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千冥縱是再身手不俗,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在南鸞宮門前戰(zhàn)至不能獨立,他已現(xiàn)窮途之像。僅憑著一股執(zhí)念苦撐,寧夜幽在他眼里,已看不清其他。
谷中很少有雨水瓢潑,今日不知為何,宮門前竟飄進(jìn)了大雨。
頃刻間,地上的血腥被雨水沖開,偌大的校場上,皆是一汪血海。
寧夜幽趕到時,只見千冥手上的鉤子也斷了一截。
披頭散發(fā),身上血肉模糊,雙頰凹陷眼神游離,整個人猶如從墳地里爬出的鬼。絲毫沒有往昔他精干的模樣!
“你可知跨過這道大門,將意味著什么?”
寧夜幽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千冥戰(zhàn)至猩紅的雙眸,回望時,讓寧夜幽心中一緊。
他沒有答,繼續(xù)挪動被人扎入肌肉的左腿前行。
“千冥!”寧夜幽急了,忍不住喚起他的名,“執(zhí)意要違背南鸞,后果不堪設(shè)想。便是要見她,你也要先保全自己?!?p> “……滾開!”南鸞弟子們以身軀攔在他面前,這惹得千冥越發(fā)不耐煩的怒吼。
弟子們沒有一人動搖,反倒是寧夜幽的眼淚,開始不爭氣的滑落。
她深知千冥的脾性,若今日他走不出南鸞,便是躺著,他也會爬出去。
“若你非要如此,南鸞不留你!”寧夜幽強忍著哽咽,嘶吼著,“依照宮規(guī),叛出南鸞者,廢其畢生所學(xué),永世不得召回。江湖再遇,必趕盡殺絕。”
宣判了千冥的最終處置,有前暗門子弟不忍,跪求寧夜幽,“尊上開恩,大統(tǒng)領(lǐng)是病糊涂了,這才發(fā)瘋。尊上,求尊上開恩??!”
接著又有好幾個前暗門的子弟跪下,“求尊上開恩!”
寧夜幽也很想對千冥網(wǎng)開一面,可終究還是千冥自己的選擇,該說的話她也說了,該勸的她也勸過。
不待寧夜幽說話,千冥怒吼,“千冥,最后一次,懇請尊上履行宮規(guī)?!?p> “大統(tǒng)領(lǐng)!”前暗門子弟們不可置信的望向千冥。
只見千冥臉上從未有過的決然,在這一刻,顯得異常道心孤絕?!斑€請尊上,誠不欺我。說過的話,請不要食言。”
寧夜幽極力隱忍,不讓眼眶中的淚水奪眶而出。
“讓他走!”緊咬牙根艱難的吐出這三個字,寧夜幽轉(zhuǎn)身朝宮內(nèi)走去。
因為接下來,千冥朝谷外而去,就要接受門眾千刀萬剮的洗禮。若還有命活著,還要接受挑斷手腳筋的酷刑,將一身所學(xué)悉數(shù)散盡后,他才能恢復(fù)自由身。
今日若換做其他人,寧夜幽定會面無表情的注視全程??善乔и?,偏偏是她此生最不愿辜負(fù)的人之一。
雨水淅瀝,拍打著宮門前的青石板,她不忍再看下去,血與雨水的又一遍沖刷。
初秋還未過,周身竟不知不覺涼意驟升。
寧夜幽心里仿佛被一根墜入深淵的藤蔓捆住,不停將她往深淵中拉扯。
她想拼命的抓住身邊的一切,可無論她怎么掙扎,就是觸手不及。所有人都在離開她,最初她以為的世間,只有不停的遇見,可至今才明白,人世間的每一次遇見,都是為了分離?;蛟S不斷的離開,才是她人生的意義。
師父曾在心里將她視為‘天煞孤星’,所以,才不愿讓她留在書院吧!
難道真的是命運嗎?她就注定要與至親的人離別?
挨過一夜秋雨后,山谷中有股反常的咸濕感。
寧夜幽很早便坐在谷中一處峭壁上冥想打坐。
突然,有人以極快的速度靠近,穩(wěn)穩(wěn)定住在她身側(cè)三米處,“……尊上吩咐的事,屬下已照做。千冥被送往一處農(nóng)桑人家照拂,上下也被打點清楚。”
“嗯,知道了?!?p> “尊上若無其他事,屬下就先退下了?!?p> “嗯?!?p> 待那人退去,寧夜幽這才睜開雙眼。長長的睫毛眨巴,細(xì)思量良久的想法,也終于有所行動了。
返回樓閣中跟絮妍打好招呼,她就更換了一身男子的行頭。
趁著午間整個南鸞宮都陷入小憩,她稱要閉關(guān),轉(zhuǎn)身便溜出了南鸞宮。
她欠千冥的,早就不再只是那雙手,這次,就換她來守護他吧!
十日后的鳳翔官驛。
這座三國相鄰的小藩鎮(zhèn),正處在兩軍交戰(zhàn)的烽火線上。寧夜幽好不容易混過吳晉兩邊的盤查,才把奄奄一息的千冥帶至鳳翔。
如此大費周章,完全是因千冥某日醒來,寧夜幽問他接下來想做什么,千冥自知命不久矣,就直言要見無雙最后一面。
寧夜幽也未反駁,拭干眼角的淚珠,斬釘截鐵的答應(yīng)了。
可到了鳳翔,寧夜幽這才后知后覺,自己行事莽撞了。畢竟無雙現(xiàn)在身份敏感,已不能輕易暴露。
看著床上千冥一臉渴望,寧夜幽真不知又該怎么拒絕。
她也深切的明白,能支撐著千冥走到這里,全憑著他那顆想見無雙的心。這或?qū)⑹撬詈笠谎郏瑢幰褂恼娴牟蝗绦姆駴Q。
終于,她以一身素白的長褂扮作少年,出現(xiàn)在無雙面前時,險些被無雙身邊的下人當(dāng)做登徒子打出去。
無雙臥在塌上,盈盈一握的模樣,像是受了經(jīng)久的病痛折磨。
寧夜幽險些沒有認(rèn)出她,而她,卻在第一眼就認(rèn)出寧夜幽。
“少主蒞臨,無雙有失遠(yuǎn)迎?!毕袷怯窒肫鹗裁矗瑹o雙又說,“不對,如今應(yīng)喚少主為尊上才是,無雙不知尊上蒞臨,還望尊上降責(zé)?!?p> “你是何時知道是我?”
“尊上的一言一行,無雙早就印刻在心底,只是尊上不知道罷了?!?p> 回憶起當(dāng)年在地宮山,無雙能在荒野之中找到她,她也頓時不覺得奇怪了。
“你又是如何病成這樣?記得劉語瑩將你入獄,你出來時也只是皮肉之傷。三年光景,按說應(yīng)該是早就痊愈了。”
“哈,主人只說讓無雙留在從珂身邊,卻并沒有告訴無雙,要怎么樣留下來。”自說著,無雙眼里的失落,讓寧夜幽覺得心疼,“無雙愚鈍啊,想不到別的辦法,便只能讓自己的病情一直加深。是不是很可笑???哈哈,尊上是見過世面的人,肯定會覺得無雙,如此蠢笨的手段特別丟人?!?p> “……你不丟人,無雙!”寧夜幽傾身擁住無雙,那張魅惑到?jīng)]有溫度的面容,讓寧夜幽心底止不住的抽痛。
她明白師父給無雙做了什么,那種痛苦,就像掉入了十八層地獄中剝皮抽骨。師姐兒時就是歷經(jīng)了那一槽,她是親眼見證了師姐那幾年的痛苦。
第一次感受到寧夜幽的溫暖,無雙睜大了雙眼,身體有瞬間的僵硬。
從未這般近的與寧夜幽貼近,這種讓她不知所措的感覺,渾身都充斥著難受。這種難受,她知道不是因為討厭寧夜幽,而是來自自己的自卑。
“我?guī)煾?,他還好嗎?”
無雙隨口一問,寧夜幽明顯又語塞了。
這次她沒有掩飾,將千冥的事悉數(shù)道出。
言盡,無雙久不能緩過來。
寧夜幽知道現(xiàn)在讓她去見千冥,實則是很危險的。可千冥等不及了,這或許會是他們師徒最后一面,也是此生最后一次機會。
看著無雙蒼白的臉,寧夜幽問,“無雙,你想再見他一面嗎?”
靜默了片刻,無雙豆大的淚滴落入衣襟,說,“我想!我想見見他!”
從可以出去的路線來看,寧夜幽可以確定,李從珂待無雙還是很榮寵的。
就算是專門為她選來養(yǎng)病的宅院,也是這鳳翔最恢宏的大屋。院里下人眾多,其中肯定不乏摻雜了河?xùn)|暗衛(wèi)使的暗樁。
寧夜幽知道此去艱難,可迫在眉睫,她也不得不背水一戰(zhàn)。
無雙因久病,體力異常虛弱。還未繞出后院,寧夜幽就不得不攙扶起無雙。為了不驚動后院的護衛(wèi),寧夜幽又不得不只身引開守衛(wèi),給無雙制造機會溜出去。
見寧夜幽身手比以往矯健許多,無雙也覺得欣慰許多。
以前都是她來守護茯茶,而今二人卻轉(zhuǎn)換來,變成茯茶來保護自己。無雙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有些鼻酸,來不及多想,抹干眼淚朝著后院大門跑去……
再見千冥時,無雙哽咽到難以呼吸。
那個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居然是她朝思暮想的師父。與記憶中差距頗大的模樣,讓她口中回涌出腥咸。
“……師父?”
慢慢靠近床邊,無雙渾身都止不住顫抖。
千冥那雙焊入斷臂的鐵鉤,不知如何被人取下。只剩下血淋淋的傷口,和還未愈合的撕裂皮肉。
昔日冷冽的凹頰,此刻越發(fā)深陷。一頭永遠(yuǎn)整齊的冠發(fā),竟披散在枕頭上。
“師父,你怎么這樣傻?”無雙指尖觸及他的胸口,揭開衣袂便是滲透了紗布的一汪鮮紅。
紅色與他蒼白的臉形成對比,使他看上去越發(fā)白到發(fā)光。
“……來了?……雙兒……”無雙跪在他床邊抽泣了良久,千冥終于有了一絲清醒??梢婚_口,胸前的血滲透的更多了。
聞言,無雙終于哭喊出聲,頭不停的磕在床沿上,所有的歇斯底里,都在千冥喚她那一瞬迸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