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得亂塵如此的出塵脫俗,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親近之感,拱手對著亂塵說道:“先生謬贊,老生代兄弟謝過了?!眮y塵原意隱在人群中不去答話,但這黃忠情意切切,他不敢推辭,從眾人間走上前來,奉揖還禮說道:“鄉(xiāng)野小子,拜見黃老將軍。”劉賢等人見人群中突然走出這么一個恢廣昭蕩的風采少年來,心中各自尋思:“難道他便是那神仙下凡?哎呦!這等好事怎得讓黃忠這老東西給先撿了去!”只聽得黃忠恭敬無比的答道:“老將得識先生尊范,幸何如之?!蹦俏貉右嗍鞘掌鹆似饺盏尿溈駳?,不敢拿眼來看亂塵,拜道:“魏延失禮之罪,還望先生寬恕?!眮y塵微微搖頭,告歉道:“將軍何罪之有?當是在下擾了諸位的要事?!?p> 那劉賢一心以為亂塵是那神仙下凡,有心巴結討好,更是期盼亂塵賜些什么寶物來,直搓著雙手呵呵的笑道:“仙長大駕光臨,何須與他們這般的庸人說些閑話?仙長請城中寬坐,小的這就命下人們準備佳釀美宴?!彼乳_了這口,其余陳應鮑隆等人亦是隨聲附和,生怕落了人后、得不到亂塵這么個“神仙”的賞賜。亂塵瞧的惡心,將衣袖輕輕一拂,不卑不亢的說道:“諸位皆是朝廷命官,豈可因我這般的小民亂了輕重?在下另有他事,告辭了?!?p> 說罷,亂塵拂袖欲走,劉賢等人面面相覷、哪曉得亂塵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個個也不顧得身份,伸手來拉亂塵??蓙y塵是什么人?莫說他們這是胡亂拉扯,便是有心擒拿,又有哪個能摸得到亂塵的身軀衣袖?眾人只覺亂塵近在眼前,可無論自己如何雙手攏抱拉扯,亂塵卻始終如輕煙一般,縹縹緲渺、難分虛實。諸人平日里皆是自視甚高,此刻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都抓不住亂塵,自然是想不到乃是自己輕功低微所致,反而更以為亂塵是那善舞煙云的仙人,一個個口中呼道:“神君!”“神仙爺爺,別走!”“神仙爺爺,賜下長生不老藥罷!”亂塵耳聽得這般的貪妄諛詞,說不出來的惡心,也不與他們廢話,輕飄飄的從人群間走出,欲往那南山走去。
哪知他方走了幾步,便聽得背后馬蹄得得、有人大喝道:“大膽賊子!留下命來!”旋即便覺察身后厲聲呼呼,已有數(shù)十支利箭往他后背攢射而來。亂塵恥于其人,輕笑道:“誰可留得我的性命?”他話音雖輕,但言語間神采自顯,當真有俯仰世人、無雙天下之慨。也不見亂塵轉身,只是袍袖微微揮動,那些羽箭噼噼啪啪的落在地上。他雙足一錯,身子如閃電般趨退,竟是倒退著來拿那人。黃忠、魏延二人見得情勢不利,口中呼道:“先生請留情!”說話間二人雙雙飛出,四手來阻亂塵。亂塵不意傷人,右掌輕輕一揮一拂,登時將黃忠魏延二人迫退了丈許,眾人見得亂塵輕描淡寫間便將己方的兩名高手震退,無不驚懼。
便在眾人驚詫的當兒,亂塵已是立在來人的馬前,左手一抄,輕叱一聲“起”,已將來人如小雞般提在手中。來人也真是個軟骨頭,連連的求饒道:“爺爺饒命!爺爺饒命!”劉賢等人亦是同聲呼道:“神仙手下留情!”只不過他們懼于亂塵神技,哪一個敢近得前來?亂塵手掌輕松,來人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待得來人灰頭土臉的站起身來,亂塵才瞧清他的樣貌,小對眼、八字胡,身上雖是穿著華貴的錦衣,但其身材矮小、容貌又極為猥瑣,更有股說不出來的奸惡相,直是覺得鄙視。劉賢等人這才敢擁近前來,七手八腳的替他將灰塵撣了,問道:“趙叔叔,您沒事吧?”此人便是這桂陽的太守趙范。他原在太守府中與劉度、韓玄、金旋三人喝酒看戲,聽得下人回報這南山霞光之變,便引馬來看,他遠遠的見到亂塵要入得南山,心想不能讓閑人壞了蔡家的好事,故而發(fā)令阻止。不過其做事無度、又好枉殺,一出口便欲取亂塵性命,反倒是被亂塵收拾了。只聽得趙范沒好氣的說道:“他是什么人?怎么……”他原想再罵上兩句,但一想起方才之事不覺膽寒,卻不敢再說出口。劉賢答道:“叔叔,這一位便是山中的神仙啦?!壁w范啊的一聲大叫,旋即擺出一臉的諂媚之色,說道:“仙君請留步!”亂塵輕笑道:“怎得,大人還想取我的性命?”
趙范連連的擺手,諂笑道:“仙君這是說的哪里話?您肯現(xiàn)世降瑞,乃是咱們桂陽城的福分,趙某既為桂陽太守,招待您老人家更是份內事了?!眮y塵苦笑道:“諸位大人搞錯了,在下一介布衣,并非是什么山中的神仙。”趙范道:“那您為什么執(zhí)意要去山中?”亂塵道:“我來南山,是要見我家的師父……”他念及慈師、心中傷感,再不愿與趙范等人糾纏,自顧往那光障走去。
這光障金紫、猶如實質,他方才又是見過了黃忠、魏延二人力劈光障而不入,呼吸之間雙手已凝滿了力氣,欲要與這光障拼上一拼,孰料他雙手甫接光障,那金紫的光障卻是空若無物,容他輕輕松松的將雙手送了進去。亂塵心中詫異,思道:“這光障怎么回事?難道是專為候我而來?”他往前又走了一步,半個身子已過了光障,正遲疑間又聽得眾人各個仰天驚呼,他抬頭舉目一看,卻見得山上撲下一只白鶴來,那白鶴身形巨大、翅展奇長,待得撲至亂塵身前,利爪往石地一抓,已然落在地上。白鶴目光極善,雙眼始終不離亂塵,亂塵不由心道:“這白鶴緣何而來?難道是師父久在山中候我,故而遣這白鶴下山來接?”旋即又是一愣,苦笑道:“我這般的劣徒,又如何能使得師父如此待我?”他正出神間,白鶴已是走到他身前,緩緩蹲下身子,露出寬背來,口中更是咕咕作響,似是在請亂塵坐他肩背。亂塵自覺慚愧,卻是不敢坐鶴而去,趙范劉賢等人已是發(fā)了瘋似的一起往前撲來,口中喊道:“老神仙,帶上我罷!”一個個想要隨著亂塵鉆過光障、一同升天享樂去。
可那光障卻有靈性,往外一探,只將亂塵一人包裹入內,其余人等只覺撞在一團棉絮上,卻是一個也不得進。常言道,進退之間、自有分寸,可趙范劉賢這般的妄人又豈會自愛自知?一個個前赴后繼的沖撞往來,直撞得頭昏腦漲,卻始終不肯歇手。反倒是黃忠、魏延二人樂得自在,立在一旁凝神看著亂塵,只覺亂塵舉手投足間俱是大家風范,但年歲卻又是這么的輕,腦中將天底下有名的少年人物都想了個遍,唯獨那“曹亂塵”可與面前這人的樣貌、武功相符,但世人皆知“曹亂塵”已在鳳儀臺上戰(zhàn)死,這人死豈能復生?二人猜不出亂塵的身份,也不覺得如何的懊惱,只是生出說不出的艷羨欽敬,但覺有生之中見得這般的少年人物已是萬幸。這一時,那白鶴一聲高鳴,用頭輕拱亂塵,亂塵終是難辭好意,跨坐在白鶴背上。
白鶴將羽翅撲棱棱大張,高鳴了一聲,瞬時沖天而起。亂塵騎在鶴背上,起初心中有悸,只聽得耳畔風聲呼呼。便是這么閉目間,他憶起昔年十歲時初次隨師父下得常山去,也是這般的趴在左慈后背上,這轉眼一晃已是十余年,天下間的白云聚散、物是人非俱是匯于腦中。他長長久久的嘆了一口氣,終是睜開眼來,看著身下的青山白云間,眾人已微不可見,只瞧見南山氣勢磅礴,峰巒起伏,重巖疊翠,山谷幽幽,秀麗清雅。那白鶴在云間繞了又繞,直往深山中飛去,放眼處森綠竹海連綿不絕,清溪小澗蜿蜒其間,天地造物之美,莫過于如此。
亂塵自下了常山后,從未有過這般的清虛平寧之感,不自覺間眼眶微紅,口中言道:“吾心向水,君心向山……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師姐,你還記得這兩句罷?昔年咱們對問過無數(shù)次……今日……今日……咱們這天南海北的,終是別了。”
白鶴似是能聽懂人話,在高空中咕咕的低鳴,以回應亂塵這延綿不絕的傷悲之意。不知覺間,亂塵已是騎鶴到了山頂,但見其間云霧繚繞、仙氣環(huán)邊,白鶴馱著亂塵按下云頭去,亂塵深吸了口氣,只覺天地間的靈氣緩緩的涌入體內,好生的暢快。那云山竹海有如飛瀑,不過瞬息之時,白鶴已是落在地上。亂塵抬眼望去,只見眼前十八座巨圓天坑,天坑中皆有碧湖,湖心各有一座七丈高的金鑾寶塔,十八座寶塔俱是大放出紫氣碧光,端的是磅礴大氣。而當中一座寶塔更是高逾十余丈,周邊霞光環(huán)繞,與那竹海碧湖渾然一體,當真是天地造化、猶不可及。
亂塵感慨這造物神妙之際,聽得山谷空響,有人說道:“回來罷!”那碩大的白鶴輕展羽翅,陡然間成了一只不過寸許的紙鶴。亂塵瞧的心奇,隨在那白紙鶴后啟身緩步、環(huán)塔而行,只覺湖水忽冷忽熱,粼光逼人。及至到那垓心的金塔之下,亂塵雙足在塔身上輕點,數(shù)個縱躍間,已是登得塔頂。
他既上得塔頂,便見其地方圓丈許,有四人兩兩對坐著弈棋,正對著亂塵的便是其師左慈,坐在左慈對首的那人頭頂無發(fā)、燒有九個戒疤,亂塵只瞧了一眼便已認出了他乃是那普凈師伯。另一對弈棋的卻是一老一少,老者坐北、白面長須,少者坐南、清奇童身,他二人盤膝對坐,青煙裊裊里端的是華光萬丈、姿神端嚴,比之左慈、普凈這般的修真妙人都勝上許多。亂塵既見了師父,這一路風雨間積在心中的諸般感情似洪水決堤般涌出,雙眼間的淚水止無可止,撲通跪在左慈面前,大哭道:“師父……徒兒……徒兒……”他心中傷痛難忍,到今日終是盡數(shù)爆發(fā),又怎能再說出話來?左慈輕放下手中的棋子,扶住了亂塵的肩頭,只覺自己雙手微微發(fā)抖,嘴唇翕張不止,卻始終不知如何說些什么。師徒二人默然相對無言,盡化作眼角的兩行清淚。
這一時聽得稚嫩的童聲說道:“左慈,枉你隨在南華身邊修道多年,怎得到現(xiàn)今還是跳不出世間情恨?”他語聲雖稚,卻如長輩般訓斥左慈這般的得道高士,左慈受了他的聆訓,松開手來,緩緩坐回棋盤間,由此默然不語。亂塵正哭得傷心,哪管這小童的說話,雙手緊緊的抱住左慈不放,渾如當年常山上的那個十歲的少年般。那小童看的直是搖頭,平伸出左手來,教那白鶴落在他掌間,旋即拳頭輕握,白鶴如輕煙般飛散而去。他正搖頭間,北首的老者笑道:“師兄,你既言修道者無涉愛恨,緣何現(xiàn)在你也是將頭兒輕搖、似有感傷一般?”那小童先是一笑,旋即嘆道:“師弟,此間事關千萬人生死,我緣何不傷?”——這少者皮膚細嫩光滑、不過七八歲模樣,卻是為師兄,而老者早已白眉白發(fā),為那百齡之相,卻是為師弟,這般的老少互易,倒也奇怪的緊。
他二人候了一陣,見亂塵始終是陷于神傷之中,終是雙雙出手輕搖,但見他二人袍袖無風自鼓,兩股柔力將亂塵離地托起,須知現(xiàn)在亂塵周身皆是混元真力,遇得這兩股外力他自然而然的發(fā)力相抗,可這一老一少二人之力竟似天地無窮、教亂塵無所抗拒,竟被這兩股柔力托到二人面前。幸在二人并無惡意,只是教亂塵居中坐在棋盤前。經(jīng)由這么一動,亂塵漸是收攏了心神,只向他二人看了數(shù)眼,便覺少者威嚴、老者慈藹,隱隱然間卻不敢再與他們目光相對。到得此時,亂塵方知這二人并非肉體凡胎,向二人恭恭敬敬的奉揖行禮道:“小子亂塵,拜見兩位仙君。”那二人正襟危坐著受了亂塵這一拜,亦雙雙向亂塵拱手行禮道:“南斗、北斗見過圣君?!眮y塵心中大驚——原來這二人竟是那南北二斗!須知凡人受胎,皆從南斗過北斗。所有祈求,皆向二斗。所謂“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南斗六星、化作童身,為“延壽司”,可增減陽壽;北斗七星、化作老人,為“生殺司”,可除名死籍??梢哉f,人世間千千萬萬人的生死輪回皆在這二人手中。這般的要神于此,亂塵豈敢受此大禮?他欲要偏坐一旁,可只要他稍一用力、雙肩便似被一股無形的萬鈞巨力壓住,怎么也起不了身,只得苦笑道:“兩位仙長,便是我當年是什么圣君,如今入世已有二十余年,早已是人間的皮骨肉相,你們又何必對此禮待?”那南斗正色道:“你前世于咱們有講道之恩,咱們拜你,乃是理應之道。不過你今世要拉得我二人來淌塵世的渾水,故而你方才拜我們,我們亦是坦然受了。這便是恩過相抵、互不相欠。”亂塵訝道:“仙君話中何意,可否明示?”南斗搖頭道:“天機在時,豈能言說?”
亂塵見多了各路高人對自己說這番的話語,心中早已無比的厭煩,驀然間難以自制,高聲道:“你們總說我有那天命加身,可如今我已在這里,要殺要剮、取了我性命便是,何須做如此如此多的鋪陳?更是要害得無數(shù)人慘死?”南斗道:“你不應劫,這生死如何可衡?今日你師父、師伯在此,我也與你明說了,你生來便負著天下罪,故而要殺天下人、受天下苦。”北斗道:“師兄,你……你怎得連這都與他說了?”南斗淡然道:“師弟,這二十余年來敲打他的人還少了?便是陸壓道君與他數(shù)次的提點,他可曾懂了?昔年講經(jīng)時,圣君老人家一直說,‘倘若他年落得凡間,當是且行且歌、且哭且笑、且生且死,方不負了天地滄海之寄’。你看他這些年有行無歌、有哭無笑、有死無生,盡入了那虛執(zhí)之門……”他說得惱火,又對亂塵說道:“亂塵,你自詡人定勝天,可你看看今日今生,你這一步步走來的,哪一步不是咎由自取、落盡了死局?世人皆言你聰慧無比,依我來看,你當真是蠢不可及,你當真再這般的走下去,世人生者十不余一,到時你再來見我,敢問你愧是不愧?!”
南斗原意當頭棒喝罵醒了亂塵,可亂塵卻是悠然望天,苦笑道:“救人于水火,那是圣人之為。我自常山入世已近十年,心早已倦了,還要管著這人間的他事做什么?”他越說越是傷心,“人人都說我有這富貴之命、聰慧之才,可于我心底,卻是千萬般的不想。我不要這什么圣君轉世,我只愿做個平平凡凡的人,過平平凡凡的日子。”南斗道:“你不愿便可了得?那我與師弟在此枯守了千萬年,見多了妻離子散、黑發(fā)白頭,人世間的生離死別哪一種沒見過?世人也皆以為我二人操持生死、何其的暢快,殊不知往來者一世的千般苦萬般痛俱在眼前,我二人卻不能救,這般的苦痛有如那油鍋煎熬,我們可曾因不愿而離了?盤古開天,我二人生為南北二斗,司掌生死輪回之事,此乃命邪、如何肯改?”北斗亦是說道:“亂塵,自古朝代更迭,必有大亂。漢室得國四百年,如今國祚已盡,正當亂時。不過其年久遠,又是代暴秦而天下大一統(tǒng),千萬年間的亡魂怨氣積壓日久,天地難受其重,故而要殺生而救生,此便為天劫。這般的天劫一旦應數(shù),必將是山崩地裂、萬里白骨,這俗世間的一切飛禽走獸、花鳥草木一并要亡的。天劫過后,猶如灰燼重生,方能出得新芽,此便是先殺而往、死去新來的道理。只是這一樁天劫攸關三界,便是我與師兄二人主管生死也不能窺知。圣君昔年在火云洞講法,忽是心神躍動,終知天地人三才有此大難,天劫落時,除了他這般的十數(shù)位圣人可不滅不散,余者皆要灰飛煙滅。故而他舍身救世,自那火云洞中脫出,不惜在冥河中剮了自己的圣人造化,下得凡來,只為千萬般苦楚由他受了,三界不至于草木皆燼。昔年佛祖割肉喂鷹、圣君舍身救世,皆為曠世大德?!彼眯廾畹?,原應無形于悲歡愛苦,此時卻是說的傷婉,南斗不由得說道:“師弟,你又動得塵心了。昔年圣君便曾說過,咱們二人該當是無喜無悲、無物可拘。知與不知、為而不為,自有分寸。圣君昔年下凡,溫德殿以惡行而揚善,那一干神佛以為自己是替天行道,到頭來卻應了這天劫之數(shù),一起下凡歷難。所謂咎由自取,便即此果。師弟,這般的事,不要再想了。”
北斗道:“師兄教訓的是,我塵心始終難除,好生的慚愧?!蹦隙肺⑿Φ溃骸凹戎袎m,緣何要除?除與不除,俱在心中。心即是塵,塵即是心。”北斗聞言沉思了一會兒,終是面現(xiàn)微笑,那南斗方是說道:“亂塵,咱們不說前世昔年的舊事,只說今生之事?!眮y塵苦笑道:“今生之事?呵呵,我都要陪著師父在常山上終老了,今生還能有什么事?”南斗轉頭又問左慈:“左慈,他欲隨你去常山清修,你留是不留?”左慈抬頭來看亂塵,滿眼盡是慈愛之意,可口中卻是說道:“他生當受劫,常山之上,如何有他的容身處?”亂塵只覺得天旋地轉,好不容易收回的淚水又是沿著兩頰流下,心中又驚又傷——我竟是這般的惹人厭,師哥不要我了、師姐也不要我了,連師父他老人家都不要我了!
南斗見得亂塵傷心,口中說道:“寧攪千江水,莫動道人心。亂塵,你師父師伯乃是我擒來的。你在江東喬府所遇的天地人三才大陣也是我假借乃師之手傳的。便是你要來這南山尋師,也是我布局引你前往的。我且問你,我這般的攪了你的心,你怨不怨我?”亂塵素來不與人相爭相恨,便是陰險無恥如那司馬懿、卑彌呼,他也不曾有過怨恨之意,此時卻無端的對這南斗起了恨意,恨意憤憤之下、隱然現(xiàn)出殺心,左慈、普凈二人說是弈棋、其實一直旁觀不語,此時見得亂塵拳頭緊攥、渾身微微顫抖,心中俱是難過不已。孰料道,亂塵身子抖了一陣,拳頭卻是陡然松開,口中說道:“若是怨恨一個人,便能解了所有的憂愁,那世間也沒什么傷心事了?!蹦隙访嫔捎妻D喜,笑道:“孺子可教也?!?p> 他轉頭又向北斗道:“師弟,你且將此間的緣由與他說了?!北倍贩揭哉f,亂塵卻道:“萬事皆有因緣,當是隨心所欲,事已至此、我亦已在此,又言說些什么?”南斗道:“妙哉!妙哉!這俯仰間,宛若見得當年圣君的風采。師弟,咱們的事你不與他說,卻與左慈普凈講了?!北倍冯m是面對著左慈、普凈,可目光卻始終不離亂塵,只聽他娓娓說道:“你二人隨在南華仙師身邊修習百年,想必也會得卜算之法,可知這天下之變?”左慈道:“天將大亂,尸骨暴于荒野,草木燃于兵火,今此一亂,自歷朝以來,從未有之?!北倍伏c了點頭,說道:“可有挽救之法?”左慈道:“天降罪衍,儒者殺生、道者避世、佛者求渡,救己尚難,何及他人?”北斗搖頭道:“這道理原也不錯。不過因得圣君下世,卻是不對了。你身為人師,卻是任性妄為,不傳他武功心法,只教他典論經(jīng)學,好教他不得傷人。殊不知大道在天,你不教他便可自學,反是失了循循善誘的美意,倘若你當年如呂布、趙云那般的傳授武藝,他絕不可能有今日之功,這邊是‘人欲天爭、天卻不成’的道理了。”左慈聽得悵然,俯首拜道:“弟子愚不可及,反是害了亂塵,請仙尊降罪。”北斗搖頭道:“咱們今日只與你論事,不及功罪。再者,人其所為、自在己心,他人怎么做,與你這個師父何干?”他又問普凈:“普凈,你棄道入佛,原是想尋得那解脫之法,至今日可曾解脫了?”普凈恭敬的答道:“弟子苦讀佛經(jīng),不見極樂寶地、逾覺枷鎖于身,到得今日,有如萬斤鐵索。”北斗道:“‘始知抱柱者,久矣溺深潭’,這一句乃是昔年圣君曾講過的佛經(jīng),我且送與你。”他見左慈、普凈二人俱有所思,心中寬慰,這才娓娓說道:“圣君入世,即為亂塵。他生當學常人不能達的武藝、戀常人不能得的美人、得常人不能得的帝位,自然也要受常人不能受的苦、做常人不能做的事、殺常人不能殺的人。故而先有虎牢關一役,呂布原可大勝關東軍眾,十八路諸侯之滅不過彈指一刻間,至于那董卓也不是呂布挾大勝歸京的對手,這天下原可平寧,卻因了亂塵一戰(zhàn),呂布勝而卻輸,天下大勢因而膠著,這四海的諸侯回師后因此而擁兵自重,危亂之局、便此深埋。再待得鳳儀大婚,亂塵怒發(fā)沖冠,雖是殺了董卓,卻連累得呂布的韜光養(yǎng)晦之計不成,數(shù)年的心血毀于一旦,如那喪家之犬奔走……此間亂塵的種種行跡,或攪局、或亂世,皆有后應,當真是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p> 北斗初時訓斥左慈、普凈二人時,亂塵覺他辱及師尊,心下頗為難受,但聽得他言及自己幼年學武之事,當真是字字如針,亂塵越想越是難過后悔。待得北斗提及虎牢一役,他想著當年自己初回中土,不知是非好歹,只是想護著曹操、趙云等一干兄弟的性命,在百萬軍馬前大戰(zhàn)了一場,便因這一戰(zhàn)成名而被那董卓看上,故而有郿塢之約、滎陽之圍,此間步步驚心、幾多生死茫茫,讓他頗為心傷。其后又至渭水長歌、鳳儀大婚,他腦中轉圜變換的盡是貂蟬與張寧的芳顏,二人一個雍美、一個清冷,俱為當世絕殊,可轉眼間又是雙雙落淚的寒景,猶如自己又到了那溫侯府的寄傲樓前,大雪沙沙下落,天地一片茫茫。
南北斗見亂塵的俊臉上猶如結了一層寒霜,知他向來為情所累,這番話又是勾起他的心傷。南斗道:“往事如煙,盡已過去。這世間斗轉,哪一件景、哪一個人,能得長久?所謂‘云在青天水在瓶’,沒有過去,又豈有將來?”北斗微微一笑,道:“云在青天水在瓶,師兄,妙哉!”
亂塵心下也為這七字所動,回過神來時,只覺面上一片冰冷,原是那淚水受了體內的寒氣所擾,竟是凝結成冰、掛在臉上,亂塵伸手輕輕揭了,說道:“亂塵此生既是受負而來,這般的苦楚傷痛,也是命中注定,誰也怪不得?!蹦隙返溃骸澳悴辉固斓孛??你亦不怨圣君么?”亂塵道:“怨有什么用?如今師姐也嫁了,寞影也死了,都已如輕煙。便是再有多大的災厄,我將自己千刀萬剮便是了?!蹦隙返溃骸吧峒簽槿耍菫榇蟮隆?赡闫荒苓@般的死了,你須得去求。咱們道家總是講無為而治,可這一次須得你全力而為。你若不為,那老天爺便要逼得你為。如若不然,事情又豈有自己勉勵進取的轉機?”亂塵心神一凜,說道:“懇請仙尊賜予寶訓,弟子聆聽謹記?!蹦隙返溃骸皶r至今日,我也不愿瞞你。這一次請你來,便是要你再生涉世之心,萬不可避于常山上終老?!眮y塵啞然失笑道:“仙尊要我怎么做?下山做那侯爺、還是將軍?董卓都已死了,我對他不住,本不該活著,若不是寞影度命救我,我早與他一齊入得地獄了?!蹦隙窊u頭道:“董卓作惡無數(shù),自然要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赡銋s是不會?!眮y塵道:“我當如何?”南斗嘆道:“若你自顧求死,只會再爾入世,這世間烽火一日不息,你便要生生世世的受這天苦?!眮y塵悲道:“用情一世,已是極苦。要我生生世世,還不若董卓的十八層地獄?!蹦隙穱@道:“如此之苦,圣君當年早已知曉。他于天地間發(fā)下宏愿,故而天地才與了三界轉圜的機會,不然天崩地裂、塵歸塵、土歸土,萬物重回混沌,這千萬年的光景俱成了湮滅……亂塵,話已是說到如此份上,你可懂了?”
亂塵只覺悲痛難當,張口欲哭卻已是哭不出來,良久之后方是說道:“非是天地刑于我,乃是我自刑于天地。呵,以我一人之苦換萬千人的不苦倒也歡喜?!彼谡f歡喜、面色卻極是凄涼,南北斗竟爾無法接語。過了好一時,南斗才緩緩說道:“亂塵,禍福休咎,皆自心生。你喜也好、不喜也好,這一世的路、總要走得,這一世的妄,亦是不來不去、不增不減,總是難逃?!眮y塵心中愴然,一陣清風掃過塔頂,吹落來一片竹葉,閑閑灑灑的在眼前悠轉,亂塵伸手輕接住竹葉,說道:“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我自求出世,似在竹葉山海,可天偏要做這清風,飏空飛轉,何刑至斯?”他又將手掌松了,看那竹葉緩緩被清飛卷起,在飄緲煙云間浮浮沉沉,不知何時方能落地。
這一時,普凈自棋盤間坐起,雙手合十道:“《楞嚴經(jīng)》有云,心凈則丹,心空即藥。不著一物,是名心凈,不留一物,是名心空??找姙榭眨摘q末空,空忘其空,斯名真空。亂塵,我與你師父不如你、全天下人也俱不如你,你怎得還是執(zhí)迷不悟?”南斗道:“普凈,他懂似不懂,你卻是不懂似懂。這盤棋,你已下了八十余年,可是解了?”普凈長嘆道:“這局棋,我日思夜寐,已是手談了無數(shù)局,若是可解,又何須等到今日?”南斗點頭道:“偏執(zhí)之心一日不去,別說解局,便是三五步內,便要困于其中??上?,可惜!”他又問亂塵:“亂塵,三年前,玄武執(zhí)明送你入緣夢圓中見那寞影,你可曾聽他言及‘百年之約’一事?”亂塵但見左慈、普凈二人雙目間淚光盈盈,昔年滄云山間的生離死別宛若近在眼前,他心中冰涼一片,點頭道:“昔日生死兩別,到現(xiàn)今已有八十四年,這百年之約只余一十六年了。”南斗道:“十六年……這百年之中天下英雄輩出,竟無一智士可解此局。亂塵,你可曾想過,到得百年赴約之日,此棋不解,其人何為?”亂塵道:“弟子不知?!蹦隙返溃骸澳闶遣恢€是知而不欲言?”亂塵心下一片混亂,他并不懂棋,但初見此局,便覺此棋如那修羅戰(zhàn)場,一眼之下盡是黃沙萬里、白骨森然,其勢洶洶,倘若能解,那白冰復生、白火清醒或可為之;不過此局若是不能解,那百年之約怕會是百年之夢,到頭來,夢醒事空、冰火二人盡為飛煙。亂塵實不愿說出來傷了左慈、普凈兩位師長,但內心深處,卻知道這般的厄景遲早成真,過了好一會方是說道:“弟子言與不言,其約仍在眼前,又何苦尋了煩惱?”南斗道:“不談也罷……左慈,你上前來?!?p> 左慈緩緩走至南斗身前,在亂塵盤腿并排坐了,靜候南斗吩咐。南斗揮袖一拂,將身前棋盤上的棋子盡數(shù)掃了,只聽得叮叮作響,那百余棋子盡落入兩只瓷碗中,棋分二色、卻是黑白分明。但聽得南斗道:“左慈,你既是他師父,便教他弈棋之道罷。”左慈道:“弟子領命?!蹦隙酚謫杹y塵:“弈棋之道,當是白先黑后,待得收官之時,子多者勝。你選黑棋還是白棋?”亂塵苦笑道:“黑白無常,先后無端。還是仙尊且選,小子隨侍便是?!蹦隙伏c頭道:“先人后己,誠為美德,那我便執(zhí)白子,你執(zhí)黑子罷。左慈,我與他下一步,你便與他講一步,其后由易及難,便是遇到難解的路子,你可與普凈一同教他。”南斗望了一眼亂塵,又道:“弈棋有如做人,咱們時日長多,切忌不可燥急?!弊蟠纫妬y塵輕輕點了點頭,方是說道:“塵兒,棋局縱橫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各一百五十枚,固有‘枯棋三百’之語。弈棋之道,在乎‘圍’字,有所謂‘三尺之局兮,為戰(zhàn)斗場;陳聚士卒兮,兩敵相當’,這棋坪上的圍、解二字與兵家爭斗的生死二字并無異同。”亂塵見師父說的極為鄭重,正色說道:“弟子記住了?!?p> 左慈又道:“夫萬物之數(shù),從一而起。局之路,三百有一。一者,生數(shù)之主,據(jù)其極而運四方也??萜迦?,白黑相半,以法陰陽。局之線道,謂之枰。線道之間,謂之罫。局方而靜,棋圓而動。自古及今,弈者先于四隅分定勢子,然后拆二斜飛,下勢子一等。立二可以拆三,立三可以拆四,與勢子相望可以拆五。近不必比,遠不必乖。”言罷,便讓亂塵在左隅角星位落子。亂塵今日初是學棋,但聽得這弈棋之法卻與道家言說大同小異,加之他才思聰慧,片刻之間已窺得這弈棋之道的門徑。不過左慈有意從簡入繁,從氣、提、目、地、空、劫六基講起,再至尖、長、立、擋、并、頂、爬、關、沖、跳、飛、鎮(zhèn)、掛、夾、斷、跨、虎、擠、拆、逼、封、點、品二十三般步法,他每一步都詳細的加以講演,若是亂塵難以明白,他與南斗互相收子,非得等亂塵曉得這一步上下前后的聯(lián)系后方肯再是落子。幸在亂塵天資卓越,起初還不時停子詢問,待得一局敗后,亂塵再不相問。又過兩局,亂塵已可嘗試著落出棋子,雖遠遠不能勝于南斗,但落子有意、暗含變通,十子之中偶爾有一子為得妙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