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記藥鋪”。
黃昏下,這四個字顯得苦澀般黯淡,那牌匾的顏色像在藥汁里浸泡了幾天幾夜的桂皮,似乎還帶著一股辛味。
跟蹤莊尋安的兩個人走了進去,隨后便有一個穿著華麗婦人拿著藥走了出來,那婦人路過一個乞丐的面前,略一躬身,扔了幾個銅板給他,乞丐笑著沖她點頭致謝,莊尋安在藥鋪東南方的一座屋頂,看著這一切。
在跟蹤那二人的路上,莊尋安基本斷定了一件事,黃文韜很可能來過這家藥鋪,或者是藥鋪附近,也可能是這條街。
因為在來的路上路過一戶人家,那家院墻倒塌,正在修建,許多泥沙堆在巷子里,而其中有些黃泥,看上去和黃文韜家門口的很相似。
而從黃文韜家到這家藥鋪,最近的路就是那條巷子,加上前兩天下過雨,所以莊尋安才會這么猜測。
這件事本身說明不了什么,就算黃文韜來過這附近,即便是去了“桑記藥鋪”,那也可能是身體不適買藥去的。
起初莊尋安也這也想,可接著他又想到,如果他的猜測為真,黃文韜來過這家藥鋪,那么在回去后兩天時間內(nèi),就失蹤了,會這么巧合?
何況,跟蹤他的兩個人也是藥鋪的人。
莊尋安并沒有著急進去打探,如果這藥鋪果然和黃文韜失蹤有關(guān),那么他現(xiàn)在進去,反而會打草驚蛇。
倒是在離開時,他留意了一下蹲在藥鋪不遠的那個乞丐。
晚間,在高崖的帶領(lǐng)下,他進了吳府。
高崖已把高玉兒失蹤的事情,前前后后都告知了吳家,并誠懇的向吳家人致歉,邀請援手,吳家人震驚之余,也沒好說什么,只得派人四處尋找。
莊尋安之前知道吳家,是從高薔的嘴里聽說,如今他卻和高崖一起,坐在吳家的會客廳里。
廳中除了高崖,高薔,莊尋安三人,便是吳不凡,站在他旁邊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略低著頭。
高薔悄聲告訴莊尋安,那女子是吳不凡的貼身丫頭,名字叫吳菱。
原本迎接他們的還有一位五十多歲的管家,眾人入座后,他便有事出去了。
從進門到坐下,莊尋安仔細觀察了吳家每一個人,以及整個吳家的氛圍,說實在的,莊尋安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個常在江湖走動的世家,反倒和普通的富人家庭沒什么兩樣。
只有總管穩(wěn)健有力的步伐,讓他覺得是個練家子,還有就是吳不凡憔悴無神的雙目中,偶爾露出的一絲凌厲之氣。
吳不凡為什么會憔悴無神?這也是莊尋安好奇的事情。
吳不凡看上去二十五六歲,本該俊逸的模樣,卻被疲勞的神色弄得有些狼狽,蒼老,眼睛里也滿是血絲,不過待人接物,倒頗有謙謙君子的風(fēng)范,無怪高崖會中意這個女婿。
吳不凡的父親最近剛好出遠門,所以這段時間,家中都是吳不凡一人說了算。
傭人奉上香茗后,高崖坐著一動不動,高薔站在高崖身后一動不動,吳不凡低著頭,不知在思考什么,亦或是擔憂?
那個叫吳菱的丫頭不時拿眼覷向吳不凡,雖是一瞥,那關(guān)切之色卻被莊尋安捕捉到了。
莊尋安嘴角微微翹起,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碗,一口一口地呷,還微微挑起眉毛,似乎很滿意吳家的茶。
會客廳里,除了莊尋安看上去很悠閑,其余人都各懷心事,氣氛很是奇特。
終是高崖先開了口:“賢侄,眼看這一天又過去了,不知賢侄可想出什么辦法來?”
吳不凡嘆道:“能派的人我都派出去了……”頓了頓,又道:“以伯父五湖幫分舵的勢力,都沒能找到玉兒,我吳家這點人,實在是……”
高崖臉色陰沉,道:“是我們對不起你吳家?!?p> 吳不凡道:“伯父千萬別這么說,畢竟誰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高崖側(cè)目看向莊尋安,道:“這位莊少俠,是我請來專門調(diào)查玉兒失蹤的,賢侄若有什么話想問,想說,同他講也是一樣。”
吳不凡抬頭略掃了一眼莊尋安,道:“有勞莊少俠了?!眳橇夂龅溃骸安恢f少俠師承何處?”吳不凡不悅地道:“莊少俠既是高伯父請來,自然是信得過的,你問什么!”
吳菱忙道:“婢子多嘴了?!?p> 莊尋安笑道:“在下初入江湖,無甚名氣,吳菱姑娘有此一問也是合乎情理,畢竟你們少爺未來的夫人,不能交給一個沒有本事的人去查?!?p> 說罷看了看吳不凡,吳不凡擠出一絲笑容,道:“丫頭無理,莊少俠莫怪,不知莊少俠可查出了什么?”
莊尋安道:“倒是查出一點端倪,不過……吳公子,你好像很久沒有休息好了?”
他話鋒突轉(zhuǎn),吳不凡一怔,道:“玉兒下落未知,我哪有心思休息呢?!?p> 莊尋安撫摸著左手的扳指,似笑非笑地道:“高姑娘失蹤不過兩日,而你得知此事也不過一天,只一天的時間你便憔悴成了這個樣子,看來吳公子對高姑娘很癡情啊。”
吳菱馬上瞪了他一眼,道:“我家公子自然是對高小姐癡情的,這一點不用看也知道。”
吳不凡道:“莊公子還是說說,都查到了什么吧。”
莊尋安道:“高小姐有一個朋友,叫黃文韜,吳公子你認識嗎。”
吳不凡點頭道:“見過幾次面,算是認識吧?!?p> 莊尋安一字一句地道:“黃文韜也失蹤了?!?p> 吳不凡略感驚訝,道:“你們?nèi)ミ^他家了?”
莊尋安道:“是的,家中沒人,我初步斷定,黃文韜的失蹤和高月兒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我想問問吳公子,對于黃文韜這個人,你了解多少?!?p> 吳不凡靠在椅背上,看上去極為疲累,濁聲道:“只是見過幾次面而已,也沒什么了解,我只知道他在岳陽城靠賣畫為生,畫賣得還不錯,平常也不愁吃喝?!?p> 莊尋安目光閃動,道:“僅僅是這些?”
吳不凡道:“我只知道這些,還有什么?”
莊尋安道:“我是說,黃文韜可高小姐之間……”
高薔神色微變,吳不凡木然道:“他們之間怎么了。”
莊尋安想了想,道:“我在黃文韜家中看見一幅畫,畫中人正是高小姐,而畫上的題詞,對高小姐充滿了傾慕,這件事不知吳公子知不知情。”
吳不凡道:“原來是指這個,玉兒的確很惹人喜愛,那個黃文韜喜歡她也是正常的,不過我相信他一個讀書人,不會做出什么非分之事,我更相信的是玉兒?!?p> 高薔滿腹狐疑看向莊尋安,似乎在說:“你為什么不把在他家看見的那幅畫告訴他?!倍f尋安好像背后長了眼睛,略一側(cè)身,沖高薔搖了搖頭,他道:“既然這樣,那我查到的那些,也就不算什么了?!?p> 吳不凡木然不語,高崖道:“莊少俠只查到了這點東西?”
莊尋安道:“高舵主放心,此事疑點重重,不怕查不出什么,我既然答應(yīng)找到高小姐,就一定會盡全力?!?p> 吳不凡道:“如果莊少俠需要幫助,盡管開口?!?p> 莊尋安道:“吳公子,高舵主,恕我這個外人多一嘴,倘若婚期之前,未能將高小姐找到,或者是,找到了,一時半會兒無法回來……”
吳不凡道:“只要能找到玉兒,婚期延遲也未嘗不可,高伯父怎么看?!?p> “當然好……”高崖嘴唇動了動,似乎言猶未盡,又在擔心什么,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吳不凡道:“天色已晚了,高伯父和莊少俠就在這用飯吧,小菱你去安排?!?p> 高崖道:“飯就不必吃了,我分舵中還有事情……賢侄也不必過分擔憂,如果玉兒果真……那也是命中注定?!?p> 吳不凡起身相送,作揖道:“伯父放心,我傾盡吳家全部力量,也要找到玉兒。”
莊尋安道:“有關(guān)高小姐失蹤一事,如果在下存有疑慮……”話未說完,吳不凡便道:“隨時候教,莊少俠查到什么,還請第一時間告訴我。”
出了吳家門,高崖抄近路去分舵,而莊尋安則由高薔陪同回高府。
高薔脫口問道:“為什么不把在黃文韜家中的發(fā)現(xiàn)告訴吳公子?”
莊尋安道:“你是說那幅畫吧,再等等。”
高薔道:“等什么?”
莊尋安微笑道:“等我一個朋友的回信,很快?!?p> 高薔嘆道:“小姐可千萬不要有事?!?p> 莊尋安不緊不慢地走著,高薔道:“不過話說回來,莊公子去吳家可看出什么嗎?!?p> 莊尋安眉頭一揚,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帶著目的去的呢?!?p> 高薔道:“我也是猜測,其實很簡單啊,因為小姐是他的未婚妻。”
莊尋安道:“那么你覺得你家小姐的失蹤和他有關(guān)嗎?!?p> 高薔迷茫地道:“這個我可想不出了,你覺得呢?!?p> 莊尋安道:“我明天要一個人去查,你們不要派人跟著我?!?p> 次日,莊尋安來到“桑記藥鋪”門前,他依然沒選擇進去,而是走向了蹲在藥鋪墻邊的一個乞丐。
那乞丐滿臉污穢,也看不出具體的相貌和年紀,他見莊尋安朝他走來,下意識地把碗伸了過去,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
莊尋安從身上摸了兩個銅板,蹲下身放在乞丐的碗里,乞丐忙點頭致謝,莊尋安道:“帶我去見你們的頭?!?p> 乞丐看看他,道:“你找他干什么。”
莊尋安道:“自然是有事了,你放心,我不是找你們麻煩的。”說罷又將身上僅存的三個銅板都給了他。
乞丐一把把錢塞進口袋,道:“跟我走吧?!?p> 穿街過巷,來到一座宅院中,只見院中擺著一張木桌,桌上放著一壺酒和一盤燒雞,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乞丐,正低頭啃著雞腿,在他旁邊尚站著三個。
那乞丐把莊尋安帶進院子后,道:“王頭,這個人說要見你?!?p> 被稱作“王頭”的老乞丐只抬眼看了看莊尋安,嘴兀自不停,含含糊糊說道:“你誰啊,找我做什么。”
莊尋安道:“在下想向王頭打聽一個人?!?p> 王頭吃得嘖咂有聲,拿起酒壺咕嘟咕嘟灌了幾口,身旁三個乞丐默然看著,莊尋安一笑,拿出幾兩碎銀子放在桌上,道:“我只有這么多了?!?p> 其中一個乞丐道:“你想打聽誰。”
莊尋安道:“吳不凡?!?p> 王頭一怔,把雞腿和酒壺放在一邊,打量著眼前這個青年,道:“吳不凡是五湖幫岳陽分舵舵主高崖未來的女婿,你為什么不去找五湖幫?!?p> 莊尋安道:“既然是翁婿,那么平價難免有失偏頗,丐幫弟子遍及天下,消息最靈通,所以我才不揣冒昧前來?!?p> 王頭緩緩舉起手,用那黑得發(fā)亮的袖口擦掉嘴邊的油漬,說道:“你怎么就知道我們是丐幫的?!?p> 莊尋安道:“難道不是?”岳陽是座大城,照理說這里應(yīng)該會有丐幫弟子出現(xiàn)。
王頭道:“我問你,用扇子的都是讀書人嗎?”
莊尋安愕然,隨即明白他的話,用扇子的當然不都是讀書人,所以乞丐也未必就是丐幫的。
王頭道:“這個吳家在岳陽很有名氣,吳不凡的父母原本也是江湖中人,只是吳不凡出生后,他們就極少涉足江湖了,至于吳不凡嘛,大多數(shù)人對他的印象是忠厚謙和,為人也算正派?!?p> 莊尋安摸摸左手的扳指,道:“大多數(shù)人?”
王頭道:“是的,大多數(shù)人?!?p> 莊尋安道:“那王頭怎么看他。”
王頭攪動著舌頭,又舔了下上嘴唇,道:“城東有個村子,村子近來添了座新墳,是個姑娘的,你去看看吧?!?p> 于是,莊尋安帶著滿腹狐疑走向了那個村子,這一去便是大半日,至晚方歸。
不過歸來的莊尋安心情很不好,他沒有去高府,而是直接去了吳家。
這一次迎接他的是吳家的管家,引入正廳坐下后,對他說道:“我已經(jīng)差人去叫公子了,少俠稍待片刻?!?p> 管家走后,莊尋安沉著臉坐下,等了片刻后不見人來,便感到有些不耐煩。莊尋安本不是急性子,待人也從來都是和顏悅色,可現(xiàn)在,他沉下了他舒適如風(fēng)的笑容,只因為他知道了一些讓他不開心的事情。
而這件事,就和吳不凡有直接關(guān)系。
又過了片刻,吳家傳出嘈雜人聲,像是出了什么事情,莊尋安略一猶豫,循著聲音找了過去。
只見一間房屋前站著三三兩兩的傭人,面帶驚恐,莊尋安道了聲“借過”,擠進屋子。
第一眼看見的是花容失色的吳菱,然后是驚訝中帶著疑惑的管家,而當莊尋安順著他們目光看去時,也怔住了。
屋中物品被成片打亂,而在一張桌子下,躺著一個青年男子,那男子頭發(fā)凌亂,嘴巴大開,雙眼圓瞪,臉上的肌肉擰到了一起,十分猙獰。
這人竟然就是吳不凡。
莊尋安大感意外,不過一瞬間就回過神來,他立馬聞到了屋中有一股奇特的香味,游目四顧,目光定在了桌上,一個靜靜放置的香爐,以及床頭貼著的一張黃符。
吳菱到底是姑娘家,被驚呆了,竟沒發(fā)現(xiàn)莊尋安到來,管家轉(zhuǎn)身對屋外的下人訓(xùn)斥道:“都看什么,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少爺?shù)氖虏粶矢嬖V任何人!”
幾個下人縮著頭跑了,管家悲痛地道:“莊少俠……”
吳菱這時才發(fā)覺莊尋安站在屋里,只見她眼角噙著淚,一步步走向吳不凡的尸體,莊尋安一把拉住了她,道:“不要碰,保持尸體原有的樣子?!?p> 接著問道:“吳公子何時遭遇不幸,就在剛才嗎?”
管家道:“是的,莊少俠來了之后,我來找公子,碰見吳菱,進屋后就看見公子爺……”
莊尋安皺眉道:“我分明在正廳里等了一段時間,可你卻說你們是剛剛進屋,從正廳走到這里也不過一百多步的距離吧。”
管家道:“我離開后,有些瑣事要處理,之后我來見公子,剛好遇見吳菱,所以就一塊進來了。”
莊尋安看向吳菱,吳菱失了魂似的點點頭,道:“我……我去廚房給公子端碗粥……”果然,在門口,有碎裂的瓷片,和一灘桂圓黑米粥,當是吳菱看見屋中景象時失手打爛的。
莊尋安道:“這屋里的東西顯然是人為的,動靜不會小,你們吳家的下人難道沒有聽見的?”
管家道:“有,你剛剛進來也看見了,就是那幾個人聽見屋里的動靜才過來的,不過我們腳前腳后,我到了之后才進的屋?!?p> 他道:“你去廚房后,再到你來,這段時間屋里只有你們少爺一個人?”
莊尋安摸了摸左手的扳指,環(huán)顧屋內(nèi),道:“屋里的情形有沒有變化。”
管家道:“沒有,我們也是剛剛進來,你就來了,屋里的任何東西都沒人動?!?p> 莊尋安在屋中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窗戶是關(guān)實的,并且從里面上了銷,沒有被撬的痕跡,他道:“吳菱姑娘,你去廚房后,再到你來,這段時間屋里只有你們少爺一個人?”
吳菱道:“應(yīng)該是的?!?p> 莊尋安道:“應(yīng)該是,你憑什么這么認為?!?p> 吳菱終于緩過神來,道:“因為少爺吩咐過,不準其他人靠近屋子,除了我和管家。”
管家道:“是的,原本公子爺屋里還有幾個丫頭,屋外也有下人候命,但都被公子爺喝退了。”
莊尋安道:“這是為何?”
吳菱欲言又止,面有難色,管家嘆道:“事已如此,還有什么好隱瞞的,你就和莊少俠說了吧?!?p> 吳菱道:“少爺最近身子不舒服,脾氣也暴躁,對其他人動輒打罵,只有對我和管家要好一些,所以也只有我們倆敢靠近?!?p> 莊尋安心念一動,道:“我說昨天看你們少爺怎么一副萎靡的樣子,他這樣子有多久了?”
吳菱思索著道:“具體我也記不清了,大概有十來天了吧。”
莊尋安道:“那么他是突然變成這樣,還是慢慢變成這樣?!?p> 吳菱不解地道:“這有什么區(qū)別嗎。”
莊尋安道:“當然,一個人如果突然變了性子,那背后一定有很大的原因。”
吳菱道:“好像……十幾天前,少爺精神就慢慢變得恍惚了,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是沒休息好,可過了幾天,發(fā)現(xiàn)少爺越發(fā)憔悴,而且脾氣也變了,不僅暴躁,有時還會疑神疑鬼。”
莊尋安馬上想到了剛剛進屋時看見的那張符,于是他走了過去,問道:“這道符是做什么用的。”
吳菱看看管家,管家道:“是公子爺請的一個道士給的?!?p> 莊尋安道:“請道士,所為何事?”
管家沉聲道:“驅(qū)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