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被叫離墨的婢女推著離去,經過無遮擋的門楣,花弄影清楚看到那中年男子一臉病容。
心中某種悸動被那股陌生消滅。那人大概已年過五十,根本不可能是師父,是她又多想了。
收回目光再四下查看,花弄影說不清莫名有種壓抑。
不同以往看待錦衣玉食的不屑,如今倒是覺得有些久違。山中確實疾苦,那孩子自出生便無緣富貴。并非她愛慕虛榮,畢竟已為人母,這些身外之物她亦想給予那個孩子。
前途渺茫,她依舊初心不改,只是這份執(zhí)著,不知何時才能撼動那個人,那顆心。
這時后頸處的酸痛襲來,花弄影伸手捂住痛處,扭轉脖子活動筋骨。
聽剛才那人的語氣,似是自己已然被掌控,現下只叫她歇息,莫不是揪準了她現在的落魄?真是沒想到,這才進城就被‘請來做客’。
花弄影只覺得頭有些脹,本該坐月子的時候,她疲于奔命。翩翩告誡她這會傷及母體,弄不好便是一生頑疾。好在有翩翩那幾日的悉心調理,否則,她即使有幸恢復如常,往后亦會血氣虧損難愈。
中年男子喚走那小丫頭,這回便無人與她同在。就是想問些什么,一時也無處求詢。
糟了,中元節(jié)。想起翩翩所說,師父中元節(jié)會來此逗留,花弄影又開始慌了。
若是不趕在中元節(jié)那日以前回王府,她真怕從此天涯相隔,亂世獨獨成生離死別。
身乏困意驟然而起,花弄影竟強撐不住瞌睡,掀開錦被縮入其中。想來,那中年男子在她還未給出答復前,定不會為難她。
且容她小憩一會吧,實在睡意難控,她著實熬不起。
待她剛合眼睡下,平穩(wěn)的鼻息音就自床幔中傳出。蹲在窗下的小小身影豎耳貼壁,努著嘴小心翼翼的模樣,讓張全義覺得甚為夸張。
“去,去……”張全義擔心離墨笨手笨腳的將屋內人吵醒,只想早早喚離墨走開。
這小丫頭被養(yǎng)在府中多年,受他悉心栽培,甚少見過除府中以外的人。更何況,還是如屋內那女子般驚艷之人。
依依不舍走下窗階,離墨還是忍不住朝屋內看去。
“還看還看。以后有的是時間去看,莫要失了我府門顏面,怎的這么多年還是學不會大氣端莊?!?p> “師父,屋內婦人就是博王府的那位王妃呀!跟神仙似的模樣,真是好看得緊?!彪x墨推著張全義落座的輪椅,人還未高出輪椅半截,手腳便是氣力挺大。
“此女生妖顏,非福即禍矣。小離墨,切記今后若能自成大事,務必遠彼妖顏?!?p> “為何要遠?我還挺喜這位娘子,這般好看的人兒,不像是那些會招惹大是非之人?!?p> “嚯,你懂什么是大是非?越是能魅惑雙眼的皮相,便越能引來一些腌臜之人的覬覦。你若想此生安逸,需謹記不可貪戀美色。這世間恃強凌弱之輩,比比皆是。你一黃毛丫頭,如何能斗得過那些洪水猛獸……”
“師父你又開始叨叨不停!這話可是又要說上百八十遍才罷休?”離墨有些不耐煩,開始翻著小白眼抱怨。
師父張全義根本不在意離墨的不耐,反而還被她逗笑。
離墨不明白,師父又非老來糊涂,也非口角瑣碎婦道人家,怎的就染上這羅里吧嗦的毛病。最為倒霉的便是自己,還要時常受師父這碎碎念的魔咒灌耳。
“唉,對了。師父讓離墨給那位娘子換上的香,有何蹊蹺不成?方才明明已轉醒,這待我們一離開,她便又睡下了?!?p> “趁她熟寐未醒,與她診脈的郎中說的,你可曾記得?”
“記得呀!可這又有何關聯?”
“她身存熱毒,早已是根深蒂固?,F又產后不經調養(yǎng),如今還只身不遠千里來到東都,已是一奇人矣?!睅熗蕉嗽谕ダ乳g視若無人般的交談,路過的奴仆皆是遇之避開。
“長這般美貌,能不是奇人嗎?可這到底和換上的香,有何關聯?”
“莫急,為師這不是在與你細談嗎?那香可是異邦才能尋到的寧神膏,聽說五年才能制出那巴掌大一塊,你師父我時常夜不能寐,都不曾舍得用些。”
“師父竟有這等佳品,怎的我做徒兒的全然不知?”
“嘿,休得打我這塊寧神膏的主意?!?p> “小氣小氣,那什么膏有什么好稀罕的?也就你這糟老頭子才視若珍寶。不過,拿這么名貴的香來給那娘子用,到底為何用意,師父你還沒講清楚呢?”
“熱毒加上產后失調,此女早已病入膏肓。多日不眠不休,她能堅持至此,本就萎靡的精神,再不好好歇養(yǎng),怕是很快油盡燈枯?!?p> 張全義的眼神,在說到病入膏肓時,變得深不可測。
“此女身份復雜,又來歷不明。若說僅憑一副妖顏就能報我弒妻之仇,來歷不明又有何妨?我是斷不能讓她就這般消隕,送她回朱賊身邊,才是我不惜一切要救她的目的?!?p> 身后離墨聞言不再多嘴,推著輪椅漸行漸遠,師徒二人身影消失在廊角……
街上被人毆打,已然無知無覺。
茯茶待那商販停手,這才匍匐著爬向街邊,用盡氣力翻過身,這才力竭縮在一旁沉沉昏去。
摸瞎的販子在街邊收人,趴拉開縮在一團的乞兒堆,挑撿起一直瑟瑟發(fā)抖的行乞之人,嘴里抱怨著尋不到年輕的了。
突然瞧見街邊躺著一細小身板,顫顫巍巍的縮著身子,販子走近才看清,那原來是個半大的女子。掀開搭在她面上的頭發(fā),才發(fā)覺還是個模樣周正的。
販子不免嘴角掛起笑意,和同伴吆喝道,“這可能賣個好價錢,待晚上交了貨請哥兒吃酒去。哈哈!”
把茯茶甩上木板車,用草簾子一掩,販子就拖著板車走了。
匆匆趕到此處的郢王府一行人,四周探尋一番,不見要找的人身影,又朝別處奔去。
板車上還有三個邋遢的小乞兒,稍大一些的孩子怕是也有八九歲。那三個孩子好奇躺在身旁的茯茶,有年幼的乞兒更是忍不住撥開草簾子偷看她。被大些的孩子拉回手,小乞兒還忍不住偷笑那躺著的是個好看的姐兒。
聽販子說,只要被賣進了大戶人家,他們往后便不用再風餐露宿,還會有草席睡。
小乞兒們別提多開心了,自是圍坐在板車上,也掩不住愉悅。
逐漸晴朗的日頭已懸于正空,皓日當頭風也吹得格外舒暢……板車上轉醒的茯茶,注意都被車輪嘎吱聲吸引。身側還夾雜著小孩子的笑鬧,茯茶此刻倒是變得異常寧靜。
這是要去哪里?是回家嗎?
現今滿腦子都是空白,茯茶醒來就睜著一雙眼睛,顯得冰冷木然。她只記得自己叫‘茯茶’,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確是全然不知。醒來時便是嗅著惡臭的污水,睜眼便是滿灘的污穢雜屑。
她為何會在那里醒來?醒來時,身邊亦是全無生氣的兩具女尸。她看不清那二人面相,拖著沉重的步伐,極具艱難才淌過那灘污水。
行到人多的地方,突然就有人打她,嘴里凈說她是‘乞丐’。
乞丐?原來她是乞丐啊!
冥冥中她竟覺得,某種枷鎖被掙脫,此時的她甚覺自在。仿佛被放飛的雀兒,叫她暢快無比。
販子的板車行了沒多久,便在一處矮院門外落停。
三個小乞兒被他們趕下車,有一著麻衣的黑臉婦人便上前來,揪扯那三個孩子的小臉,然后捶了幾下他們前胸后背。
粗著嗓子朝販子們嚷,“就這身無二兩肉的貨色,也好意思拿出來?這都好幾月光景,院里一大家子等著,還想不想開葷了?”
“喲喲,黑二娘莫急,莫急。好東西這還沒顯露呢,黑二娘往這處瞧瞧?!必溩訉⒉莺熥右话严迫ィ偷乇黄芈对诠馓彀兹障?,倒是驚得茯茶連忙用手遮擋眼睛。
“呀,這細皮嫩肉的……不會偷得哪家富貴小姐吧?”黑臉婦人湊近看茯茶,粗糙的手指在茯茶臉上觸了幾下,指尖的滑膩讓婦人驚嘆。
“沿街乞丐堆里挑的,要真是什么富貴小姐,誰家還不早早接了回去?就是一乞兒,假不了?!必溩永哆^黑臉婦人,牽至一旁與之交耳。
“你說的倒是有道理,不過還需得謹慎些。若真是誰家小姐,這一旦被我們摸瞎子送去窯子,那可就犯了要命的官司。”
“黑二娘,你大可將這擔憂的心思藏肚子里。喏,瞧瞧那模樣,什么也不記得。不知不覺賣掉,就那品相便可教咱們大院老小吃上半年。”
茯茶能聽清極細微的動靜,趴在板車上的茯茶窺見那三個乞兒,皆是一臉未知。此時,她才有些恍然大悟,莫非只有她聽見了那二人的耳語。
她一面驚嘆自己入了賊窩,一面又驚奇自己居然能聽清那二人的私話。
聽著這話里意思,他們是要將她賣了。至于他們口里那個‘窯子’,她猜想定不是什么好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