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張漾，怡王靠在圈椅上想了很久，起身出門，緩步朝清婉的院子走去。
他立于廊下，遠遠地望著清婉獨自一人坐在石階上，癡癡地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兩眼空洞無物，不知在想什么。
在他的記憶里，清婉好似從小便一直穿著那件月白色的衣衫，面容冷清，不施粉黛。
他邁開步子朝她走去。
清婉聽見腳步聲，偏頭望去，見來人，心下一驚，忙站起身，將手邊的酒壺藏于身后。“爹。”
怡王皺了皺眉，道：“怎么一身酒氣？”
清婉低頭咬著唇，不敢回答。
怡王嘆了口氣，又道：“這么晚了，為何還不睡？坐在這里想什么？”
清婉見他竟沒有繼續(xù)責問她偷偷喝酒的事，有些驚訝。
“沒想什么。就是睡不著，出來吹吹風。”
兩人尷尬地在院子里站了一會。怡王張了張嘴，幾次都想要開口，終還是把話咽下了。
算了，怡王想著，還是等過陣子，朝局穩(wěn)定了再告訴她吧。
“你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早起。”
清婉覺得怡王今日怪怪的，卻說不出來哪不對勁，乖乖地應道：“知道了。”
次日，清婉難得的醒得很早，洗漱完便去了學堂，想著趁先生來之前找沈嫣說說話。
她照舊坐在窗邊，望著后頭空空的桌案，生出幾分疑惑。
張老先生今日講的是莊予的《感周賦》，清婉整個早上都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清婉終是忍不住低聲向鄰座的同窗詢問沈嫣忽然缺席的原因，那人聽完她的詢問，十分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丟下一句：“沈家被抄了?！?p> 那淡淡的五個字落在清婉心尖，卻猶如驚雷。
她竭力想保持冷靜，身子卻仍不住顫抖，終于熬到了下學的時辰，她連書本都未收起，便一溜煙沖出了門外。
學堂里的人都抬頭撇了那焦急的身影一眼，卻無人在意發(fā)生了什么，只有張老先生露出了擔憂的神情。
清婉出了書院，徑直往沈府的方向狂奔而去，內(nèi)心祈禱著沈嫣千萬別出什么大事。
沈府外圍守著層層官兵，一個領頭的官爺站在牢車前，指揮著手下將府里的女眷一個個押上牢車。
清婉奮力擠過湊熱鬧的人群，朝牢車跑去。
她一眼便從那一排穿著粗布衣裳的女眷中認出了沈嫣，她不顧官兵的阻攔，大喊道：“嫣兒！嫣兒！”
沈嫣雙目紅腫，慘白的臉頰還帶著些許淚痕，她聞聲望去，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喊道：“婉姐姐！婉姐姐救我，我不想去教坊司，救救我！”
一個官兵見狀，用力的推了沈嫣一下，怒喝道：“趕緊上車！”
沈嫣那本就瘦弱的身子那禁得住官兵的推搡，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清婉尚未搞清沈嫣的父親究竟犯了何罪，可她與沈嫣相交多年，情同姐妹，無論如何，她都一定是會救她的。
她望著沈嫣絕望地被押上牢車，大聲道：“你別怕，我一定想辦法去救你！”
領頭的年輕官兵是揚州總督的侍衛(wèi)，他認出了清婉，走上前，說道：“清婉郡主，此地不宜久留，您還是趕緊回府吧?！?p> 清婉詢問道：“敢問大人，那沈巍究竟犯了何罪？”
官兵：“郡主原來還不知道。沈大人伙同工部侍郎貪污了東河縣的救災款項，這會兒已經(jīng)被咔嚓了。至于沈府的其他人，未滿二十歲的女眷一律納入賤籍，送至帝京教坊司，其余的流放漠北?！?p> 清婉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自古以來，犯事的官員被處置后，其妻女大多被送入教坊司，供達官貴人玩弄，下場凄涼，沈嫣那般嬌貴的大小姐，如何能承受得了此等侮辱。
“這是上頭的命令，郡主請回吧?！?p> 清婉：“我明白了，多謝大人。”
她緩緩轉過身，耳畔好似還能聽到沈嫣的呼救聲，她忽然好似下定了什么決心，瘋了似的往王府跑去。
*
“爹！爹！”
清婉跑進書房，怡王正坐在案前喝茶，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
“你干什么這么慌慌張張的？！”怡王薄怒。
清婉大口喘著氣，“沈家...沈家被官府查抄了，他們要把嫣兒送到教坊司去！”
怡王放下茶盞，說道：“早就知道了?！?p> “爹，您得救救她，她還那么小，不能被送去那種地方！”
怡王胸間悶了一口氣，有些煩躁，“誰讓她老爹連救災的銀子都敢貪，惹得陛下龍顏大怒，也只能怪她命不好了?！?p> “爹，女兒知道沈巍罪該萬死，可嫣兒是無辜的，女兒求您大發(fā)慈悲，救她這一回吧！”
怡王不耐煩地：“那教坊司是什么地方？她已入了賤籍，不是有銀子便能將人贖出來的。再加上陛下這回是鐵了心要整治這群貪污的官員，誰敢在這個當口上和他沈家沾上關系？你不要再胡鬧了！”
清婉頓時明白了怡王的意思，此事只怕比她原來想象的要棘手的多，她忽然撲通跪下，鄭重地：“清婉明白爹的難處，既然爹沒辦法救嫣兒，那清婉只能自己去了?！?p> 怡王驚怒起身，喝道：“你回來！”
清婉一路跑回房，簡單收拾了兩件衣物，帶走了她這些年攢下的所有銀兩，便急匆匆地出了門。
怡王不知何時站在門外，眼神凄惶，雙掌緊握負于身后，身子猶自輕顫。
清婉望著他，有些不知就里?！暗乙话讶司瘸鰜?，便回揚州，不會太久的，我保證?！?p> 怡王將目光瞥向一邊，心想，只怕是由不得她了。
清婉愈發(fā)困惑，他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到了帝京，記得去找閣老，別一個人貿(mào)然行動。”怡王將捏在手中的那封信遞給了她。“路上小心?！?p> 清婉疑惑地打開信封，一時間心潮涌動，百感交集。
“到路上再慢慢看吧?！扁鹾碇杏行┕Ｑ?，片刻后竟落下一滴淚。
清婉讀著信，漸漸紅了眼眶。六年了，她苦苦等了六年，才盼來這么一天，可為何她心里覺不出一絲的快意。良久，她走上前抱住了眼前這個有些瘦弱的男人，無語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