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別義整個人陰沉在床頭的幔帳下,一邊將頭扭向屋角的一邊,那邊臨著窗子,陽光透過來使鏡子忽閃忽閃,他的女伴正在那梳妝。那個喜歡凄慘而笑的女人名叫吳裳,只是與邊別義第一次相見時被他搞錯了名姓,以為自稱是個無常的女子,于是索性就將自己名字的諧音當(dāng)作了名號,前面再帶個笑字撐撐場面。
“阿笑,你把那面鏡子扳過去怎么樣,有些晃眼睛?!边厔e義揉了揉眉頭。
吳裳停下手,朝他搖搖頭說著不好,一邊的確把鏡子扳了過去。她這么做時瞧了瞧狼,也就是邊別義的眼睛,對方光著上身,眼睛并沒有因為再受日光照耀而緩和一些,于是她化妝畫到一半,站起身就沖他旁邊坐下,一邊將身子慢慢移到狼的肩膀上。
邊別義慘淡地一笑,朝她望望,“你那半邊眼睛真丑?!?p> “嘻嘻,你就瞧另半邊吧?!彼恢宦冻霭脒吥?,不經(jīng)意地摸摸自己眼角因為歷經(jīng)滄桑而早早出現(xiàn)的皺紋,將頭低的更低了。
“我們其實被騙啦阿笑,我至今才明白?!边厔e義枕著一只肘,“我心想,我們的確反來反去,不認(rèn)同當(dāng)前的朝廷,可以前我們始終是自由的,我是說我們從前一塊只有兩個人云游時,看到惡官當(dāng)?shù)榔廴瞬槐貙に及蔚稓⑷?,看到某個小村子的人饑餓著肚腸撿桑果就打聽跑到村官家里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一整箱一整箱的銀子再分給所有人時,我們的確是有自己的想法的?!?p> “你現(xiàn)在不也在說著這些話嗎?”吳裳順著他的目光看,覺得現(xiàn)在不是賣弄嫵媚的時候。
“不,我覺得現(xiàn)在不太對,但我說不出來哪里不對,的確,天底下的人聚在一起才能有所團結(jié),團結(jié)才能有大成就,這誰不知道?可是我們現(xiàn)在被稱為惡人,我以前這么自稱可是帶有諷刺意味的?!?p> “你不是要顛覆朝廷嗎,你一個人怎么能做到呢?”
“我顛覆朝廷是有理由的,他們在高堂亮晃晃地坐著,卻不怎么照顧下面的人,我們從高城一路走來,看到的就是這些景象,好像上面的人從不關(guān)心下面一樣,如果他們站在上面,卻又不發(fā)揮自己所占之地應(yīng)有的作用,那他們?yōu)槭裁匆驹谏厦??我懷疑,并且一路上不斷證實了這些懷疑,于是有了今日要上朝廷問個是非的想法,這才是我。”
“很好??!”吳裳拍了拍他的肩膀。
邊別義站起來,魁梧嚇人,“可是我們被耍了,我至今才發(fā)覺一樣事,我們一直以來為始終不露面的盜國鬼所吸引,就是因為我們能滿足他的目的,他一邊還將一大批一大批的金銀隨便就給了一伙伙真正無差別打家劫舍的惡人,叫他們跟我們站在一塊,你想到什么了嗎?”邊別義這么說著推開大門,吳裳跟在他后面。
太陽被一片云遮掉,而他們站在陰影下,烏云繼續(xù)遮擋天空,于是陰影顯得越發(fā)深邃,而他們就身處其中。邊別義順著走廊邁向前廳,他內(nèi)功不淺,不巧聽到了幾個后生講著的淫穢笑話,他穿過桃花園圃,大手隨手折了一支回頭遞給吳裳,吳裳有些生氣地告訴他花枝也會疼痛,邊別義坦然一笑,告訴她人們種花就是為了讓花為他們服務(wù)。兩人經(jīng)過馬廄,行過一扇青銅小門,吳裳上前一步挽住他的手,他們面向一處階梯上長著青苔的小屋。
邊別義擊了三響門,屋內(nèi)有人起身,步伐緩慢,手觸門,門開。
雖然對方所戴的面具已經(jīng)為人熟識,但吳裳看到他還是后退了一步。
“怎么?”
“先生,我們可以進屋講講嗎,我有一些疑惑,平日里邊別義給你擺的那些臉色還望先生見諒?!边厔e義回頭看了一眼周圍,其實他不必看就可以憑借一身卓絕內(nèi)功所賦予的超然感知而發(fā)現(xiàn)四下無人窺伺,他這么做倒是想叫戴面具的畫皮鬼佛覺察出他刻意表現(xiàn)的親近。
“在門外講?!彼麄儾⒉荒芡高^鬼佛面具下探究其神情,更不要說通過言語察知對方的感情了。然而邊別義還是面現(xiàn)猶豫,他身子背對屋前的一根紅柱用身軀將鬼佛和自己的愛人擋住,他開始用內(nèi)力傳出一絲絲的聲音,鬼佛側(cè)起半邊臉聽著。
“先生,我知道在這些人里面只有你能理解我們的用心,你跟其他人不同——”
“何出此言?”
“那人明確下過命令,一旦有錢、周、王、端木、高姓的貴族前來守林旅務(wù)必格殺,我雖然聽他的命令,但僅僅是因為我認(rèn)可他的想法,我跟她可不是為了利益而聽那人話的?!边厔e義吐字清晰,“你也一樣,四先生,你也有自己的想法的,你叫我不要著急殺了錢肆光,我便沒這么做,當(dāng)時我就心下明了,你也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我認(rèn)為我們其實應(yīng)該更加親密些?!?p> 鬼佛不講一句話,繼續(xù)聽著,吳裳看著他們的眼睛,最后停在鬼佛面具的眼睛上,“該你講話啦。”
“你想怎樣?”鬼佛壓抑著聲音。
“這次我沒有聽從盜國先生的話,貿(mào)然派了幾伙人去捉那個朝廷的官兒,的確,我沒想到守林旅那生了變故,然而,我們的哨兒們既然偵到了穿官服的家伙,就應(yīng)該采取行動,所以······”
“你為什么這么恨朝廷?”
“名不符實,不可為之用,用則害?!?p> “這理由不足以顛覆海家朝廷,你不去正實,卻要改換實一邊求速,我······”講到這里,鬼佛忽然不講了,他知道自己講的太多了,似乎認(rèn)為這么做暴露了他心中的某種不情愿。
邊別義微笑,“我只是想了一個方法而已,我這么做還不是為了百姓能活的更好?如果只是給官府講講理,那么情況是不可能改觀的,你會被喂幾口糖水解解饞,然后接著挨餓?!?p> “現(xiàn)在盜國先生叫我們不要妄動,務(wù)必聽他指揮,這信是你帶的,我始終懷疑這點?!边厔e義回想起第一次同盜國鬼的會面。
那日他們走在路上,邊別義剛剛飲完一袋水仍感到口渴,吳裳也悶悶不樂地拖拉著一只腳,接著他們被忽而疾馳過來的十幾匹馬客圍住,定睛瞧還是官兵模樣,邊別義鼓起胸膛,準(zhǔn)備同其拼命,吳裳卻擋在他面前,然而幾位官兵卻面無表情地看他們,而甚至有幾位看起來似乎很友善,兩道的樹受風(fēng)輕輕蕩著,而他們被夾在風(fēng)景線與似敵的人群中,幾匹馬打了響鼻搖搖耳朵。
其中當(dāng)先一人黑甲紅翎,頭埋進盔中只露半邊臉,邊別義殺機暴起,身形一揚以其中一人措手不及勢奪了一只長戟,接著要將將那人挑下馬來,不料兩甲士將他的戟給蕩開,他手被怪力震得微微發(fā)疼,愣神間又瞥見吳裳焦急地不知道該干什么,因為馬客們已經(jīng)恐嚇著胯下馬匹揚起前蹄,陽光漾在他們直挺待刺的鐵槍上不給他們機會。
邊別義犯了臨場大忌,已然失去時機,兩柄鋒攖接著他的脖子未下殺手,接著對方離奇地將戟給移開了,邊別義哼了一聲,也將戟丟在地上,而失主這時就輕輕拍了一下馬,上前勾腳將兵器挑起伸手夠住,他們的敵意暫時熄了。
吳裳上前看邊別義脖頸是不是受了傷,嚇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因此沒有聽見邊別義跟他們講了什么話,只瞧著馬客讓出一匹馬,邊別義招呼她一同上去,于是他們跟著這些官兵打扮顯然武功不差的人一道往前走,吳裳不知道該講些什么,她的天性這時候就發(fā)揮不出來啦。
他們竟然進了安汀城,邊別義眼中詫異萬分,馬客并不下馬顯得堂而皇之,但也禮讓幾分行人,他們跟著這些人進了一處陋巷,拐來拐去,邊別義這時四處打量,發(fā)覺安汀城的人大都臉上掛著滿足的神情,其間他看到米行門口幾位婦女正掐著腰互相攀談,間或夾著酣暢的笑聲,大概是很快樂的,他又看到傳來鐵器碰撞聲音的鋪子里走出個灰頭土臉的小家伙,他兩手綁著白布,正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水倒進鋪子邊上的一道水溝里。市場上各色攤主正坐在大大小小的木凳子上,有些人拿著破扇子,邊別義的眼睛被豆腐的反光微微晃了一下,于是他稍微留意了一下賣豆腐的小攤,女?dāng)傊黝^上系著毛巾,面色有些紅,現(xiàn)在正一塊一塊切著。
邊別義疑惑了,接著搖搖頭,“我不認(rèn)為我錯了?!彼匝宰哉Z道。吳裳緊緊抱著他,也就是說只要能跟邊別義在一塊她就心滿意足了,此時她也沉浸在這種短暫熄火而造成的假象中不覺危險了。
巷子忽然寬敞,一處干凈的看似大庫房的地方引了他們注意,馬客都停下,邊別義下來,一把抱住跳下的吳裳,吳裳呵呵地笑了會,很久沒經(jīng)歷這樣的場景啦。
四位官兵側(cè)站兩旁扳著打開門請他們進去,里面起初昏暗,接著可以看到里面閃爍的燭光。門沒有關(guān),大概是這些人注意到了邊別義眼睛中間或流溢出的警戒感,他的確如此。邊別義叫吳裳貼著他的身子,走的很慢以契合她的腳步,一邊聽著她的呼吸聲,一旦有時聽不到就喊一聲“阿笑”直到吳裳輕輕拉拉他手,于是才放心前進。
門內(nèi)還有一門,接著再有一門,吳裳是個心思挺細的女人家,奇怪起里面放著這么多道門,而且很深很深,那么為什么聞不到一絲霉味呢,她抬頭看到了房頂上顏色頗深的木梁,這點更加深了她的疑惑。
領(lǐng)著他們的就是那位氣宇軒昂的甲士,對方頭發(fā)故意留得很短,不留胡子,面部肌肉明顯,讓人覺得干練,但本人卻不高。他鎖甲搖擺著的聲音悄然停下了,一邊回頭請他們進去,這是最后一道門了,進去時吳裳還好奇地摸了摸,邊別義打了她一下,“別亂動!你這些年都怎么活下來的?”
一位奇怪的人背對著他們坐在一處長椅上,屋內(nèi)仍十分昏暗,他們進來時那人也不回身,長椅的顏色同那房梁一般深,里面如此空曠,卻只放著椅子。
“如今想起那時候邊別義就感其匪夷所思,接著就發(fā)覺奇怪處越來越多,那人將聲音壓得奇低,不過年齡至少在四十歲以上,他講了一些我很認(rèn)同的話,于是我便認(rèn)為他同我有一般抱負,他也的確這么講,稱自己為盜國鬼,在朝廷當(dāng)官,因此有機會派出幾個信任的官兵廣撒網(wǎng)接濟一些像我們這樣的人?!?p> “僅僅當(dāng)官就有能力調(diào)動官兵?”鬼佛打斷他,搖頭。
“你覺得我心思不夠?qū)Π?,那么我講講我對你的判斷,四先生?!边厔e義微笑,“盜國鬼身處安汀城,我們在大沼林,可命令卻總是傳達得很及時。我記得,安汀城到這里的驛站并不多,但你每次都能先一個知曉盜國鬼的命令再通知給大家,起初我以為他是信任你,他自己也說自己在朝廷不能抽身前來,所以第三把椅子始終空著。”
“可是我想來想去,”邊別義身子前傾直逼鬼佛,“你都不能這么快就知曉盜國鬼的命令,那么怎么回事呢,我只能大膽假設(shè)一件事情,——
你就是盜國鬼!四先生,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