣禮貌恭敬過。
不過,她到底是經(jīng)歷過太多世事變遷、滄海桑田的人,也就驚了那么一下下,轉(zhuǎn)瞬就又恢復(fù)了平靜,淡淡道:“老身一開始就說過,我救的是大魏江山,而不是陛下,我此番前來,只是為了告訴陛下一件事?!?p> “呵~”楚隱輕笑一聲:“我終于自取滅亡,還險些就親手葬送了大魏的江山,想來太后一定很樂見吧?我知道,我害死了你的兩個兒子,搶了本該屬于他們的皇位,所以你恨透了我。從前先帝在位時你不敢妄動,先帝駕崩后你便一直在等報復(fù)我的機會,對嗎?”
楚隱睜著一雙云開霧散、澄澈清明的眼無比真誠地看向劉氏道:“現(xiàn)在這個機會終于來了,來吧,讓我見識一下你準(zhǔn)備怎樣報復(fù)我。無論怎樣的報復(fù),我都會全盤接受,并赦你無罪?!?p> 楚隱說得如此真摯動情,劉氏卻似下了決心一般一點沒被感動,而是低頭嘴角抽了抽,而后步步走到楚隱跟前,仰頭看著他,表情冷靜得讓人害怕,那詭異的冷笑更充滿了讓人脊背發(fā)涼的寒意。
“敢問陛下,你真的知道當(dāng)年容妃離世的真正原因嗎?”
以為自己已經(jīng)看開了的楚隱在聽到劉氏這句話時,心還是轉(zhuǎn)瞬不悅了,不禁眉頭緊蹙問:“太后此話何意?”
“何意?呵~陛下也說了,先帝在位時,就算我有再大的仇、再多的恨也不敢妄動,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個人的可怕與冷血,不是嗎?所以,陛下覺得僅憑我是中宮皇后,就能在那個人的眼皮底下害死他最寵愛的妃子嗎?”
楚隱只覺渾身好似突然沒了力氣一般,腳下一軟趔趄了一步,險些栽倒。
劉氏卻步步緊逼,跨前一步,幾乎要臉貼臉瞪大了充滿仇恨和報復(fù)快意的陰冷雙眼道:“沒有那個人的默許,有誰能動得了宮里最得寵的妃子?”
“你胡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楚隱能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發(fā)抖,說話的聲音也在發(fā)顫。
劉氏直起身子后撤一步,嘴角揚起殘忍的笑。
“陛下信與不信,與我何干?我只是告訴陛下那個人的真面目而已。最是薄情帝王家,女人從來都是權(quán)利斗爭的犧牲品,這個道理,陛下應(yīng)該比誰都體會更深,不是嗎?”
楚隱知道,劉氏指的是被迫和親遠(yuǎn)嫁的連城雪,本就已傷痕累累的心再度遭受沉重打擊。
“不要說得好像你也是受害者一樣,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誰叫你害死了我母親!”
劉氏看了看楚隱,臉上冷笑尤甚,盯著楚隱陰森森道:“陛下,你真的了解你的母親嗎?她真的如你印象中那般善良完美嗎?”
“……!”楚隱又猛然一驚:“你什么意思?!”
劉氏并未立刻回答他,而是轉(zhuǎn)身走到殿門前,遙望殿外無盡夜空的冷月滿目絕望,憶起往事笑得無比凄涼。
“也許你說得對,是我咎由自取,不僅毀了自己的人生,也害死了我的孩子們,一切都是我的錯!可我最大的錯,就是不該生在劉家!”
從被許給楚天堯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只不過是父親用來鞏固權(quán)力和家族地位的工具,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她從一開始就沒指望過楚天堯能真心待她,但無論如何她都是楚天堯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妻,她希望自己在凌王府至少能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楚天堯也確實做到了,給了她尊重,即便后來出現(xiàn)了寵冠六宮的容妃,他也始終不曾動過廢后的念頭。
“我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維系劉家的地位,延續(xù)開國功勛之家的榮耀,同時也是那個人用來牽制劉家的籌碼,而當(dāng)劉家的羽翼被他一一剪除、大權(quán)回歸皇家后,我就不再有任何的利用價值,淪為徒有虛名的皇后,成了后宮里的笑話!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寧死也絕不會嫁他,更愿自己從來不曾遇見過他!這個皇后之位誰稀罕就盡管拿去好了!”
她轉(zhuǎn)過身來看向楚隱,又漏出了那種陰森的笑,臉上卻掛著傷心欲絕的冰冷的淚。
“你知道嗎?那個人,他曾向全天下炫耀他有多寵愛容妃,然而當(dāng)他的皇權(quán)受到威脅時,他卻能毫不猶豫地將她舍棄!更殘忍的是,為了不讓他癡情偉大的形象受損,也為了不使你們父子之間產(chǎn)生芥蒂,他竟暗示我去做這件事,借由我的手除掉容妃!”
劉氏一下接一下地重重拍打著心口道:“那個冷血殘忍的男人,在他的眼里,皇權(quán)大于一切,當(dāng)他的皇權(quán)受到威脅時,任何人都是可以犧牲的,包括我可憐的孩子們!”
楚隱猛然想起了楚天堯臨終前反復(fù)叮囑他的話:“你要記住,你若想坐穩(wěn)這個皇位,就必須夠狠!一旦你坐上了這把龍椅,就更要時時謹(jǐn)慎,處處提防,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信,包括阿雪!但凡威脅到你的人,不論是誰,你都要毫不猶豫地鏟除,就算那個人是你最寶貝的阿姐也不能例外,記住了嗎?”
只聽劉氏繼續(xù)道:“你以為你當(dāng)年真的做得天衣無縫嗎?你以為真的是因為你年幼所以就沒人會懷疑你嗎?天真的陛下,別太自以為是了,告訴你,跟他比起來,你差遠(yuǎn)了!這皇宮里沒有什么能逃過他的法眼,他之所以會對你所做的一切睜一只閉一只眼,不過是因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可能性!他之所以肯潛心栽培你,也不過是因為他在你身上發(fā)現(xiàn)了帝王所必備的特質(zhì)!陛下知道那是什么嗎?”
楚隱心一凜,他怎會不明白呢?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大起大落、大風(fēng)大浪,楚隱充分領(lǐng)教了自己的冷血狠絕,這是承自那個人的血脈。
劉氏又接道:“所以從那時起,我便恨透了他,恨這個毀了我一生的皇宮,更恨在這個骯臟不堪、充滿罪惡和丑陋的宮里誕生的小惡魔!”
楚隱承認(rèn),他的確是個惡魔,而且是個殺人不眨眼、十惡不赦的惡魔!
劉氏臉上又恢復(fù)了那種陰冷決絕的笑,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天真的陛下,你是不是以為你的娘親一直是個單純善良的人?呵~讓我來告訴你真相吧。人總是會變的,或許最初的她是真的單純善良,可皇宮就是個大染缸,再單純的人在這里待久了,或多或少都會產(chǎn)生一點非分之想。呵!她也不想想,憑她的出身,她能在這深宮里翻出什么浪來!”
楚隱只覺有一股狂風(fēng)暴雨正在他的五臟六腑肆虐,劉氏的話顛覆了他一直以來堅信的一切,將他心中的堡壘毫不留情地一點點徹底擊潰,淚流不止地連連搖頭否認(rèn)道:“你騙我,這一定都是你編造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劉氏帶著報復(fù)的笑一步一步走近他道:“起初她只是在陛下跟前吹吹枕邊風(fēng),后來她竟開始與前朝有染。自古后宮不得干政,后宮妃嬪與前朝大臣暗中勾結(jié)更是為君者最忌諱的,你說,她這么做不是自尋死路是什么,嗯?”
劉氏停在楚隱面前,看著楚隱氣勢逼人道:“陛下猜猜,是什么促使她甘愿冒這樣的天險也要一試呢?”
楚隱心一沉,登時怔住了,可很快他又瘋狂地?fù)u頭,本能地拒絕承認(rèn)是自己的存在間接害死了母親,淚如斷線之珠不斷落下!
“不……”
“嘖嘖嘖~我對你充滿了同情和憐憫,明明如此年輕,一切都還沒來得及開始,但你的人生卻早已結(jié)束了!”
“不!”
“從你的雙手沾染手足之血、踏上這條不歸路起,你的人生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不!!”
楚隱一邊瘋狂地拒絕一邊控制不住地不停退后,直到身體撞到大殿中巨大的頂梁柱,滿臉恐懼、驚惶無措地看著劉氏不住地?fù)u頭。
劉氏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用盡最后的力氣幾近吼道:“這就是你不惜殘害手足換來的至尊之位!這就是你不惜雙手沾滿血腥也要得到的至高皇權(quán)!從今以后,你就好好品嘗這孤家寡人的滋味吧,我的陛下!哈哈哈……”
“你騙我!你們都騙我!你們都騙我??!”
楚隱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吼出這句話,然后就發(fā)瘋似的跑出了崇華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