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擦身而過
懸于高墻之上，經(jīng)風(fēng)吹雨淋已多日。他本就清瘦的面頰，此時已瘦至頰顯。眼周一圈烏黑，深陷的眼眶讓他看起來猶如髏骨。
自從他被囚于此，之前那些將王府大門比做圣地的群臣，如今竟無一人敢來探視，唯有不常過府的敬翔來看過他三次。那些曾自詡誓死追隨的人，瞬間了無音訊。
這亂世中，誰都不想沾惹上送命的事，這點他懂。
只是真正淪落這步田地后，他的心還是免不了為此受傷。
今日汴州城似要迎來大雨，空氣中有種悶熱讓他久違波動的心，也有些莫名的躁動。
算算日頭，已有三日。他這大半年以來，幾乎天天都在期盼這第三日。因為，今日是給他這種死刑犯投食的日子。
“朱友文！”
“唉，唉，在在。”他仰起頭看向鐵籠上方，目光直勾盯著牢卒手里提的木桶。
獄卒自上而下看他，滿臉的嗤笑。
籠中的他目光越是認(rèn)真，獄卒笑的越猖獗。抄起從桶中舀羹的瓢，獄卒沿著木桶邊沿敲打，大聲唱和?！跋氘?dāng)初，如你這等尊貴的人，是萬不能食這餿飯?！?p> 他并不理會獄卒的閑言碎語，目光只盯住那木桶。
獄卒接下來便越來越放肆，將木桶中的羹食一瓢一瓢舀出，悉數(shù)往他門面上淋去。
“哈哈哈，朱友文，你可要接住啊，哈哈哈”
高墻上的籠中，他看著羹飯傾下，竟傻傻張嘴去接。
這一幕，被暗墻一角端坐輪椅的張全義盡收眼底。
駐足觀看了一番，張全義面無表情，神色淡然。微側(cè)頭，喚來貼身小廝推他離去。
趴在老馬背上睡了良久，待花弄影被一些吆喝聲吵醒時，老馬不知不覺已經(jīng)馱著她行入一小縣鎮(zhèn)。
小鎮(zhèn)民風(fēng)壓抑，街邊處處零散著蓬頭垢面的荒民。花弄影頓時困意全消，滑下馬背行至街道一邊，請教一面目稍微白凈些的孩童。
“小兄弟這一身風(fēng)塵，是打哪兒來？還望賜教此處為何地？”
那孩童瞧了她兩眼，見她一副面黃肌瘦粗布素裹，同自己一般像個逃荒的難民，身邊除了一匹老馬便再無其他，頓時謹(jǐn)慎之心亦消退。
“我同娘親和姊妹本出自青州，來此只為躲避瘟疫。此地屬曹州管轄，臨近東都汴州。還未請教小嫂子牽著這老馬，是要去往何處？”
“啊哦，去年春上遇到征兵，家中做農(nóng)桑的夫君被抓走，這一去就是一年多杳無音訊。家中老母病重，只望在世時還能再見夫君一面，故此民婦這才走上尋夫之路。殊不知，此去這一路竟這般遙遠(yuǎn)，民婦是循著躲避兵荒的流民才輾轉(zhuǎn)到此。”
“一去這么久也沒個消息，怕是已經(jīng)落難咯。姑娘也是苦命人??！”孩童身邊一神色萎靡的婦人對她言道，言語間盡是哀涼。
“?。俊彼皇请S便那么一說，被那婦人接話，倒是生出些不好意思。
“……我爹爹三年前也是被抓去充軍，才去半年不到，前線便有同鄉(xiāng)捎來爹爹已故的消息。我娘親至此便生了癔病，常常說些不招人待見的話，小嫂子尚不必聽信我娘親癔語?！?p> “啊，無妨?！蹦抗庾⒁曋菋D人，花弄影心中生出些憐憫。
“青州去年生了瘟疫，不是早已治好了嗎？為何你們母子四人，還流落在外？”她記得去年康勤正是被指派去了青州治亂。
“小嫂子不知，去年青州確實來了位有權(quán)勢的貴人，聽說專為青州治患而來。剛開始確實也著手做了些利害大事，誰知好景不長，患情才顯好轉(zhuǎn)，那位貴人便急急離去。青州地方官軟弱無能，竟無能到任由將將被撲滅的匪寇，在貴人離去后迅猛發(fā)展，也束手無策之。且隨之，不過數(shù)日光景匪寇就反撲而來。青州人不易，好不容易逃過一場瘟疫，卻沒躲過一群土匪?！?p> 說著說著，孩童純真的面容上，覆上層層怨恨。
花弄影心中一怔，她知康勤當(dāng)時所急，卻從沒想過他匆忙而歸，撇下的責(zé)任便成了無辜百姓的禍?zhǔn)隆?p> 在師父身邊，她聽得最多，便是‘國之根本，乃民’類的言論。民生，是任何時間，任何朝代，每一位君王的職責(zé)。
師父將百姓看重，她自小便知。若師父得聞，青州百姓遭此劫難，皆因自己迷惑康勤，會不會因此對她生出嫌隙？
她心中有愧，與孩童一家道別后，便翻身上馬而去。
之前有翩翩為伴，路上還時常弄些歸元的草藥讓她進(jìn)補(bǔ)。她身下其實已然不痛，只是身上偶爾還會發(fā)些虛汗，一經(jīng)風(fēng)極易使她咳嗽。
行走在人流中，她思緒飄遠(yuǎn)。不知康勤是否在等她？她到底為何故，非要撇下那孩子，獨自歸返塵世？是對什么不甘心，還是對什么有留念？落得如今孤苦無依的境地，她從未這般沮喪。此去汴州，她突然變得茫然。
若只是為了去王府外見師父，她為何不自私一些，偏要應(yīng)允幫府中下人們搭救家眷。她開始對自己諸多質(zhì)疑，不知何時生了這些情緒，她只覺整個腦殼都快炸裂。自她再入世，所見之人，無一不是在給她指同一方向。她知汴州城此時已是火海，可她又心知肚明，她若不去便是徹底放棄了再見師父一面。
她如行尸走肉，可腳下行進(jìn)的方向卻未改變。
她自知開始變得敏感，身體亦虧損得厲害，稍有體力的透支，她便心口如遭重?fù)簟?p> 都已這般潰敗，不知此去，是否還能僥幸。
中元節(jié)臨近，三日后，她必須趕到王府外蹲守。否則，師父又該云游去了！她可有好多好多話，想跟師父說。
到底還是年輕，明知擔(dān)著無能為力的責(zé)任，還是義無反顧的去。也不知還要多久，她花弄影才能真正學(xué)會量力而行。
幾十里以外的東都鬧市，在一派祥和之下，人人面帶虛偽笑容。
一邋遢小人仿佛迷失般，在人流中停滯不前。
醒來時，她已經(jīng)躺在一處污水灘里。睜開眼滿是陌生的一切，她自污水中爬起，一路帶著泥漿行出兩行腳印。
街上涌動的人都避著她，稍靠近她身邊皆是捂住口鼻散開。
‘這是哪兒？我為何在這里？’滿腦子都是這兩個問題，茯茶宛若白癡立于人潮。想要拉住一經(jīng)過路人詢問，還未觸及路人衣角，便被騰空一腳踹倒在地。
“哪兒來的乞丐，一身臭氣快滾出這條街，熏得老子攤前客人都不來……”
被人打倒后，茯茶本想回手還以耳光，卻被如雨點般落于身上的拳腳揍得無力起身。
很快這處的搔動就引來周圍百姓的圍觀。
人頭擁擠的街中，花弄影牽著老馬艱難前行。
聽人群中有人議論，是個小乞丐招惹了路上小販，這才惹來一頓教訓(xùn)。
花弄影無暇在此停留，并未朝人群中多看一眼，推開擁擠的人群牽馬而去。
她哪還有心思管顧別人，在這個吃人般的地方，最見怪不怪的便是此類欺壓。霸凌比自己更軟弱的人，不就是他們的常態(tài)嗎？
在這座充滿對強(qiáng)權(quán)渴望的城池，人們耳濡目染便是不斷壓榨和搶奪，用踩踏別人的方式來抬高自己，為討好權(quán)力來與之同化。人心的丑惡充斥整個汴州，野蠻在這個新的國度正野蠻的蔓延。
擦身而過的二人，仿佛命運的捉弄。
此去一別經(jīng)年，再見恐已物是人非。
一伙喬裝在街角的人正注視著牽馬的花弄影。
看著她扒開人群而去，互相給個眼神便尾隨跟上。
剛離開人群的花弄影，因為身體極為虛弱，身邊又嘈雜一片，竟察覺不到身后一記手刀的偷襲。眼前一黑，她即刻失去意識。
有人拿出一麻布袋，將瘦弱的她整個套進(jìn)去。生怕有人注意，二人一前一后抬起布袋埋身入一巷內(nèi)，溜至轉(zhuǎn)角飛奔而去。
再醒時，花弄影睜開眼便是久違的幔帳錦被，驚得她不顧脖頸處的酸痛一躍而起，正好推開床邊侍婢打扮的小丫頭。
“……你是何人？剛才對我做了什么？”花弄影語氣中的警告，讓小丫頭嚇得立馬跪地俯首，怕是做奴做習(xí)慣了，嘴里哆哆嗦嗦也說不清楚。
“博王妃這么快便醒了，怎么不再多睡一會？”自屏風(fēng)一面?zhèn)鱽碛行馓摰哪腥寺曇簦ㄅ昂芸隙ㄟ@個聲音是陌生的。
“你是誰？”花弄影目光如狼般鎖定屏風(fēng)后那人，腳下和掌中都暗暗蓄力。
“助你成事之人。”那人話音雖渾厚，卻透出力不從心的虛。
花弄影十分熟悉師父身體狀況，而此人聽聲便可斷定，他與師父一般都曾受過極重的內(nèi)傷。若不是傷及根本，便是垂垂老矣也斷不能說話有氣無力。
“這話說的有趣。不知閣下欲助一落魄婦人成就何事？”
“咳咳……既話已至此，想必王妃還未想好。離墨，王妃是府上客卿，我們且退下，讓王妃好生歇息?！?p> “是，老爺。”伏地的小丫頭這時一改剛才唯唯諾諾的樣子，起身笑看她一眼，咧嘴笑露出兩小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