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璟從剛剛第一首樂曲響起,再到后來綠衣公子和林沫兒出現(xiàn),再到后來那震驚全場的十面埋伏一曲奏閉,從頭到尾,都沒有多說一句話。
起初他只是十分隨意地坐在席上,自顧自優(yōu)雅地消耗著面前的果盤,后來他便干脆閉上眼睛,安逸的如同睡去。
莫臣知道他雖然表面上看似乎是對那外頭的演出毫不在意。可是以他的性格,若是真的不在意他便不會隨便的給人捧個場子,早就在家里呼呼大睡了,根本就不會大老遠(yuǎn)的跑到這來。
他既然能來,便一定有他自己的安排的。
昌和郡主會叫到他,其實程玉璟也并不意外。如果那林沫兒一再堅持,眾人也想要不辜負(fù)她們兩個又為她們二人宣告一個公平的結(jié)果的話,不管怎樣,自己都是逃不開一個“躺槍”的結(jié)果,倒不如早點將此事解決,他也就能早點解決了心中真正的疑問。
只是程玉璟卻沒有想到,那小丫頭縱使將自己和這幾年來的事都忘了個精光,竟然還有這么多的主意。
“勞煩程世子,給兩位姑娘的比試,做一個結(jié)果吧?!?p> 眼下的眾人開口閉口,全是想要一個結(jié)果。可是任誰都知道,這在場的除了她林沫兒,都是根本不把這個結(jié)果當(dāng)回事的。
耳朵是長在聽眾身上的,并不只有那幾個會彈還有造詣的懂得評判。更何況這一次,便是連那些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老善才都親口說出了無法分辨結(jié)果,林沫兒此刻還這般堅持,顯然就是鐵了心要破釜沉舟,定要拆了南齋的臺不可了。
南齋也只是靜靜的看著,就如同這臺上唱戲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
“看來,這事也只能靠程世子決斷了?!迸_下的眾人又開始竊竊私語。
“小女子人微言輕,自知不敢奢望程世子親自裁判?!绷帜瓋捍丝叹腿缤钦业搅司刃牵羁罟虬?,“只是歷朝歷代,但凡是比試,都是要有一個結(jié)果的。只可惜這里是落音坊,來這里的,也大多是落音坊的聽眾?!?p> 林沫兒這話說的雖不合時宜,但也確實不假。雖說那兩個人一個勝在技巧一個勝在表現(xiàn),可是眾人的心里,早就不知道怎么偏了,可也是怕礙了林沫兒的面子才這么長時間每分勝負(fù)。
他們看得出來,這林沫兒,是真真正正怕在別人的地盤上輸了自己開口提出來的比試的。
“這么說,你真的希望由我來主持大局了?”
淡然的聲音緩緩響起,看臺上的程玉璟緩緩起身,紫色的外袍襯的他的膚色雪白,漆黑的瞳孔攝人魂魄。
“世子殿下若肯賞臉,小女子感激不盡?!?p> “好?!?p> 程玉璟淡淡開口,回答的是出乎人意料的果斷。他的目光平靜淡然,可是又透著說不出來的誘惑,時時刻刻都要將人麻醉。南齋是知道他這一點的,所以極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他。
她看似毫不在意的平靜地望著前方,反正知道了他一定會來參與裁判所以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心里只道若是他們二人真有交情,便一定要替她說出那句自己說不出來的話。
“我只說結(jié)果。若是我選,單這首曲子,我會選翠玉坊的這位?!?p> 一切的進展之快還來不及林沫兒她緊張的閉上雙眼。心臟仿佛都已經(jīng)蹦到了嗓子眼兒處,當(dāng)寬闊的大堂中傳來了他低沉的回音時,那一刻的林沫兒仿佛根本就不詳細(xì)自己的耳朵。
這一次,她終于賭贏了嗎?
“謝……林沫兒多謝世子裁決”
縱然她知道這一遭下來于秦南齋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損失,可是她竟然親耳聽到了當(dāng)朝第一才學(xué)的程世子親口說出,自己竟贏了連年斗樂都位居榜首自己毫無撼動之力的秦南齋嗎?
林沫兒扭頭,她多希望自己可以見到秦南齋那絕望又憤怒的神情,她多希望秦南齋會一怒之下一躍而起失禮的質(zhì)問世子然后令落音坊蒙羞,可是,為何她非但看不到自己想要看到的畫面,甚至覺得南齋的神態(tài),比剛剛眾人議論之時更加輕松了呢?
“在下冒昧,敢問世子,為何這么果斷?”
飄然干凈的嗓音從樓上的另一件廂房里傳來,是個風(fēng)度翩翩的白衣公子。
“也沒什么糾結(jié)的?!背淌雷勇曇羝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只是不習(xí)慣秦行首這么精準(zhǔn)的人,竟然只在并不太難的第一小段里,就生生彈錯了八個音?!?p> 八……八個音?
這話一出,在場的眾人就全都愣住了神,就連剛剛還站那里沾沾自喜的林沫兒,稀客都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八個音,剛才自己坐在那里忙于準(zhǔn)備,根本就未曾聽出有誤。就算是有誤,那也是小到不能再小的無關(guān)緊要的錯誤。
可是……
不對!
林沫兒猛地瞪大了眼,她怔怔地看著坐在一旁的南齋,之間她此刻的神色不光完全放松到了平常,就連嘴角的笑容,都透著說不上來的自然。
怎么會……她不是已經(jīng)……
“八個音……哪里竟有八個錯音呢?”眾人私底下又開始紛紛議論。無論是不是斗樂,若是真的彈錯了音符被人聽了出來,那可都是死穴。秦南齋這連續(xù)四年的榜首,這一次竟然在這么重要的情況下,生生彈錯了八個。
不少人將自己的目光轉(zhuǎn)向了那位造詣極好的房先生那,房先生垂眸許久,長舒了口氣,終也站起了身。
“程世子此言,老夫覺得有些不妥?!?p> 到底是不在乎名聲的老江湖了,敢在明面上正大光明質(zhì)問程世子的,他還是頭一個。
“哦?那房先生以為如何?”程玉璟似也不惱,只是淡淡笑問。
“老夫同程世子一樣,也在一開始的那里聽出了些許不對,只是雖然并不精準(zhǔn),但卻并沒有什么不和諧感。更別說老夫?qū)ひ暨@么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一首《十面埋伏》,能給我?guī)磉@么多感動的,只有秦行首一人能夠做到。所以老夫覺得,瑕不掩瑜?!?p> “房先生這么說不假。但比賽就是比賽?!背逃癍Z輕聲應(yīng)道:“有人她犯了原則性的錯誤,不好就這樣輕易放過?!?p> 南齋咬牙,無奈地翻了個白眼。這怎么還越說越過分了呢?都不知道見好就收。
“既然是原則性的錯誤,那老夫就還有一個疑問?!蓖跸壬坪跏窃缇土系搅俗约涸僭趺礃佣际邱g不動世子的,便干脆一股腦地將自己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
“老夫這么多年來落音坊里聽曲,雖然不如在座的一部分人多。但是比這首難度大的多的,老夫也曾聽過。我想不光是我,在座還有不少人是聽過秦行首奏得每一首曲的。這里面無論是我還是別人,都深知秦行首的彈奏只精準(zhǔn),多少人都望塵莫及。這么多年來每一次公開的奏演或是雅閣內(nèi)的表演,都從來沒有出過一點問題!”
對?。⊥跸壬@話一出,其余眾人也都覺得納悶。秦行首是誰?以她的能力和本事,她又如何會在這樣的場合失誤。便是換了一把新的琵琶也絕不可能……
除非……
“秦行首,您手里拿著的那把琵琶,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似乎終于有人想到了最開始時候秦南齋口中的琵琶弦斷和庫房失火之事,眼下的種種聯(lián)系到一起,很難不讓人生出一種不佳的遐想。
果然,林沫兒這時候的雙頰,已經(jīng)變成了極不自然的通紅,她目光閃躲,手捏衣角,遠(yuǎn)沒有一開始時的自信與果決。
“秦行首莫慌,若是真有什么委屈,只說出來便好。”
這群人的觀察也真是細(xì)致。南齋暗道,她不過是剛剛一直盯著燭火把眼睛盯酸了而已,這會子尚未擠出兩滴淚來,她們就已經(jīng)看出了自己的委屈了。
“行首莫要再替人隱瞞了?!?p> 賊有眼力見的小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后面踏到了臺上,她未等林沫兒阻攔,便直直地抽出了南齋抱在懷中的琵琶,隨手搭在了琴弦之上輕輕一撥。
“誒呀。”小蝶猛地已經(jīng),“這里面竟有一根弦是松的!”
小蝶的聲音透亮,再加上這會子底下的眾人都安靜得非常。她這話一說出來,人人仿佛都是吸了一口涼氣。
“不……不可能!”
林沫兒猛地一下從小蝶的懷中將琵琶搶過,手指在那上面重重略過,一陣刺耳的聲音傳出,她頓時呆若木雞。
原來那堂堂翠玉坊的行首竟是這么打算的,隔斷她的琵琶弦,燒掉她能拿的出來的所有琵琶,然后再讓她用一支松了弦的琵琶再同她比試。
樂坊之內(nèi),無論是演奏還是切磋,都不可當(dāng)場試弦,這是極大的不敬。
可那秦行首,竟然就那樣生生拿著一把只有三根線能彈的琵琶,彈出了那樣精妙絕倫的一首曲子。難怪……她定是彈了第一小段之后發(fā)現(xiàn)不對,然后講錯就錯,調(diào)整了后面一小部分的整體旋律。
難怪,他們還好奇,南齋竟為何做出了這樣大的改動。
“林善才,竟然就想用這樣的方法取勝么?”
“今后我再也不去翠玉坊了。”
“就是!哪有這樣勝之不武的?”
“明明做了虧心的事情還狡辯,虧我從前還驚顫股給她捧場?!?p> “……”
天大地大,輿論的力量最大。林沫兒剛剛還激動的幾乎手舞足蹈,此刻就如同是抽掉了周身靈魂一般,直直地愣在那里,她恨不得找個地縫落荒而逃。
可是這究竟是為什么?秦南齋手里的這個琵琶,明明是經(jīng)過了自己的特殊設(shè)計,起初松掉一根弦后,只要用它試過了幾次音后,那根琴弦便可恢復(fù)如常。
這……這又是怎么……
紫衣公子說完了他該說的話,這會子早已重新鉆回了廂房,不再理會外頭的那些紛紛攘攘。
臺下的呼聲越來越大,越發(fā)難聽的流言如同大山壓頂一般直直地壓在了林沫兒的身上。
“是……是你……是你在比試開始之前,便看到那琴弦不對,所幸就……你之前的那幾個錯音,是故意彈錯的對么?最開始的那些庫房著火的話,也都是你故意說出來的對么?”
周圍的爭吵聲已經(jīng)越來越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人在意臺上的人說的究竟是什么了。
南齋沒再理她,所幸站起了身來,她朝著一旁的姑姑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可以準(zhǔn)備接下來的演奏了。
“秦南齋你說話!”
林沫兒見南齋要走,趕忙拉手了她的手腕。
“你是不是故意的?庫房里的那把火,根本就不是剛剛才燒起來的,你其實早就知道?!?p> “林善才?!弊叩搅似溜L(fēng)的后面,人們再也見不到的位置,南齋緩緩地停下了腳步,目光冷如寒冰“如果我是你的話,我現(xiàn)在不會在這里停留哪怕一刻鐘?!?p> 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靜靜的望著滿臉通紅的林沫兒。突然便勾起了嘴角笑道:“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你主動來了,我都不用費勁心思去找毀了我琵琶的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