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半個時辰后,長庚從洞內(nèi)出來了,秦蒼和蘇荷同時回頭望向他。
見兩人都不說話,長庚笑了,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笑容,只是因面色慘白得嚇人而憑添了幾分悲涼。
“都哭喪著一張臉做什么,我這不是好好的嘛?!?p> 二人還是沉默。
長庚看向秦蒼道:“凌蒼,長平侯已無礙,最遲明晚,他必定會醒來?!?p> 秦蒼抿了抿嘴,緊握著拳頭想說什么,卻終是沒能說出來。
他還能說什么呢?已經(jīng)犧牲了太多的人,也有太多的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為的不過是守護各人心中那點微末的堅持。
耳邊回響起歐陽烈悲痛而絕望地發(fā)問:“究竟還要多久,這亂世才會終結(jié)?到底還要犧牲多少人,這天下才能歸于太平?”
秦蒼明白,為了那些逝去之人的寄托和希望,他們唯有忍痛負重前行,才不辜負這一路走來所有人的犧牲,而這也正是慕榮一直以來所背負的。
蘇荷道:“族長,二公子的人馬就快到了?!?p> 長庚沖他點了點頭,抬頭看了看斷崖之上,嘆道:“以他的聰慧,恐怕我們也藏不了多久了吧?呵~”
秦蒼也同樣苦笑:“只怕以懷霜的睿智,我也瞞不了多久了。”
長庚無奈輕嘆,只笑笑道:“去吧,時間不多了?!?p> 秦蒼點了點頭,而后沉默地進到洞里去了。
長庚望著他的背影,仍舊笑著搖了搖頭。
很快,秦蒼便背著臉上終于有了血色但仍舊處于昏睡中的慕榮出來了,長庚立在洞口,蘇荷虛攙著他。
長庚道:“關(guān)于君侯,見到二公子后,你知道該怎么說?!?p> 秦蒼點頭。
“此局過后,他們一定會將目標轉(zhuǎn)向司過盟,讓他務必多加小心?!?p> 在長庚取澶淵之血為慕榮解毒時,秦蒼便將山中詳情都告訴了長庚。同所有人一樣,長庚亦為洛傾鴻的雙重身份感到意外。
此外,長庚告知秦蒼他之所以會來晚,乃是因連城雪命在旦夕,結(jié)合鐘靈山中發(fā)生的一切,長庚推斷洛傾鴻必已知曉慕籬的真實身份,因而才有此擔心。
秦蒼點頭表示明白。
長庚做完了他該做的,也交代完了他該交代的,心情好像終于放松了些,秦蒼和蘇荷兩人都能感覺到他的肩頭好似不再那么沉重了。
“凌蒼,替我轉(zhuǎn)告裴老,多謝他老人家這幾年來的招待,今后長庚應該不會再去煩他了,也請他老人家好生保重?!?p> 秦蒼心頭一痛,眉頭一蹙,卻只是沖長庚點點頭:“我一定把話帶到?!?p> “快走吧,他們快來了,歐陽將軍那邊也正等著你們?nèi)ゾ饶??!?p> 秦蒼靜靜地看了長庚片刻,終只是說出了四個字:“族長保重!”
隨即,像是壯士赴死一般決絕,秦蒼慷慨轉(zhuǎn)身,背著慕榮迅速消失在斷崖底這條河谷的拐彎處。
待到再也看不見二人身影,長庚終于支撐不住,腦袋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便倒了下去!
“族長!”蘇荷一驚,趕忙扶住他,二人就勢坐在了河谷冰冷的石頭上。
“族長,你怎么樣!”蘇荷感覺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緊張地搖了搖長庚。
眩暈感過去之后,長庚方睜開了眼睛,見到焦急不已的蘇荷,他趕忙虛弱地一笑:“蓮心姐姐,我沒事……”
瞧他一臉蒼白如紙,上氣不接下氣的,哪里像是沒事的樣子。
蘇荷咬了咬牙,眼里淚水默默打轉(zhuǎn),卻終是舍不得說一句責怪他的話,只心疼道:“逆天而為,終究是要付出代價的,即便你明知后果,即便我勸阻,你也還是會來,不是嗎?”
長庚虛弱一笑:“裴老不能離開京城,凌蒼一個人肯定顧不過來,我若不來,只怕他此劫難渡?!?p> 這幾年來,長庚一直藏身在太師府中,所以京城的一切動向都逃不過他的掌控。也正是因為他預見了慕榮和慕籬兄弟倆此次的劫難,所以他來了,即便他知道這會增加他身份暴露的風險,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
“瓊?cè)A長公主之事,我竟毫無察覺,洛傾鴻的雙重身份我亦不曾料到,因此才讓他有機會用長公主試探二公子,導致他身份被識破。一切都是我的疏忽造成的,于情于理,我都必須親自來,也算是對自身過錯的彌補?!?p> 蘇荷明白,也理解,并且除了支持她也別無選擇,所以最后她除了心疼,什么也做不了。
“終于……終于走到今天了,終于只剩最后一件事了。”
蘇荷聞言微微一皺眉。
自從前代族長過世后,長庚便時不時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他從來不向她解釋,她自然也不會問,即便她是四大護法之首,即便她是看著他長大的師長,即便她知道他心中亦有她,她也還是懂得分寸,知道有些巫族機密之事不該她過問。
她只要默默守著他,陪著他,在他累了、傷了的時候扶住他,給他安慰和依靠,這就夠了。
長庚望向蘇荷托付道:“此后,我將閉關(guān)休眠,族中事務就暫時交給你和諸位長老了。”
明知他正在走向死亡終局,但蘇荷卻無法阻止他,也不會阻止,因為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選擇。
蘇荷含淚點頭:“你放心?!?p> 長庚終于露出了放心的笑,隨即,他將目光投向被火光映得透亮的夜空。在那里,他仿佛看見了母親的遺容,于是笑得更加燦爛了,只不過在蘇荷看來,那笑容卻是那樣的凄美,好似一朵即將凋零的丁香。
丁香本是素雅之花,外表溫柔端莊,淡然寧靜,卻柔中有剛,含而不露,不乏炙烈,恰如長庚恬靜柔和卻又不失剛毅堅韌,且自有他的堅持和執(zhí)著。
自母親離去的那日起,他便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必須完成母親的遺愿,護那人周全。如今只要再助他度過最后一劫,他便可問心無愧地去見母親和舞陽歷代先祖了。
一直趴在他身上的澶淵仿佛也被他們的悲傷感染,走到長庚脖子旁邊,用它的頭輕輕蹭了蹭他的臉,沖他叫了一聲,那叫聲聽起來也滿是悲傷。
長庚伸手輕輕撫過它的頭,看著它嬌小的身體,心疼的淚水便又簌簌而下。
若無澶淵的靈血日日澆灌,那他此一閉關(guān),或許便再無醒來的一日。
“澶淵,對不起,母親明明將你托給我照顧,可我卻總是在不停地傷害你,對不起……”
澶淵又蹭了蹭他的臉,沖他萌萌地輕叫了一聲,靈獸的通靈之性讓長庚和蘇荷感動不已,也心痛不已。
交代完了所有牽掛之事,長庚自知生命所剩無幾,能留給他的時間也不多了,二十多年來,他終于第一次主動握住了蘇荷的手,輕道:“蓮心姐姐,對不起……”
只這三個字,他便心痛得再也說不出其他。
對不起,今生注定只能負你。
身為巫族族長、舞陽傳人,打從出生的那天起,我的一切便注定是屬于巫族的,舞陽血脈的傳承和為先人們討回公道是我必須完成的使命。
這一路走來,我自問無愧巫族無愧舞陽歷代先祖,卻唯獨負了一人真心。若有輪回,我愿渡千劫萬難,只求來世能與你攜手相伴,共赴白頭。
蘇荷回握住了長庚的手,眼淚簌簌地搖頭:“什么都不用說了,我都明白。安心休息吧,我?guī)慊丶?。?p> 長庚眸中噙淚,含笑輕輕點頭,而后安心地閉目睡去。
看著終于昏睡過去的長庚,蘇荷的心一陣猛烈的絞痛。
她將長庚輕輕攬入懷中,像是要通過這個擁抱將自己所有的愛都傳遞給懷中之人,久久不肯放開,兩顆孤寂的心終于緊緊地靠在了一起。
蘇荷曾許過兩門親,結(jié)果卻都是她還未過門,夫家就不幸亡故了,因此她成了族里聞名遐邇的克夫女,族中家家忌諱,沒人再敢上門提親,甚至連父母也都嫌棄她是掃把星,導致她不堪流言,一度自盡尋死,好在被及時救下了。
后來機緣之下,她有幸被選入族長身邊做了一名貼身婢女,同時兼任長庚少時的啟蒙先生,照顧長庚日常起居的同時教長庚識文斷字。
沒過多久,長老會便安排了專門的教習先生,開始教長庚作為舞陽傳人必須要掌握的諸多知識和技能,蘇荷也因此被調(diào)到了族長身邊,成為了負責族長飲食起居,同時負責上傳下達的貼身巫使。
只是私下里,長庚還是會經(jīng)常找她,有時是為先生教他的功課,有時是為日常瑣事。盡管蘇荷專職照顧他的時間很短,但他卻習慣了蘇荷,換了其他任何巫使,他都不適應,蓮心一字便是這期間取的。
在此過程中,本就天資過人的她也快速成長著,從原先那個什么都不懂的普通族民一躍而成為了族長身邊不可或缺的人。
再后來,她便接替了四大護法之一的位置,從此族中便再無人敢輕視詆毀她,然而暗地里那些流言卻是無論如何也消不了的,這也是她這些年來始終不肯直面長庚的根由。
她看著長庚從一個總角小娃蛻變成如今肩負沉重使命與責任的一族之長,長庚的一點一滴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所以,她堅守師長與下屬身份,從不逾矩,不僅因為她年長他十歲,還因那些流言蜚語,因她是天生克夫的掃把星,所以她始終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而當初前代族長收留她時便預言了她的命運,除非她終此一生不動情,否則她注定將會為情而死。故而當初接任護法之位時,她才會當眾發(fā)誓,終此一生不再嫁,將她的一切都奉獻給巫族。
根底藕絲長,花里蓮心苦,正是蘇荷這些年來的寫照。
她可以終生不嫁為奴為婢陪伴在長庚身邊,可以替他分擔任何苦痛,陪他度過任何難關(guān),卻唯獨不能給他長相廝守的承諾。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這樣默默守在他身邊,除了廝守終身,她可以將一切都奉獻給他。
長庚對這一切也一清二楚,即便成親那年他尚未及冠,但他卻對自己的感情看得分明。
他也從來不曾強求過,加上他本身就背負著生來便注定的宿命,他也不想讓蘇荷跟他一起受這份苦。
他亦曾盼她能嫁得如意郎君,哪知她竟當真從此長伴他左右,再未婚配。盡管從未有過什么山盟海誓,甚至他們連心意都不曾向?qū)Ψ絻A吐過,但兩人卻一直這樣相守、相伴,其實各自心中都已默許了這份感情。
或許,早在當初他為她取字“蓮心”時,便已暗示了他們之間的苦情。
而近幾年來,她眼看著長庚一次次插手紅塵事而遭天道反噬,她卻無法阻止。
插手一次兩次也許不算什么,用長庚的話說,大不了就是損點兒壽數(shù),巫族之人世代都是這么過來的,但當反噬經(jīng)年累積,不僅折壽,更持續(xù)折磨著他的肉體和精神,好比病入膏肓的人還不斷點燈熬油,長此以往總有油盡燈枯的時候!
而這一次,長庚更是不惜違反祖制,以巫族禁術(shù)將另一個燈油將近的人從死神手里搶了回來,體內(nèi)的反噬已積重難返,以致他再也壓制不住,終于倒下了。
她理解并支持他所做的一切決定,包括剛才他步前代族長的后塵,再一次動用巫族禁術(shù)為慕榮續(xù)命,她亦不加阻攔,只因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他的宿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陪在他身邊,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他依靠和歸所。
遠天的火光絲絲映照,投射出二人相擁的輪廓,將這斷崖河谷中的一對苦命鴛鴦繪成了一副雋永而凄美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