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仲秋,帝都大梁城。
慕謙近來有些心力交瘁,因為今年糟心的事似乎特別多。
首先,北境自錦州之圍后其實就一直不曾消停過。
鄭淳在那次大戰(zhàn)之后動員錦州八縣百姓與羲庭軍全體將士共同努力,愣是在三個月內就將位于盂縣以北、戾山口的新關隘——礪陽關修筑完成,同時建成的還有防御能力更強、在原有村鎮(zhèn)基礎上改擴建的新關城——礪陽城。
礪陽關一落成,便成為了抵御北魏一道堅實的防線,扼住了北魏連通大周的南北要沖,加之有鄭淳鎮(zhèn)守,羲庭軍兵力也已補足,大周北境邊防便再也不是中原的軟肋。
饒是如此,魏軍近些日子以來卻不知為何頻頻騷擾邊關,回回都占不到便宜卻仍樂此不疲。
本來有關北胡人長年不斷地南下騷擾就已經(jīng)夠讓人頭疼了,現(xiàn)在又加上北魏,可謂是亂上加亂。
因慕謙早有明旨在先,要周軍優(yōu)待俘虜,所以每回“小打小鬧”結束后,對想回北魏的俘虜,鄭淳便賜他們衣衫帽履而后遣返,對愿意降周的則收編入周軍,食周祿。
慕謙此舉本是帝王胸襟,仁愛天下臣民之心,只因他認為北魏子民與大周子民本是同根生,何必相煎急,卻不料屢遭白崇駁斥,說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說他太過婦人之仁。
如今大周上下,大概也就只有他白崇敢這樣跟慕謙說話了,這要換了別人是決計不敢的。
所以,這其次便是慕謙與白崇君臣之間的矛盾分歧日益加劇。
自錦州之圍慕榮立下不世戰(zhàn)功卻并未被調回京城之后,白崇那逞強好勝、權欲熏心的性子也有所收斂,畢竟沒人能威脅到他的權威了。
朝堂之上,因相之首裴清不喜拉幫結派,而將之首白崇如今的地位亦無需拉攏任何人,因此,文武之爭得到了很好的遏制。
此外,慕謙對朝廷官員管理也比較嚴格,尤其對貪官污吏絕不手軟,發(fā)現(xiàn)一個嚴懲一個,絕不姑息,還為此專門重新修訂了律法,故而百官也都各司其職,朝廷風氣為之一變,較之前朝可謂是大不同了。
然而,就在這樣一片祥和的氛圍中也還是有不盡如人意之處。
白崇如今可謂是權傾朝野,較之當年的慕謙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就連慕謙都禮敬他三分,試問滿朝文武又有誰敢跟他說一個不字呢。
由是白崇為官越發(fā)驕縱蠻橫,時常與慕謙沖突頂撞,還擅自撤換掉了朝中一些他看不順眼或是忤逆過他的官員。
他本為一介武夫,心高氣傲,看不起只會咬文嚼字的文臣,加之他是慕謙的心腹舊部,是陪慕謙打天下的功臣,累累軍功傍身,在朝不免更加放肆,以致人緣頗差,但所有人又畏于他的權勢而敢怒不敢言。
慕謙念他是開國元勛,是他的心腹舊部,是曾經(jīng)和他一起打天下的生死兄弟,且素知他脾性如此,所以便處處寬容忍讓,從來不曾怪罪過他。
但是,如今他慕謙好歹也是名正言順的皇帝,是大周萬民之君父,可白崇打從心底里竟還當他是昔日那個帶領他們出生入死的慕謙。
他似乎忘了,自古君臣有別,不論過去他們之間有著怎樣的情誼,如今都該君是君,臣是臣,豈有臣子凌駕于君主頭上之理。
當初癸酉之亂、天下改元,這幫老臣舊部因自己而受牽連,慕謙因此始終心懷愧疚,加上他為人一向謙和,故而對白崇一向是尊之、敬之、寬之、忍之,可白崇卻將這些視作理所當然,愈加恣意妄為。
到如今,他甚至敢在朝堂之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公然與他頂撞了,試問有哪個為君者能忍受這樣的臣子。他慕謙就算再好脾氣,也難免會心生不滿。
所以,在不知不覺間,昔日戰(zhàn)友、沙場兄弟早已背離,君臣之間早已生隙,而莽夫白崇卻仍渾然不覺。
再來就是安戢武之叛已成定局。
慕謙曾恩威并施地好言勸撫,接連下過好幾道詔書,都言辭懇切,但看來都不怎么管用。
安戢武雖對慕謙的安撫詔書都做了回應,但手上不安分的動作卻一刻都不曾停過。朝廷派駐旭方軍的監(jiān)軍基本上兩月之內就必定會不明不白地“暴斃”,安戢武每回都會好言好語地上疏“請罪”,朝廷沒有證據(jù),也拿他沒辦法。
但這并不代表朝廷對旭方的情況就一無所知,畢竟武德司不是擺設,慕謙雖然做了裁減,但其核心主干依然在,即便是司過盟和追命九門這樣的江湖名門大幫都要懼他們三分,更何況是他安戢武呢。
安戢武是前朝皇親國戚,不服大周、不服“篡位奪權”的慕謙也在情理之中,想要迎回楚天承,恢復魏室江山,這也無可厚非,畢竟皇權的誘惑力太大。
慕謙一直顧念蒼生無辜,也忌憚魏室舊臣可能會借機興風作浪,因此不愿妄動干戈,但根據(jù)暗探最新的密報,安戢武近來越發(fā)瘋狂地招兵買馬,造反之心已昭然若揭。
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就算是慕謙也絕不能再姑息了,否則必會釀成大禍。
所以,本月月初時,他便已命秦蒼帶著三千玄甲精銳趕往旭方軍府轄地屯兵,并任命秦蒼為特使,派他親自前往沄州旭方軍帥府宣旨,是撫慰,也是威懾。
提起玄甲軍,試問天下誰人不懼,安戢武因此更加惶恐不安,這邊剛接了旨,轉頭就更加瘋狂地招兵買馬,囤積糧草。
秦蒼的八百里加急密報傳回京城,慕謙感嘆,終究還是到了不得不動兵戈的時候了。
即使他再不愿興兵戈,可這個隱患終究是不能再放任他下去了,討伐主力大軍也正在調集,這回慕謙是下定了決心要一舉解決掉安戢武了。
最后是南境泛濫成災的旱情。
自六月中旬以來,沭陽河遭遇罕見的大旱,嚴重缺水,大周和南齊位于沭陽河兩岸的疆土皆未能幸免,兩國百姓半年的辛勤耕耘也都打了水漂,南境沭陽河沿線數(shù)多州縣受災,赤地千里、野有餓莩的景象已經(jīng)很多年不曾出現(xiàn)過了。
慕謙看著地方州府呈上來的奏疏心痛不已,那些因災荒而死去的都是他的子民??!還有更多的子民正在忍受著天災之苦,而他能做的就是調撥錢糧物資賑災,饒是如此,南境災報還是像雪花一樣飛入京城。
越是這等時候,對百姓的安撫就越是重要,最怕的就是天災泛濫的同時人禍又起,歷朝歷代因為天災激起民變的例子不勝枚舉。
身為一國之君,他自是不能輕動的,故而他于月初下旨,詔命長平侯為欽差,趕赴南境巡視災情,安撫災民,并授予機斷行事之權。
大周上下乃至亂世諸國、異域番邦,如今誰人不知長平侯慕榮已是板上釘釘?shù)幕蕛?,大周未來的君主,不過就差一個走過場的東宮冊立大典而已。
因此,慕榮奉旨親赴南境巡視災情,對安撫災民情緒和震懾伺機作亂的各方勢力都有著不凡的意義。
此舉既能充分體現(xiàn)慕謙的仁德愛民,又能極大地穩(wěn)定南境局勢和民心,有效遏制一切可能引發(fā)動亂的因素,可謂是一舉多得。
因此,慕榮在接到圣旨后便將紫耀軍和鄢都一應事務照舊交給明劍和梅晏清,他則由歐陽烈、百里乘風、陸羽并五百親兵陪同趕赴南境。
當然,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一個特殊的人,那就是五月初代替楚昱來到慕榮身邊的洛傾鴻,濟世之名享譽天下的藥谷少谷主。
不過,慕謙這道圣旨卻并非真的只是讓慕榮代他去巡視災情,威懾各方。若真是如此簡單,他完全可以派朝中其他大員去,又何必千里迢迢特意傳旨到北境鄢都,再讓慕榮不遠千里從北境趕赴南境。
他真正的打算是等主力討伐大軍趕到南境后,讓慕榮做討伐大元帥,讓他再立軍功,進一步鞏固儲君地位。
之所以明旨宣召讓他代自己去安撫百姓、巡視災情,這自然是為了掩人耳目,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在自己還能掌舵的時候最大限度地鞏固慕榮的地位。
然而,慕謙怎么也想不到,他的這個打算竟讓慕榮再一次身陷死境,險些就葬送在了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