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生十一年六月十五,那是落音坊重新開張后的第八天,一件足以令全宗盛的人都目瞪口呆的消息頓時傳遍的盛京城的大街小巷。
從十多年前起,那件一說出口便會面臨抄家之禍,一經(jīng)提起,便會令人性命不保的潑天之案,竟然出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轉(zhuǎn)折。
“梁玉忠”、“芳和長公主”、“八萬梁家軍”,這些此話,是宗盛城里的多少人心中永遠抹不掉的記憶。年邁之人便是忘了自己的家也不曾忘卻那個時候的穎王府,滿地跑的孩子就是不曾聽周圍的大人們提起,也常常會在巷口的那個雜草叢生的府院面前駐足停步。
一個是全宗盛最溫柔漂亮、最尊貴體面、最善良親民的芳和長公主,一個是豪氣萬丈,英氣沖天,滿腔報國之志曾激敵人于千里之外的令人聞風喪膽的穎王殿下。他們的存在,是整個京城里的佳話。
遙記得,那時候的穎王府里,還對外開設的私塾,便是分文沒有的孩子,也可以隨時隨地去念書;遙記得,那時候的京里,便是任何一戶的人家有了困難,他們都會鼎力相助?;虺鼋疱X,或出心力;遙記得,那時候京城里的每一位太太,都向往成為長公主那樣多才多藝的女人;那時候京城里的每一個男兒,都希望成為穎王殿下那樣鐵血柔情的英雄。
可是現(xiàn)實就像一把無情的尖刀和無情的火把一般。一夜之間,它毀掉了全部,燒掉了所有。平淡的,開心的,美好的,恬靜的。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穎王殿下梁玉忠,和他忠心耿耿的八萬秦家軍,只因為那幾位文官的幾張薄薄的奏折,就被判為了“亂臣賊子”,那時長公主和活潑可愛的孩子們尚未等來他凱旋的喜訊,便突然得知了他們的丈夫、親人因為背叛了朝廷被宗盛的御林軍們圍剿的噩耗,和一杯又一杯接踵而至的毒酒,一把又一把插在他們胸口上的尖刀。
那時,但凡是為他們伸冤的人,即便家族已經(jīng)榮譽了百年,不是慘遭株連,就是淪落異鄉(xiāng)。不出一個月,他們的名字,成為了再也沒人敢去提起的禁詞,那個如同天堂一般的穎王府,也成為了徹徹底底的廢墟。
十一年了,這出戲早就已經(jīng)被蒙上了厚厚的灰,沒有一個腳印。太后崩殂那日,京中也曾有傳聞,說是當年的梁家軍謀逆一案似有再審的可能??墒沁^去了這么長的時間,他們卻早就已經(jīng)當成了笑話。
誰知道呢?先帝已經(jīng)駕崩,當初的那些證人甚至罪人說不定都已經(jīng)相繼離去了吧。
“南齋,南齋,你想什么呢?”
小蝶站在她的身后不解地拍著她的肩膀。
“沒想什么?!蹦淆S扭過頭來,笑道:“再過幾天就是陳夫人的壽宴了,該排的曲子咱們排好了沒有?”
“放心吧,我的祖宗,咱們又不是第一次去壽宴了。”小蝶笑嘆:“你也知道,干我們這行的,最不怕的就是那種場合。便是隨便彈上幾首就好了,緊張什么?”
“雖然沒什么特別的,但是人家既然下了請?zhí)?,我們也該好好備著?!蹦淆S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了身來。
“南齋你要干什么去?”
“出去走走?!?p> “你……你去哪里啊怎么都不帶著我???”
“你呀,還是留下來看好家吧!”
南齋十分閑散地背對著她揮了揮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記憶里,南齋是五歲的時候遇到的自己養(yǎng)父養(yǎng)母,那時候,餓得如同乞丐一樣的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桌子的發(fā)面餅,然后躺在炕上,燒了整整三天。
再醒來時,她已經(jīng)忘了自己的生母是誰,生父是誰。她已經(jīng)什么都不記得了。
養(yǎng)父養(yǎng)母著急得替她請了大夫,大夫說,許是她之前受了一場不小的刺激或驚嚇,所以才燒成了那樣。腦子中有一部分實在是令她痛不欲生的畫面,也隨著這場大病消失不見了。
南齋記得,她病好的那日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長公主府謀逆,穎王殿下造反?!?p> “他們不會的!”不知這話怎么就從她充滿稚氣的聲音里冒了出來。他記得那時候,養(yǎng)父將她厚厚的手掌死死地扣在了她的嘴上,“丫頭,不許亂說,挺好了,若是你想活著,這件事你便提都不可以提。”
此后的每一天,他們牢牢的注視著南齋的一言一行,即便是后來將她送到了向下的私塾讀書習字,也都是在走前牢牢的叮囑她,讓她絕對不要亂說一個字。
記憶中的養(yǎng)父母都是樸實的鄉(xiāng)下人,可是他們?yōu)榱松?,步步都是謹言慎行??煽v然如此,他們還是沒能撐到他們本該活著的年紀。
過去的事情不知道為何便浮現(xiàn)在了南齋的腦海當中,一轉(zhuǎn)眼間,眼前已經(jīng)是那片熟悉的廢墟。
雖然當今的皇帝只在不久之前才昭告天下,此刻更是沒有為他們夫婦二人和那八萬英魂修建的祠堂。但是舊時的家國情懷就如同是雨后春筍一般“騰騰騰”的猛漲,不過才一個上午的功夫,整整荒無人煙了十一年的穎王府里,竟然頃刻間絡繹不絕。
那是盛京城的每一個人心中都存在一個遙遠的如天邊云彩的夢,他們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
南齋隨著人群,一言不發(fā)地走了進去,今日的風很大,她將面紗系得很牢。
祠堂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有人擺好了長公主和穎王殿下的木碑和銅像,上面擦拭的一干二凈。
南齋不同于周圍其他的那些年長些的人們這般對他們了解,她曾經(jīng)企圖從書房里或者同伴和長輩的口中聽聽他們的故事,可是她再怎么做多仿佛是竹籃打水一般。
關(guān)于他們的種種,都是她這一路上聽街頭巷尾的那些人們口中提起的。她不知道這個年紀的自己究竟為什么會因為他們而熱淚盈眶,就好像那兩個人從頭至尾都是她心目中不敢告訴世人的英雄,知道今天她才知道,原來他們是所有人的英雄。
默默地在面前的香爐里插了柱香,然后又跟隨著前頭的眾人跪在地上磕了兩個重重的頭,南齋起身,只聽得后面有一堆年老的夫婦竟然就生生的在祠堂的前面哭出聲來,南齋也不好意思擋了他們的視線,便加快了步伐退到了后面。
剛剛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過了正午,這會子太陽尚未落山,卻正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南齋正猶豫要不要襯天黑之前再在這府里面轉(zhuǎn)轉(zhuǎn),突然就聽到身后好像有人叫她。
“閣下便是落音坊的秦行首嗎?”
來人的聲音不大不小,清冷中透著溫柔,南齋回頭,正望見一個一身白衣的公子,二十一二歲的年紀,膚白如雪,眉眼如畫,清冷的氣質(zhì)遍布全身,活脫脫一個畫中的仙子。
而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一身藍衣,貴族公子裝扮的男子,他的模樣生的也甚是俊秀,不過比起他身邊那人,卻多了一分張揚。
“我便是?!蹦淆S淺笑做福,“不知兩位閣下是……”
“我是趙蘭亭,幾日前你在落音坊彈了一首《西山飛鳥》和《十面埋伏》,我去聽過?!?p> “我也去過!不知道秦姑娘記不記得我??!”
白衣公子報出自己名字的時候,南齋有一瞬間是有些遲鈍的,她還怕再發(fā)生和陳世初一樣的狀況,有些無奈地后退了半步,可是再一抬頭,望到了他的那一雙笑眼的時候,好像突然之間就記起了什么。
“趙公子可是那日斗樂之時,在廂房之上替我說話的那個?”
“若那也能算幫你說話的話,那便是我吧!”
“不管怎么說,多謝公子相助?!?p> “我當日確實是看不慣程世子那么直接,所以才反駁了幾句,姑娘可千萬不要掛懷。”
趙蘭亭說話畢恭畢敬,神情也是溫潤高雅,令人感覺格外舒服。
“喂喂喂,我說你們二人怎么只顧著自己說話都不問問我??!”
藍衣公子是在是憋不住了,急聲道:“秦姑娘,我去落音坊的時間,可是比他趙公子還要長呢!”
“這位是我的義兄弟,趙旭堯,我們從小是一起長大的?!?p> “原來也是趙家的兄弟?!蹦淆S嘆道:“只是不知你們二位的父親,可是鎮(zhèn)北大將趙將軍呢?”
“旭堯的確是趙大將軍的親生兒子,可我只是養(yǎng)在他身下的養(yǎng)子。至于我的父母……”趙蘭亭的眸光一滯,隨即有些自嘲的搖了搖頭,“我的父母,早在我出生前不久就過世了?!?p> “行了行了,多大的事?!壁w旭堯隨手用手肘懟了懟他的側(cè)身,“反正你現(xiàn)在再怎么樣,也是我趙旭堯的兄長,逃也逃不掉了?!?p> “趙公子不必在意,我和你也一樣,沒了父母。不,準確的說我比你還慘,我甚至壓根就不知道我父母是誰?!?p> 南齋極少會這樣輕描淡寫的說出她這段她不怎么愿意提起的往事,但是不知為何,從見到他們的第一年起,她就覺得自己好像老早就同他們見過一番,有一種說不出的緣分。
“我說,你們兩個這是在比誰更慘是嗎?”趙旭堯無語地撅起了嘴,“我告訴你們,到時候你們要是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可不打算安慰你們?!?p> “誰哭了?”南齋苦笑,“若是這么多年真為了這么點事就放不下的話,那我這雙眼睛還要不要了?”
“對嗎,秦姑娘真真是說出了我想說了。”趙旭堯頓時局雙手贊成,“那秦姑娘,你有沒有想起,咱們兩個人喪期之前的見面是什么時候?你還記不記得那個時候說過怎樣的話?”
剎那間,趙旭堯毫無預備地便把自己的臉湊到了南齋的前面,
喪……喪期之前的那時候。
別說是說過什么話,她可是連他們兩個人什么時候見過都不記得啊。
“我不知道?!?p> 南齋咬牙,搖了搖頭。
“不知道,你怎么會不知道呢?”
“我不記得了?!?p> “?。磕闶窍胝f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我失憶了。”這一次,她決定一次都說個清楚,“太后崩殂那夜的之前的事情,我忘了四年?!?p> 周圍的空氣一瞬間變的安靜,南齋怔怔地站在那里,靜等著他們兩個人到時候發(fā)出一聲尖叫然后自己撒丫子便撂。卻不料……
“哈哈,蘭亭兄,你看我說什么?秦姑娘她信任我們,一定會將自己的秘密告訴我們的?!?p> 這下輪到南齋呆若木雞了。
“秘……秘密?”
“就是你失憶的這件事??!”趙旭堯毫不猶豫,“我和我哥哥,可是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