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越是情懷激烈,持了神鬼方天戟,高躍上白門樓頂,風(fēng)雪漫天,他金戟金甲、神威凜然,一時(shí)豪氣迸發(fā),高聲道:“爾等圍城,唯求我呂布一死。人生一世,早晚向死,我亦何懼?若我呂布亡,可使天下安,又有何難?袁盟主、曹太守、劉豫州、孫將軍,我敬你們皆為豪雄,想來不是言而無信之輩。今日至此,這下邳城已是無險(xiǎn)可守,理當(dāng)開城獻(xiàn)降,至于我呂布的這條性命,縛之殺之均隨諸君心意?,F(xiàn)今言說,但求金口一句。”想那寒風(fēng)狂鼓,卷得他金甲颯颯作響,他宛若金甲天神般立在高處,這一段話隨著內(nèi)力噴薄而出,極盡悲壯之雄勢,城墻既高、兵員又眾,但城里城外、數(shù)十萬軍將俱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驚膽戰(zhàn)者有之、相顧失色有之、傾心心折亦有之,這天地皚皚雄景,只聽得寒風(fēng)呼嘯,萬千軍馬卻俱入寂靜中。
袁紹外寬內(nèi)忌,見這天下無雙的呂布終是被自己逼得開口求饒的下場,心中狂喜,大笑道:“呂布小兒,早知今日,又何必當(dāng)初?除了你性命不可饒,你要什么,我袁本初與了你便是!”他放聲喊話,好讓眾人聽見,可他不擅武功,再是如何鼓動嗓門,他人又如何聽得?這番話只傳了數(shù)十尺,已是只聞風(fēng)雪呼聲。反是那曹操澀然一笑,從人群中緩緩走上前來。
初時(shí)眾人不知其意,但見他越走越前,不一會兒已是離了大軍,許褚、典韋、夏侯淵、夏侯惇等一眾親衛(wèi)關(guān)心他的安危,急急追上前來,欲持了大盾將他拱衛(wèi),他卻是搖手一笑,道:“呂溫侯敬我為豪雄,我豈能自污了身份?退下罷?!钡漤f等人均是不解,齊齊勸道:“主公,那呂布久為虎狼,這般的奸人惡語豈能輕信?”曹操正色道:“他為虎狼,那我輩亦是何如?這天下之爭,該有成敗興亡,卻無是非對錯(cuò)。”他緩了一緩,忽是嘆了一口氣,說道:“爾等休要再勸,我與他也算故友一場,生死之際,總該要敘一敘舊誼?!彼姷帽娙巳允遣蛔專嫔偷囊怀?,喝道:“許褚、典韋何在?”許褚、典韋二人近在他身前,聽得他這般斷喝,忙是雙雙跪倒于地,道:“末將在!”曹操遙遙望著呂布、又將城樓上的亂塵久久瞧看,只是相距太遠(yuǎn),他只能見得對方二人一個(gè)金甲、一個(gè)白衣,一個(gè)雄武如項(xiàng)羽再世、一個(gè)仙風(fēng)如莊子翩游,風(fēng)雪間、動靜處,俱為人間絕響。他沉默良久,輕聲自問道:“小弟,昔日滎陽密林,你曾為我請命,彼時(shí)呂布再三問你,你說‘寧可同死、不肯生離’。今日我與他異地相處,你也要不惜身死,哪怕與我反目,也要保他性命,是與不是?”他頓了一頓,又是自語道:“呵呵,小弟你與人為善,殊不知這亂世之中,最無用、最吃人的便是這仁義禮智信,你久溺其中,早已不得拔矣……我明知你意向如此,又何必問你?好,你大師哥能以死相求,我怎就不能孤身應(yīng)答?袁紹貪生怕死、劉備假仁假義、孫策羽翼未豐,他們?nèi)齻€(gè)不敢上前與你大師哥對峙,我曹操緣何不敢?小弟,我若也做那縮頭的烏龜,豈不是丟了咱們曹家的顏面,讓你也一并被世人笑話!”他自問自答到此處,目中雖滿是淚光,胸間的豪情卻是萬丈,只見得他將腰間的倚天長劍解了,交在許褚、典韋二人手中,緩緩說道:“我著你二人同為典軍校尉,司掌軍紀(jì),敢違我令者,無論親近尊卑,以此劍斬之!”曹操語聲雖輕,軍令卻是如山,容不得有一絲抵抗。夏侯淵等人面面相覷之時(shí),那許褚、典韋已是接過倚天劍,齊聲道:“末將領(lǐng)命!”
曹操乃是軍中主帥,身上除佩劍之外并不攜帶刀槍弓箭一類的物事,眼下賜了倚天劍,他已是身無長物。寒風(fēng)狂嘯、卷起飛雪,數(shù)十萬人馬便這么看著他赤手空拳的往下邳城下走去。想他身上明光鎧沉重,以至于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深陷出一個(gè)腳印,他只走了十來丈,胸中豪氣更發(fā),雙手使勁一扯,那又沉又重的明光鎧應(yīng)聲而落,沒了這護(hù)體的盔甲,他反是覺得解了一樁重負(fù)——日月逝兮,歲不我與;光華褪兮,友不我知——你乃是天下無雙,豈肯欺我?!這鎧甲宛若龜殼,我負(fù)此見你,豈非羞你!
呂布高立在白門樓頂,看著這個(gè)死敵一步步的走近前來,目中精光暴閃——此次圍城,劉備為始作俑者,但劉備奸詐小人、兵馬不盛,又豈能將他呂布逼得如此絕地?乃是這曹操雄心勃勃、有吞并天下之志,而自己卻要保這漢室江山不倒、天下萬民安定,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與其他年如那楚漢之爭,不如現(xiàn)今便將危險(xiǎn)扼殺于襁褓之中。他與曹操皆為梟雄,故而昔年虎牢關(guān)前、滎陽林中要將曹操一黨斬盡殺絕,可時(shí)事弄人,被亂塵所阻……害得今日跟隨自己的一班兄弟死傷殆盡,多少豪情壯士困亡于此下邳城……此間舊事,不提也罷?,F(xiàn)今你孤身前來,以我之能,只消抬手一掌,便可斃了你。你卻是好膽色,這般上來了!嘿,我既是必死,何不拉了你同去,好教世人免了日后的兵火之禍?你空手而來,雖是禮我敬我,但我呂布早已背了滔天的罵名,為了天下生民、殺你又何妨?
呂布既有此意,陡然便起了殺心,便在此時(shí),眼前白影一閃,亂塵已是躍上樓頂來。亂塵一言不發(fā),但見得呂布持戟的右手青筋暴鼓,城上城下,一個(gè)是師門親長、一個(gè)是骨肉胞兄,這手心手背皆是肉,如何能教他取舍?眼下如若呂布飛身下去要?dú)⒉懿?,他只能持劍將呂布攔了;正如曹操要令大軍滅絕呂布,他亦要以身作盾死擋了那千萬雄師。呂布見得亂塵來得身邊、卻不近前,心中陡然大悲——小師弟,你明知兩虎相爭、必有一死,緣何還不出手?jǐn)r我?以你今時(shí)今日的武功,這世上還有誰能從你身前袖手而過?他這一悲,殺氣蕩然一滌、頃刻已是全無。
亂塵察得呂布?xì)獗M退,心中又暖又苦,他手中雖是有劍、心中卻是無劍,一時(shí)之間,茫茫然不知所措,只看得曹操一步一步走近前來,終是在白門樓前三丈之處立定。呂布長長一嘆,將神鬼方天戟輕拋給亂塵,說道:“我與你兄長說兩句話,師弟且是稍待。”說話間,他金甲一揚(yáng),已是躍下城去。曹操見得呂布下城,身不由主的往后退了兩步,隨即拱手笑道:“曹操身已至此,君侯若有所言,便請明示?!辈懿俅朔械媚耸峭壑Y,呂布瞧得心暖,亦是拱手說道:“陳留會盟臺上,曹兄敬我美酒,至今思之,猶覺甘飴。只不過時(shí)光易逝,酒香尚溫,故人卻又要刀光相見了?!辈懿傩Φ溃骸叭舴莵y世,你我二人當(dāng)能同席暢飲言歡。但誠如君侯之言,時(shí)光易逝,塵世萬變,刀光之下豈能有故情?”呂布道:“世人皆言你曹操‘奸詐’,今日看來卻是不假?!彼谡f曹操“奸詐”,臉上卻是帶著笑意,曹操體他心意,明知故問道:“君侯為何這般言說?”呂布道:“你我是敵非友,你為何不下令攻城,偏偏要將身軀自個(gè)兒送到我身前,好似要教大好的頭顱送了我一般。你說你這不是‘奸滑詭詐’?呵呵,‘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曹太守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當(dāng)不愧許邵點(diǎn)評之言?!辈懿俟笮Φ溃骸笆廊艘嘌跃钊缒腔⒗?,全無常人心肺,今日看來,也是不錯(cuò)。”呂布訝道:“曹兄,你緣何學(xué)我?”曹操手指呂布其心,道:“自古虎狼之人,心在遠(yuǎn)處,若非地獄黃泉、便為天涯海角,君侯與那董卓同為虎狼,卻是一個(gè)天上、一個(gè)地下?!彼藶閿橙站茫f話難免刻薄,但偏偏的刻薄之下,卻是明貶暗褒,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
說到此處,曹操情難自已,竟是伸出手來,呂布神情一怔,旋即亦伸出手來,二人四手交相緊握,同時(shí)放聲大笑,均覺痛快。待得四手交握良久,曹操臉色陡然一沉,將雙手抽開,正色道:“呂君侯,你我之爭,你已輸了。你既有相求,便得自縛了手腳,去我大軍帳中受剮?!眳尾寄楷F(xiàn)悲光,長笑道:“呂某人手上的血債,便是千刀萬剮也還不來。這般的小事,何勞曹兄掛心?呂某將死之人,曹兄能來見我,已是伯牙子期之誼,我亦如何有他求?只是生死有定,曹兄緣何連片刻都等不得?”曹操道:“非是我不能容君侯,而是天下不能容我與君侯。君侯之道,與我之霸道同亦不同,君侯不死、我亦難成……君侯當(dāng)真要恨,便恨這生不逢時(shí)罷!”呂布苦笑道:“人生自古長恨水長東……這長恨當(dāng)歌,恨他作甚?”他神情一抑,頓了一陣,再是開口言道:“我呂布自大狂妄已久,從未有過求人之想。但便是如此,這輩子卻求過一人,便是你家兄弟……哈哈,原以為自他之后,再已無人能令我破例。想不到他年時(shí)光如昨,現(xiàn)今又要求你了。呵,興許是我上輩子做錯(cuò)了什么事,欠了你們兩兄弟罷……”曹操聽他說的悲壯,又是言及小弟亂塵,不由得雙眉低垂,話音亦在不自覺間柔了許多:“君侯所求何事?”呂布道:“我求你掣兵勒馬,教這下邳城中無一人一物為兵禍所亡。”曹操苦笑道:“今次圍城,非是我曹操一人之兵,那袁紹、袁術(shù)陳甲數(shù)萬,這般的大事你應(yīng)與他們說?!眳尾挤怕暣笮Φ溃骸安苄帜畚?!袁紹、袁術(shù)之輩,不過是冢中枯骨,早晚要為曹兄所取。這般的枯骨,我呂布大好男兒,求他做甚?”
原先呂布與曹操只是尋常言說,但這一句他陡然鼓動中氣,教那話音四散,袁紹、袁術(shù)等人聞之立即色變,要不是顧及曹操安危,當(dāng)場便要令人放箭將他呂布射成刺猬。只不過袁紹面皮甚薄,這口惡氣壓了又壓,這才沒有出口對罵,但于他心中,卻是因此遷怒,誓要這下邳城盡化為焦土、教所有人與他呂布陪葬。至于他那個(gè)弟弟袁術(shù),卻沒他這般的“大人大量”了,當(dāng)場氣得面色泛青,喝道:“紀(jì)靈何在?”紀(jì)靈拜道:“末將在此?!痹g(shù)手指呂布,恨聲道:“你領(lǐng)一支彪軍,將這狗賊的嘴給撕了!待得攻入城中,但凡城中的活口,亦給我將他們的口舌都割了!”袁術(shù)此言一出,眾皆嘩然,須知兩軍交戰(zhàn),攻取頭顱、不過性命生死一事,他非但要?dú)⑷诵箲?,更是如此遷怒于羞辱無辜之人,氣量之狹、為天下人所不齒。孫策等人依附袁術(shù),聽得他這番話來,只覺得面紅耳赤,甚覺臉上無光。這一時(shí),聽得有人陰測測的笑道:“將死之人,必逞口舌之利。然天命既定,何人能改?莫說是他一張臭嘴,便是天下悠悠眾口于此,又能將天罵塌了?袁公乃大德之人,何苦與豎子慪氣?”此人說話陰陽怪氣,話語之中明似贊袁術(shù)而貶呂布,可袁術(shù)為人驕肆、又是何“德”之有?可惜袁術(shù)非但氣量狹小,腦子卻也甚蠢,聽得這般的話后竟是大喜,說道:“郭先生妙語連珠,袁公路受教了?!?p> 說話這人,自然是那新投曹操的謀士郭嘉,說起此人,此前全無聲名,陡然的投了曹操,一年之中助曹操四戰(zhàn)天下,拿下了中原的千里沃土,其間計(jì)謀百出、每每勝人于先時(shí)、制敵于必死之地,那呂布有勇有謀、又是天下無雙之人,都被這郭嘉逼至今日的絕地。這般的謀主,比之古之伍子胥、張良猶是不輸,卻似是從天而降一般,如何能不令人生疑?孫策、周瑜等人原先只聽說過他的事跡,今日一見,見其目似鷹顧、聞其話聲尖刻,又想起他諸前所獻(xiàn)的計(jì)策均是狠辣無比、但凡與曹操作對之人,被其毒計(jì)所敗、死無葬身之地,心中不免膽寒。那周瑜與他同為謀士,心中暗自說道:“此人言行譎詭,也只有曹操這等雄主能鎮(zhèn)的住他……曹操有他輔佐,又有荀彧、荀攸、程昱、陳群、滿寵等人為伴,日后當(dāng)為孫兄的大害。如此勁敵,我須得加倍留意才是?!敝荑ば闹兴?,原不足外人所道,可那郭嘉卻能讀人心腦一般,將一把鶴羽扇輕搖,說道:“小可賤言,擾了周將軍的輕聽了。”周瑜心神一怔,忙是拱手抱拳道:“郭先生這是說的哪里話?我軍能有今日勝果,全賴先生運(yùn)籌帷幄,周瑜學(xué)且不及,又豈會有所微言?先生這話可是折煞我了?!敝荑るm是低著頭說話,但覺那郭嘉眼光銳利無比,天氣甚寒,那目光卻是更寒,在自己身上久久不去,如一團(tuán)寒冰裹身,教他好不自在。過了一會兒,才聽得那郭嘉細(xì)著嗓子呵呵輕笑道:“周兄,我與你說笑啦。”周瑜道:“末將不敢?!惫斡值溃骸熬寐剰]江周瑜豁然大度,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敝荑ぷ灾q不過他,拱手微微一笑,已退在軍中。
郭嘉自覺無趣,轉(zhuǎn)頭與袁術(shù)說道:“我家主公與呂賊因獻(xiàn)七星劍一事結(jié)仇,到得今日乃是了結(jié)之時(shí)。呂賊必死無疑,與還請?jiān)源!彼略g(shù)不允,搖著扇子附在袁術(shù)耳邊,輕聲言道:“言而有信,乃是君子之道??蓛绍娊粦?zhàn),向來爾虞我詐,可有信邪?袁公殺呂賊也好、屠下邳也罷,不過擒兔耳,又何必急于這一時(shí)?”袁術(shù)大笑道:“先生之言,令袁某茅塞洞開?!彼峙c那紀(jì)靈說道:“紀(jì)靈,你且勒馬相待,待得曹公歸來,你再為先鋒沖殺?!睅П?,最忌軍令無常,可這袁術(shù)素來輕變,這紀(jì)靈久以為習(xí),竟已麻木,只說了一個(gè)“是”字便已退了下去。
呂布見曹操始終遲疑不定,又是說道:“曹兄,時(shí)辰已是不早了,我心向死,你何苦要我多活?”曹操心中苦笑:“知我者,莫過于君侯也——我與你為敵日久,理應(yīng)教你埋骨此處。但人生知己難求,你我志趣又是相同,若今日能有轉(zhuǎn)圜之機(jī),他日我將步卒、你領(lǐng)馬軍,你我步馬之前,天下何人可阻?便是不為亂塵與你的情義,我也想保你不死……只可惜群狼環(huán)伺,倘若君侯肯受我邀約,今次委曲求全,他日自然海闊天空??赡阈谋忍旄?,如何能容我之下?”想到此處,曹操悵然道:“君侯句句皆言求我,實(shí)則在逼我。”呂布大笑道:“我如何逼你了?”曹操道:“君侯甘負(fù)罵名日久,實(shí)為天下百姓,然則十年?duì)庩J,每被天命所阻,到今時(shí)今日,君侯已是倦了,是與不是?”曹操一語中的,呂布被他說中了心事,身子竟是微微搖晃,良久之后方道:“非是呂某不戀紅塵,乃是紅塵不能容呂某。我呂布常言人能勝天,可這些年殺董卓、殺李傕、殺郭汜,我為天下除賊,天下盡以我為賊,此間罵名,雖言不理、但負(fù)之如山,人若負(fù)山,豈能長存?我雖喚天下無雙,但終不及曹兄?!眳尾季渚浞胃?,聽得曹操雙眼滾燙,保他之心益盛,直想喚那郭嘉前來,好替自己出了保全之策??稍挿揭f口,那呂布又言道:“曹兄,天下已亂,君當(dāng)成大事。我乃將滅之燭,燃不久矣。只愿以我鮮血,鋪就曹兄的王霸路?!辈懿賱竦溃骸熬顗阎玖柙?,何不……何不……”他生性好強(qiáng),這“與我同求”四字無論也說不出口,呂布不知其意,只是嘆道:“值此衰運(yùn),官高者危,財(cái)多者死。當(dāng)世榮華,不足貪矣……我若是不死,諸賊必不得心安。曹兄,我心已冷,莫要再勸了?!?p> 這些年來曹操無時(shí)無刻想將他呂布打倒,但真正到了此時(shí),他眼望呂布,但見他兩鬢間白發(fā)斑駁、目中全無光華,他非但沒有一分勝利的喜悅,更是連往日爭競的雄心也失了,一時(shí)怔怔、竟是無言。
也不知過了幾時(shí),曹操終是言道:“我與君侯相識十年,我便與你一日光景,明日此時(shí),是戰(zhàn)是降,君侯自有分寸。”說罷,他猛一轉(zhuǎn)身,順著來時(shí)的腳印緩緩?fù)筌娮呷ァ:L(fēng)割面如刀,眼中的熱淚忍了又忍,卻終是未能留住,幸得夏侯淵、夏侯惇二人趨馬來迎,將曹操用大麾披了,這才未教眾人瞧見。
呂布見得曹操走回軍中,又是一聲長嘆,隨即朗聲道:“諸位老友,今日豪興已盡,且讓我呂布回城中料理了后事,至于你們要?dú)⒁獎?,明日再言罷!”說罷,他爆喝一聲,身子拔地高起,雖不及先前亂塵那般出塵脫俗,但其神剛悍、其勢霸強(qiáng),當(dāng)世之間、再無二人可比。
正當(dāng)?shù)么藭r(shí),自西南殺出一路彪軍,為首的一名中年漢子遙遙喊道:“兀那呂布,今日我便要取了你性命!”他口中說話,身子又騎在疾馳的駿馬上,手中卻不停歇,將一張鐵胎弓拉得有如滿月,只聽得弦聲錚鳴,一只狼牙雕翎箭離弦而出,向呂布暴射去。他與呂布相距百余丈,這一支羽箭卻是疾發(fā)如雷,破空之聲呼呼作響。兩軍中不乏操弓使箭的行家,見得這羽箭射發(fā)之遠(yuǎn)、勁勢之強(qiáng),均于心底大為贊嘆,連那自負(fù)箭術(shù)獨(dú)步天下的夏侯淵都不免驚奇,也不待曹操號令,急是策馬而出,欲要將那人細(xì)細(xì)查看。曹操見得夏侯淵離軍而出,以為是他要救那呂布性命,便呼道:“妙才,來者洶洶,你千萬小心?!毕暮顪Y卻會錯(cuò)了曹操話中的用意,只以為曹操要他先取了呂布的性命、不教他人搶了功去,高聲道:“主公,且看我也!”說罷,自箭袋中連取了三只鐵箭,雙手張弓、以牙咬弦,疾張而出,寒風(fēng)呼嘯,數(shù)萬人卻皆將這三聲“嗖嗖嗖”離弦之音聽的分明。
當(dāng)先發(fā)箭那人見得夏侯淵箭術(shù)與自己不相仲伯,口中大贊道:“好箭法!”夏侯淵以大笑答之:“承讓!”他二人說話之間,四箭齊時(shí)而至呂布身前,眾人原想以呂布之武,只需得以長袖揮擊,便可將這四箭掃偏。孰料呂布卻是不偏不讓,只是輕嘆道:“我呂布之命,連一刻都不能留得……罷了,罷了!”
這四箭勁急異常,顯是二人傾注內(nèi)力所致,眼看呂布將被四箭穿身而過,亂塵也不顧得事后呂布責(zé)怪,從白門樓上飛躍而下,手中玄黑骨劍刷刷刷刷四式,人未到、氣先至,當(dāng)下便將四箭當(dāng)中斬?cái)?。夏侯淵那三箭因是連發(fā)、故而有所分力,被亂塵骨劍一斬,斜斜的落下城頭。反是當(dāng)先那人的狼牙雕翎箭仍是斷而不滅,箭簇泛著寒光、仍往呂布心口釘去。亂塵一覺鐵箭仍去,暗暗吃驚,反手又是一劍,將劍刃擋在箭鋒之前,只聽得嗡嗡作響,此人此箭竟令他執(zhí)劍的右手微微一麻,其力之強(qiáng),世所罕見。
亂塵心驚之余,那來人更是大為驚怖,他這一箭喚曰“射日”,想那中天的太陽僅有一個(gè),射日之人自然是傾盡全力,他一箭射出,管你是山巖也好、鐵盾也罷,總能穿越而出,怎會去想那后續(xù)之力?這一箭既出、勁力已頹,與常人無異。又見亂塵在半空中持劍飄舉,其勢無可阻擋,暗道:“我命休矣!”霎時(shí)間,只覺面前呼吸一窒,一股甚于風(fēng)雪的寒氣已是撲面而來,可這寒氣卻是倏忽而散,他這才將亂塵瞧的分明,口中驚呼道:“是你!”他這你字未完,身后同伴已是持了長柄雙刀狂劈亂塵,欲來將他救了。亂塵也已瞧得他二人的面目,正是當(dāng)日在桂陽南山見到的黃忠、魏延二人,心中發(fā)苦——原來我在云上所見的五路兵馬是劉表的荊州精騎,呵,單單是袁紹、袁術(shù)、大哥、劉備、孫策尚且不夠,連遠(yuǎn)隔千里之外的劉表也來了!大師哥,這下邳之困,如何可解?
亂塵心中分神,不愿與魏延再過糾纏,抬劍一架,憑著劍上的罡力將魏延格跌了馬去,也不見他轉(zhuǎn)身,身子飄飄悠悠的退回呂布身邊,左手環(huán)住呂布的腰,輕聲道:“大師哥,得罪了?!鄙炷_在城墻上輕輕一點(diǎn),一個(gè)起躍間已落入了城內(nèi)。陳宮、高順等人見得方才呂布自甘就戮的險(xiǎn)象,一見呂布上得城來,也不顧得主仆之別,一個(gè)個(gè)上前來將呂布緊緊拉住,生怕他再躍下城去。反是貂蟬抱著幼女立在一旁,眼中有淚,口中卻不言語。呂布望了一眼貂蟬,與她目光一觸即潰,再不去看她。他又見得自己這幫向來剛毅要強(qiáng)的兄弟們,盡數(shù)的跪在自己身邊、緊抱著自己,茫然四顧間,悲從心來,全不能自己。
亂塵越看越是心痛,淚水決堤而出,但聽得他放聲悲呼道:“天邪!絕人至此乎!……天邪!絕人至此乎!……”其聲悲絕,有如驚雷,隨那風(fēng)雪四散而去,城上城下兵將數(shù)十萬,聞之無不動容。曹操耳聽亂塵這一聲聲悲呼,心中有如千萬刀割。恰逢袁紹、袁術(shù)、劉備等人齊至,他強(qiáng)掩了悲意,故作鎮(zhèn)靜的說道:“呂布已然認(rèn)罪伏誅,愿換得一日光景,明日此時(shí),他便開城獻(xiàn)降,諸公以為如何?”袁紹道:“孟德你如何答他?”曹操道:“我已應(yīng)他之約?!痹g(shù)臉色一沉,陰陽怪氣的說道:“此次討呂,乃是大伙兒合力出兵,你曹操兵員并不居首、威望也非最高,怎得自作了‘盟主’的主張,替我們應(yīng)了他?”曹操心中狂怒,但面上仍是強(qiáng)壓著,反問道:“曹某事急從權(quán),不當(dāng)之處還望袁兄見諒?!痹g(shù)先是看了一眼袁紹與劉備,但見這二人亦是面色陰沉,讓他更壯了膽氣,陰笑道:“你且說說怎么個(gè)事急從權(quán)法?”曹操道:“呂布有勇有義,他既已應(yīng)我獻(xiàn)城而降,明日自然會自縛而來。”袁術(shù)道:“呂賊有勇有義?曹兄可是忘了丁原、董卓?他二人皆為呂布義父,呂賊還是說殺就殺了?曹兄與這狗賊究竟什么樣的交情,竟能信得過他的鬼話?”曹操道:“呂布素有大志,只是時(shí)不與他,信義之事,豈能妄言?倒是袁兄口口聲聲言說他人無信,怎是忘了昔年虎牢關(guān)前與孫堅(jiān)遣糧之約?”曹操當(dāng)眾揭他傷疤,全不與他情面,那袁術(shù)又怒又惱,卻又無何奈何,只得將大袖一揮,哼道:“好!我便請個(gè)仁義之士來與你理論。”說著,他手指劉備,頗為無禮的說道:“劉備,你最重仁義,你且與曹兄說說,這呂布是不是東西、信不信得過?”
劉備早就想上前言說,但奈何自己軍馬不壯,在袁紹、袁術(shù)、曹操等人面前說不上話來,此刻袁術(shù)請他,他卻是故作思索,沉吟了半晌,這才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說道:“呂布勇而少信,暴而少仁,天下豪杰,疾之已久。諸公早已明鑒?!彼D了一頓,眼觀曹操神色,又道:“曹兄,今日他被諸公逼至絕境,這才緊急從權(quán),如那野狗搖尾乞憐。兵法有云:‘乘勝而擊之’,咱們此刻士氣高旺,而下邳城又已無險(xiǎn)可守,何不殺進(jìn)城去。下邳既破,這呂布是殺是降,又何足道哉?”曹操眼望劉備,似要從他那張“忠厚”的臉上挖出“陰險(xiǎn)”二字來,心中不住冷笑:“你劉備蓄謀天下日久,他呂布自長安敗退,你便引軍相迎,更是假惺惺的贈他軍娘,原是要他念你救濟(jì)之情,可呂布何等英豪?又豈會輕易受了你的蠱惑、做你的馬前卒?便是你的小恩小惠,他也助你三伐泰山賊、永絕了匪盜之患,算是還了你的情,這才離你而去。想不到你仁名在外,心胸卻狹如蛇鼠,派人扛著呂布旗號、扮成了呂布軍馬模樣,劫掠鄉(xiāng)民、騷擾汝南、壽春、白馬、官渡、南陽等地,要的便是二袁、劉表與我動怒,將這呂布絞而殺之。你做的這些齷齪事,連你家兩個(gè)義兄弟都不知,袁紹等人又豈會知曉?幸在我自從討伐黃巾起便在你身邊安插了眼線,這才沒能為你所騙……劉備,你自己得不到,非但要他人也得不到,更要?dú)е疁缰?。汝心之毒,猶勝蛇蝎。”曹操心中雖恨劉備,但口中卻是說道:“劉兄高見,曹某恭聽。不過呂布天下無雙,實(shí)乃大才,若是助力我等,實(shí)乃萬民之福。”他轉(zhuǎn)頭又對袁紹說道:“本初,我與你自小便已相識,可曾欺你?”袁紹訝道:“孟德你的意思是?”曹操道:“呂布若降,我教他羈于袁兄座下,天下馳騁,莫敢不從。”
想那呂布武功之盛,天下間除了方才騎鶴的“仙人”已是無人可比,而他帳下又有張遼、高順、陳宮等一干文武良才,若是能得這一班人驅(qū)使、天下已然唾手可得,袁紹聽得極為動心,說道:“曹兄你的意思是……”他話都沒有說完,那劉備已搶過話來:“呂布洶洶,害天下久矣。袁公名門之后,素重威儀,當(dāng)為國除賊,以正眾聽。若收而用之,恐損袁公之義,害漢室之名,變生腑腋,不可不慎。”袁紹毫無主見,一會兒覺得曹操說的有利,一會兒又覺得劉備說的有理,口中只是說道:“這……這……”曹操行事果斷,大哼一聲,自許褚手中拿過倚天劍來,但見他將令劍高舉,朗聲令道:“鳴金收兵!”他見劉備面皮直跳,目中似欲噴火,又呼道:“曹營將士聽令!”想他曹操治下兩萬雄兵操守甚嚴(yán),平日用之,猶如心之使臂、臂之使手,此刻曹操一聲令下,萬人刷刷齊跪,同聲道:“在!”曹操道:“抗軍令而不從者,即為曹操死敵,為我斬之!”這兩萬人又是齊言:“諾!”袁紹原想再與袁術(shù)、劉備二人斟酌,見得曹操如此果斷,又覬覦呂布的武勇,遂是笑道:“呂布已是虎無爪、鳥無翼,早晚即可擒之,無足介意,咱們便依孟德之言,不若緩他一緩?!彪S即又喚田豐、沮授二人傳令收兵,袁術(shù)、劉備二人見得曹操、袁紹皆已如此,只能心中憤恨,讓手下的兵馬一同退了回來。反倒是劉表的那路先鋒騎兵不知變故,但見得大軍后撤,只以為袁紹等人另有安排,亦是隨著大軍撤兵。
這一時(shí),張遼、華佗、臧霸等人均已登上白門樓來,但見得四方圍城的兵士緩緩后撤,軍馬浩浩蕩蕩、如那江海退潮,再遠(yuǎn)處,軍帳接天而座,眼下已到了造飯時(shí)辰,炊煙滾滾而起,竟不可數(shù)。大雪越下越緊,將城下的積尸俱是埋了,諸人眼望這些昔日與自己同笑同眠的戰(zhàn)友,再看得遠(yuǎn)處如密布烏云的的各色旌旗,均是無言。呂布眼望曹字大旗殿在諸軍的最后,伸手輕按在亂塵的肩膀上,輕聲說道:“小師弟,他日見得你家大哥,替我向他說一句謝謝?!眮y塵強(qiáng)笑道:“既要言謝,還是待明日你親自與他說罷?!眳尾紘@道:“明日復(fù)明日,人生能有幾多個(gè)明日?”張遼道:“主公,咱們城中尚有百余人,趁著這一夜時(shí)光,可趕工將城墻修補(bǔ),又將南北西三門封死,再教城上遍布鹿角,使他們不能從其三門而入、僅能攻東門。咱們便在東門以逸待勞,任他多少大軍,皆可抵擋。又何愁明日之憂?”呂布道:“那后日呢?又擋到何時(shí)?袁紹他們圍城七十多日,城中糧食早已見底,百姓已在掘樹根青草為食……文遠(yuǎn),咱們多守一日下邳,便是多害一日百姓?!睆堖|心中何嘗不知軍糧早已告罄,他方才言說只是想勸呂布繼與抗?fàn)帲瑓s聽得呂布話頹如此,心中牽責(zé)自己戰(zhàn)事不利,又引得胸間傷創(chuàng)崩裂,哇得吐出一大口血來,高順等人與他親若兄弟,連忙相扶,皆道:“文遠(yuǎn)何苦至此?!标鞍宰顬榻辜?,呼那陳宮道:“軍師,主公平日最聽你的,你且說說罷!”陳宮看看張遼,又看看呂布,眉毛都擰成一條直線,只是搖頭。
反是那華佗豁達(dá),陡然一聲大笑,道:“日日待明日,萬世成蹉跎……呂布,我與你原是仇敵,本該殺你,卻一直下不了手。沒料到作惡自有天收,老天爺見我心慈手軟,教別人將你收了去……哈哈,我生不能殺你,死卻能與你一處。我家兄弟黃泉之下,也怪我不得。”他雖是放聲言笑,但越往后說、越是悲傷難抑,哇啦一下大哭起來。張仲景原是替張遼療傷,見得師兄大哭,亦是悲從心來,淚水滾滾而落。且說張遼、高順、華佗、臧霸這在場眾人,哪一個(gè)不是人間豪杰,哪一個(gè)不是從腥風(fēng)血雨間闖殺過來的?便是天大的災(zāi)難,也未曾氣餒至斯。呂布拿眼四顧,但見這一干追隨自己多年的老兄弟滿臉血污、渾身帶創(chuàng),責(zé)咎難忍,雙膝忽軟,向眾人跪道:“昔年我曾向各位許下了盛世壯言,奈何人力有限,害苦了諸位兄弟!”他這一跪,貂蟬隨其而跪,眾人驚慨之下急忙來扶,可他夫妻二人始終不起。也不知怎得,貂蟬懷中的女嬰陡然哭了起來,貂蟬輕聲道:“煙兒,莫哭,莫哭……”
可任她如何輕言撫慰,女嬰始終大哭,呂布再為人雄,總有溫情人父的一面,大手將女嬰攬?jiān)趹阎?,口中輕道:“煙兒乖……”亂塵原已是止了淚水,但見得呂布這慈父模樣,明日便要出城自死,忍不住說道:“大師哥,咱們尚有百余人,便這般的殺出城去,便是死在萬軍之中,也勝過明日自戕罷?”他這一說,眾人皆是附和道:“是啊,主公!”高順更是說道:“咱們一干兄弟跟著主公,成也好、敗也好,不就是一顆腦袋么?他們這么想要,便由得他們割了去。這下邳便是守不得,咱們也可痛痛快快的殺出城去,能逃得是好,逃不掉大家伙死在一處,黃泉之下也算有個(gè)伴,好不好?”他說得悲壯,眾人轟然齊應(yīng),呂布搖頭道:“我已害得諸位兄弟甚苦,怎可還要你們陪死?”陳宮忽道:“主公,你記得我自曹操處轉(zhuǎn)投你之時(shí)說過什么?”呂布稍稍一怔,說道:“你說我當(dāng)為雄主,愿為我鞍前馬后,天下闊大,任憑馳騁……可如今……”他自覺慚愧,無法再言,陳宮眉頭一挑,道:“可是什么?主公素來信義,怎得這般諾言不踐,就要棄了?”陳宮悵然望天,接著說道:“主公,當(dāng)年我棄曹操,世人皆言我鄙他不仁,其實(shí)爭雄天下,豈能常以婦人之仁為之?主公所負(fù)罵名如海,世人避之不及,我卻來投你,可知為何?”他稍是一頓,雙目直射呂布:“我是憐主公與諸位兄弟苦楚良多,但憑勇力在這濁世中爭闖,但這濁世奸詐幾何,陰險(xiǎn)如司馬懿、假仁如劉備者似那過江之卿,諸位性情又是剛直,不擅奸詭計(jì)道,這才每每為小人所害,我這才相投……主公,你當(dāng)日許我,要驅(qū)我馳遍天涯山海,怎得還未出兗州,便要輕棄了?”
呂布啞然道:“往昔已休矣。我今時(shí)已至此地,先生以為如何?”陳宮道:“明日出城,殺他個(gè)人仰馬翻,死也好、囚也罷,只要主公能逃出生天,還愁他日不成?”高順等人應(yīng)聲道:“軍師說的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主公,明天咱們護(hù)得你與夫人從大軍中殺出,想來主公吉人自有天相,待得東山再起,替我們報(bào)了仇去!”呂布環(huán)視眾人,目中熱淚滾滾,長嘆道:“想我初投丁原,將者五人、兵者不過百;后至董卓,得遇宣高、文遠(yuǎn)你們這一干兄弟,聲馬壯時(shí),也有兵將數(shù)萬。只可惜天不我與,長安一敗,如喪家之犬,到現(xiàn)今又不過百余人。若我明日再讓各位徒死,心又何忍?”眾人齊道:“死又何苦,生亦何歡?但求一往無前,不教諸賊得逞!”呂布心意已決,原想再勸眾人,但聽眾人言語豪壯,他又如何能開得了口?恰逢女兒大哭不止,他只覺心力俱瘁,緩緩說道:“諸位兄弟既然心意堅(jiān)決,那便依了你們罷?!彼忠妬y塵怔立在原地,接著說道:“明日尚有一場大戰(zhàn),諸位先行回去休息罷?!睆堖|捂著傷口說道:“末將自請壘土堵門,待得明日西門之戰(zhàn)?!北妼Ⅲw他辛勞,皆道:“我去!”“我也去!”呂布卻是輕輕搖手,說道:“曹操既是允我明日再戰(zhàn),自不會食言。至于壘土堵門一事,乃是自引下邳為那鬼墳,我等明日死便死矣,又何苦拉著城中百姓殉葬?文遠(yuǎn),我命你回去安歇,此乃軍令,你不得違抗?!彼盅弁娙?,大聲說道:“諸位與我兄弟多年,軍令也好、懇求也罷,今夜都好好的歇一歇。”他知道再說將下去,情緒便要失控,牽了貂蟬的手兒下了樓去。方是走了兩步,又停在樓梯間,喚道:“小師弟,你隨我來,我有些話要對你說?!?p> 其時(shí)天色將晚,雪光映在呂布臉上,但見一片蒼白,沒半分的血色,想他一世闖蕩、從未言輸,到今日絕境,終是倦矣、疲矣,往日耀耀生輝的虎目竟無半點(diǎn)神采,亂塵一望之下,只覺他垂垂將去,哪里有天下無雙的萬丈豪氣?亂塵越看越悲,說道:“來了?!贝盟咧羺尾?、貂蟬二人身后,貂蟬忽是伸手將他挽住,亂塵情知禮教大防,臉頰羞的通紅,急欲脫出手來,抬頭但見貂蟬目中含淚、隱含懇求之意,這才由著師姐挽住自己手臂,緩緩的走下樓去。
下邳城并不甚大,從白門樓至得呂布休息的內(nèi)室的路也不甚長,可亂塵這樣被師姐柔柔酥酥的暖手牽著、走著,心中忽而泛甜、忽而泛苦,猶如當(dāng)年二人下山之時(shí),只覺時(shí)光斗轉(zhuǎn)、人生蹉跎,竟不愿此路將盡。不知覺間,已是到了內(nèi)室前,呂布單手抱著女兒,將木門“吱呀”一聲輕輕推開了,與亂塵說道:“師弟,進(jìn)來罷?!眮y塵眼見呂布目光落在自己被貂蟬挽著的手上,臉頰當(dāng)下燥紅,陡然抽出手來,卻是支支吾吾、不能言說。呂布輕輕一笑,道:“師弟,嬋兒自小將你帶大,既是你師姐,又似你半個(gè)娘親,怎得她挽了你,你便生氣?”亂塵急忙擺手解釋道:“不、不、不,師姐待我恩重如山,我怎會生氣?只是如今……如今你們已是結(jié)成良緣,我豈能不循禮教,再如往日不懂事的小童子般?”說話間,貂蟬又是握住了他的掌心,說道:“塵兒……這里沒有外人,你便當(dāng)是昔年的常山小院罷?!眮y塵再不敢抽手,只能唯唯諾諾、低垂著頭,不敢拿目光與呂布貂蟬二人相對。
值此寒冬雪夜,不一時(shí)便已黑盡,呂布將女兒哄得睡了,這才點(diǎn)了油燈。寒風(fēng)從窗戶的間隙里鉆進(jìn)屋來,擾得那火苗忽明忽暗,三人坐在一張小桌前,俱看著那不住跳躍的豆大火苗,心中俱有千萬句、卻是無人肯言。不知過了多時(shí),外面依稀傳來咚咚的梆聲,已是到了二更時(shí)分,呂布忽是言道:“小師弟,這一年多沒見,你去哪兒了?……鳳儀臺一戰(zhàn)之后,你被那甄宓姑娘帶走,我遣張遼高順等兄弟多番的尋你,卻只在長安郊外見得一處孤墳,只以為你……你死了。想不到天無絕人之處,你竟能死里逃生?!眮y塵潸然淚道:“呵……天無絕人之處……天不絕我,是要我見諸親之苦,好教我萬死都不能心安呢!”昔時(shí)張遼等人尋得亂塵空墓之后,呂布與貂蟬亦是前往祭拜,今日卻見亂塵非但活生生的前來相救,武功內(nèi)力更是極近仙圣,想來這一年中更有奇遇,渾然沒料道他說得這般傷婉,呂布心道亂塵有此心傷乃是自己“奪人所愛”之故,故而難以企口相問,只聽得貂蟬柔聲問道:“塵兒,此間種種,你與咱們說說罷。”亂塵抬頭看了一眼貂蟬,但見她裊裊婷婷,如那新月清暉、又似那花樹堆雪,當(dāng)日自戕的簪痕已化為道道傷疤,但于他心中,貂蟬依舊秀麗絕俗,宛如昔年模樣。一時(shí)情難自禁,掌心微濕,將這一年多的諸事不問大小皆與她二人緩緩說了。
呂布夫妻二人從那緣夢園境聽起,再至寄傲樓前,又至江東遠(yuǎn)游、海陵諸葛舊府,終到了桂陽南山,忽而為那度命的寞影傷心,忽而為雪前的夜話自責(zé),待得心兒悠轉(zhuǎn),隨著亂塵的哭聲南下,到了那江東春景,聞見海陵老宅、亡親舊墳,又覺家國萬里、忠孝難全。最后到了桂陽南山,似親臨棋境,聞?wù)f左慈、普凈與南北斗四位仙師的教誨。待得亂塵說完,二人均已悵惘——一年多的光景,這個(gè)瘦瘦弱弱的小師弟便這樣不聲不響的緩緩走過了,其間多少傷心、多少苦痛,他都受了。若是換了他人,早已死了罷?
燈火如豆,貂蟬伸手來將亂塵臉上淚水細(xì)細(xì)的拭了,將要落到唇間,只覺得微微扎手,拿眼在昏黃的燈光下,但見亂塵原本干凈的下顎已是生出叢叢白須,心疼道:“塵兒,咱們下山八年了罷?你十五歲護(hù)我下山時(shí),還是個(gè)懵懂小子,現(xiàn)如今方才二十三歲,怎得胡須都已白了?”亂塵道:“人生無長盛,豈憂明鏡白?此事古來常有,師姐多心了?!眮y塵說的輕巧,貂蟬卻是聽得心酸,亂塵的眼淚尚是擦了、她自個(gè)兒的淚水卻是細(xì)若絲線,淡淡的掛在頰上。亂塵從不肯見得師姐傷心,眼見她潸然落淚,渾忘了此時(shí)貂蟬已為人婦、夫君呂布更是坐在一旁,竟然雙手抱住貂蟬臉蛋,說道:“師姐……師姐……莫要哭了?!毕氲螟P儀臺上貂蟬心意至堅(jiān)、這簪刺至深,亂塵雙手觸及這道道疤痕,只覺滾燙,淚水更是難以抑止,啪啪的落在桌上。
這一時(shí),睡在小床上的女嬰忽是醒了,小嘴咿呀咿呀,似是餓了。亂塵陡然驚醒,松開了貂蟬,將臉上淚水胡亂抹了,起身說道:“房中氣悶的緊,我且去屋外散散心。”呂布與貂蟬對望了一眼,也起身說道:“師弟,我陪你?!闭f著,拿過一件大衾,披在亂塵肩上。
二人出了門去,也不走遠(yuǎn),只是怔怔的立在園中。這園中原本植有各類花草,但時(shí)值隆冬,花草全已死去,便是過冬的桃樹柳樹也因兵士饑餓,將樹根掘去吃了。唯獨(dú)院角一株老松深埋在假山間,這才幸免于難,可今年隆冬奇寒無比、大雪又勝于往年,這老松終是抵受不住,被積雪壓斷了主干,其后被風(fēng)雪侵襲,到今日已然枯死。二人但見百年老松尚且不堪重負(fù),再想著人生飄忽數(shù)十年,如何敵得過天地間的霜刀雪刃?呂布猛一抬頭,只見大雪紛落,映得四下里潔白,這囂嚷喊殺了兩月有余的下邳城今夜卻是歇了,天地寂靜,只聞得雪落沙沙,此情此景,實(shí)是孤絕。他又想到再不能遇見明日的雪夜,對這麗景更是戀戀,竟?fàn)柼ь^仰天、雙手大張,教那風(fēng)雪均落在他臉上。亂塵隨在一旁,勸不是、不勸又不是,便由得他癡癡的立了許久,忽然見他大吸了一口寒氣,說道:“小師弟,你可知我那孩兒叫什么?”呂布善于自制,雖然心中大悲,語氣卻是平平淡淡,可他越是這般的平淡,亂塵越是難過,忍了又忍,方能開口答道:“我……我方才聽師哥喚她‘煙兒’……小弟胡亂猜測,可是‘長途弘翠微,香樓間紫煙’的‘紫煙’二字?”呂布微笑道:“小師弟你文武全才,果然難不倒你。不過……”他話至此時(shí),他話音轉(zhuǎn)為黯淡:“這名字是你師姐取的,原也是你說的這般用意。不過她方誕還未滿月,下邳便已被大軍圍城……這‘紫煙’二字,卻成了‘冉冉去紅塵,飄飄凌紫煙’之言,想來也是天意使然?!眮y塵默然道:“天意、天意……猶記得彼時(shí)大師哥素不信天,怎得一年未見,全換了個(gè)人似的?”呂布哈哈大笑道:“是啊,彼時(shí)我常是自詡,說什么‘人能勝天’,更大言不慚說‘命由己造,如若天意使然,我便破了這天’,哈哈哈哈,好笑好笑!”亂塵道:“師哥這話豪氣干云,哪里好笑?”呂布的笑聲戛然而止,手指亂塵心臟,緩緩道:“你既已知答案,何必問我?又何苦來問我?”
呂布也不待亂塵答話,將大手一揮,柔聲說道:“都什么時(shí)候了,我還與你說這閑話……師弟,白日我求了你大哥一件事,現(xiàn)在亦要求你一件事了。”亂塵道:“莫說是一件事,便是千萬件事,我也應(yīng)了你。”呂布輕輕搖頭,道:“明日我必然赴死,我只求我死后,你能好好照顧嬋兒與煙兒……”他生怕亂塵不允,拉住亂塵右手道:“這世間能待嬋兒千萬般好的,除了我之外,便是你啦……師弟,想來長安時(shí)皇帝與你賜婚,你與嬋兒鳳儀臺上亦有了拜堂之禮,我去之后,你替我照顧她們娘兒倆,也算是有理可依?!眮y塵千想萬想,不意他決絕之下竟要將貂蟬托付于己,心中大苦,連連搖手說道:“師姐情系師哥,我便是守著她,她也不會快活,還是明日我護(hù)送你們……”呂布見得亂塵不允,忽然大聲道:“師弟,你苦戀嬋兒,天下人人皆知,此番生死關(guān)頭,我將她托付于你,你又何苦自棄了幸福?嬋兒自小教你,男子漢大丈夫,須有得擔(dān)當(dāng),你都忘了么?”亂塵道:“我……我……”呂布見他無言以答,又柔聲說道:“小師弟,咱們就這般說定了。待得這下邳之困解了,你便帶他們娘兒倆回常山去,再不要下山來。此后青山綠水,總有個(gè)善終……待得煙兒大了,你教她詩書禮易,再與她尋一個(gè)如意郎君,不求那人大富大貴,只愿日子過得安平……”他話音越說越低,似是已瞧見了自己的身后事,話中盡是傷意,亂塵不知如何以答,只能哽咽道:“大師哥……我……”
過了許久,呂布似又想起了什么,說道:“也不知道我死之后,張遼這一幫兄弟會如何使然……小師弟,你武功卓絕,若是他們求死相隨,我希望你能替我阻住他們……呵,正是大好男兒,我雖死矣,但你大哥更為雄主,他日江山必為其之,教他們隨了你家大哥也是不壞……”
呂布剛說完這些話,一陣大風(fēng)從天上直卷過來,風(fēng)勢猛烈,在二人身邊鼓成旋兒,片刻之間,大雪從衣領(lǐng)、袖口間灌進(jìn)身子,叫人渾身一片冰涼。這時(shí),屋門又是吱呀一聲開了,屋內(nèi)燈火昏黃,貂蟬背著燈光,亂塵只瞧見她的窈窕倩影略顯佝僂,卻瞧不清她的殊容。大悲自心而起,再也聽不清呂布與貂蟬二人的任何言語。
但聽得亂塵陡然一聲低嘯,內(nèi)力四發(fā),激得身上的落雪如鵝毛一般四散飄落,雪未至地,他那孤單瘦削已久的身子已是不見了蹤影。
貂蟬緩緩走來院中,執(zhí)了呂布的手來,輕輕的一聲低嘆,直要今時(shí)今刻的疼與傷都嘆到骨髓里去。呂布望望亂塵遠(yuǎn)去的白影,又看看嬌妻,心冷似雪、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