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塵出得帳去,孫策、太史慈、張郃等百余將領齊齊追來相送,但見帳外人馬喧嘩,再遠處,營帳全被洪水沖的四散。風雪正急,大水洶洶,裹了無數(shù)的冰雪與泥沙,往下邳城席卷而去。二人打馬疾奔,往下邳方向馳了不過數(shù)里,大水已淹至馬腹,只能下馬往前。幸在大水方才卷壞了不少營帳,長長短短的木板梁柱浮在水面上,二人各施輕功身法,在浮木間飛騰跳躍。二人越往前行,越見洪水渾濁,非但碎木浮于水面,便是那些戰(zhàn)死多時的兵士尸體也被大水卷起,如浮萍一般隨大水起起沉沉。洪水本是泥沙俱在,此刻又裹了無數(shù)尸體,放眼望去,一片污紅,狀如人間地獄。
好不容易,二人至得了下邳城下。城墻間積滿了死尸,也有些將死未死的兩軍兵士,艱難無比從污水間探出頭來。到得這般的境地,還分什么敵我之別?城頭上槌下長繩來,將他們一個個從水中救上城去。聞訊而起的呂布披了一件毛衾,立在城頭上看著這尸海,再遠處,大水更從北方席卷而來。此時此刻,他的心已是一片冰涼——老天爺,你不容我活,我自不會貪生??赡氵B一夜都不肯等得,竟降下這等天災來,非但要我死,更要全城百姓一起死。我呂布究竟有何大錯,竟刑我至斯?
恍惚間,忽是聽得城下有人呼喊,探頭一看,但見得兩只白影從洪水間蒸騰而起,倏忽間已是躍在身前。呂布尚未將二人面目看清,便聽得二人齊齊喚道:“大師哥!”呂布見到趙云突然出現(xiàn)、而亂塵又是去而復返,先是大喜、后是大悲,心道:“我朝夕不保,你們還來這里做什么?”遂是狠下心來,雙掌一分,如驚濤一般的掌力往二人拍去。事發(fā)突然,亂塵、趙云二人無法避讓,只能硬以掌力相抵。趙云換了左手提槍、右掌凝氣一拍,倒退了三步;亂塵卻是衣袖輕輕一拂,便將呂布掌力給卸了。師兄弟三人的武功俱為當世翹楚,但這么一掌間,高下已是立判。亂塵、趙云心中原是詫異,但見得呂布臉上悲色難掩,已是明白他想讓自己置身事外的好意。但常山同門素來重情重義,豈會因生死而趨避?二人快步而前,各握住呂布的一只手,說道:“大師哥,莫要趕我們了?!?p> 呂布眼望他二人,但見眼目之中盡是悲光,心中一陣長嘆,說道:“兩位師弟,你們這是何苦?”趙云道:“大師哥,什么都別說了……他們既要我們死,我們便一起死了罷!”亂塵卻不說話,只將呂布的大手緊握。呂布無語良久,方是與身旁的臧霸說道:“臧大哥,勞煩你做一件事?!标鞍愿┦装莸溃骸暗珣{主公吩咐!”呂布輕輕擺了擺手,似一夜間老了幾十歲一般,再沒有了往昔的豪氣,緩緩說道:“你去教兄弟們將四下城門開了,讓百姓們都出了城去,至于城中的金銀細軟、也一并分與了百姓。”臧霸道:“那我們呢?”呂布道:“事到如今,我也趕不走你們。你且傳下話去,但凡不愿走的兄弟,請來這白門樓相會?!眳尾荚捯魳O是平靜,卻教臧霸眼中滿是熱淚,哽咽道:“是!我這就去辦?!眳尾紵o力的擺手道:“去罷,我在這里等你們。”
不多時,便聽得城下大門嘎嘎作響,百姓們坐在由門窗、床桌臨時拼湊而成的木板上,由幸存的兵士們推出城去。天色將光,大雪猶是不止,風聲、哭聲、水濤聲混在一處,似那尖刀般割著每一個人的心。待得最后一批百姓出了城,張遼、高順等人濕漉漉的上了這白門樓來。風雪越來越大,污水在眾人身上結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眾人卻是一動也不動的站著,望著頭上、眉間已落滿白雪的呂布——天氣再寒,可有心寒?想當初大家聚在一起,都是想著為國為民、轟轟烈烈的做一番大事,可不知不覺間已有了十年,這十年里再多的苦、再大的難都挺了過來,但唯獨這一次,卻是怎么也過不去了?;厥淄?,多少的弟兄已是葬在這一路走來的爭殺中,事到如今,早死、晚死都沒什么分別了。
這一時,聞得樓梯蹬蹬輕響,眾人回頭望去,卻是貂蟬抱著女兒也上樓來了。今日的貂蟬,竟是穿著一件大紅的喜袍,長發(fā)披卷而起,用一根金釵輕挽著髻發(fā)。其時天色已光,大雪正緊,落在她眉間,但見黛黑膚白、紅唇如脂,真乃是月桂上的仙子一般。亂塵瞧得此情此景,眼睛澀疼,似是回到了昔年長安的寄傲樓前,也是這般的大雪、也是這般的新衣,不過人還是那人、時卻不是那時了。亂塵淚水盈眶間,貂蟬緩緩走上前來,伸出凝脂一般的皓臂、用一塊香帕將亂塵的眼淚細細擦了,柔聲道:“塵兒,你已這么大了,哪能這般的哭哭啼啼?”她原想安慰亂塵,但越說越是難以自抑,鼻頭一酸,轉過身去,拭了拭眼淚。趙云見了貂蟬搖搖欲跌,似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想得當年貂蟬雖也苗條、卻從未這般的清瘦,心中無比的難過,快步走上前來,扶住了貂蟬,說道:“師妹,你還好么……”他一語出口,自覺傷人,貂蟬卻是淡淡笑道:“云師哥,好久不見。我……好的很?!?p> 呂布雖不言語,但眼望一眾兄弟頹唐如此,又聽得亂塵、貂蟬、趙云三人字字傷心,再看到城外黑壓壓開始集結的五路兵馬。想到人生譬如飛雪,飛旋凋零,任你如何強求、如何不舍,終難撼這無形中的命運之手。他呂布與老天爺斗了半輩子,何曾想過會這般的收場?他心中又氣又悲,只恨那蒼天無眼,渾然間熱血上涌,反是激起了英雄豪膽,忽是張口大笑,笑聲連綿凄絕,眾人聽在耳中,如何是個滋味?貂蟬緩緩走上前來,掩住了呂布的口,柔柔說道:“大師哥,人生似春水,畢竟東流去。咱們命中注定,莫要爭了。”呂布這才止住笑聲,與貂蟬四目相對了一陣,又環(huán)視眾人許久,陡然問道:“張遼,糧秣庫里還尋得著酒水么?”張遼黯然道:“圍城多日,若是有酒,早已用來充饑了……便是那些貯酒的大缸,也容百姓坐著出了城去。”呂布澀聲道:“都說天無絕人之路??蓞s絕我至斯……我既無逃生之心,緣何死之前都不能與兄弟們痛快的飲一場?”眾人聞言俱是傷心,那陳宮勸道:“人生一世,能遇知己,便當醇酒。主公,有酒無酒,均在心中了!”張遼、高順等人紛紛言說如是。
亂塵卻是猛的想起一件事來,下意識的往懷間摸索,果然摸出了那南斗仙人送與他的玉瓷酒壺來。雪日光線清冷,玉瓷壺閃著寒光,亂塵遞在張遼手上,說道:“張大哥,勞煩取一百只大碗來?!睆堖|不知其意,但仍是取了大碗一字排開,亂塵撥了壺塞,倒出酒來。眾人原見那壺小碗大、都盛不到半碗,卻不料片刻間亂塵已是斟了滿滿一碗,又去倒那第二碗。眾人這才明白亂塵手中的小酒壺暗有妙道,正驚奇間,又見那壺口下落的酒水紛飛出百余道水箭,嘩嘩的落往碗中,想來是亂塵催壓內力,教酒水百分,免得眾人等候。不多時,百余只大碗里都盛滿了酒,亂塵微微搖了酒壺,卻始終不覺輕巧,遂將酒壺置在桌上,端起一只碗送與了呂布,說道:“大師哥,請?!眳尾冀舆^酒碗,仰頭便喝了一口,但覺酒水極烈,待得落入腹中,有如一團火氣入懷,好生的暢快。他既覺酣暢,索性將整碗酒喝得干凈,說道:“師弟,好酒!”說話間,他自取了酒壺、又滿滿倒了一碗,對著那冬風寒雪、與眾將說道:“千言萬語,竟在酒中,兄弟們,干了!”群豪胸中的熱血早已沸騰,哪管他城外什么兵甲千萬,俱是拿了酒碗一飲而盡。須臾碗中酒干,亂塵提壺又是再倒,風雪簌簌,全不聞眾人如何言語,只是一碗一碗的教烈酒下肚。也不知喝了幾碗,眾人只覺周身發(fā)熱,四肢間盡是力氣,這連日戰(zhàn)殺引致的疲累傷痛之意全然不覺,心腹之間,只剩了激蕩的酒意與悍意。
眾人也不知喝了多少碗酒,終是聽到呂布緩緩說道:“諸將聽令!”眾人神色大凜,俱以為呂布有了拼死之命,齊齊跪道:“屬下在!”呂布道:“我命爾等解下刀劍軍甲,出城盡降曹操!”眾人訝道:“這……”呂布虎目環(huán)顧,冷冰冰的說道:“此乃軍令,不得違抗?!北娙四涣季茫瑓s無一個肯解了兵甲,那陳宮幽幽道:“我們都降了曹操,主公您呢?”呂布哈哈笑道:“自古戰(zhàn)事,豈有全身而退者?我若不死,何以敬往昔已去的兄弟?”陳宮大笑道:“主公一人向死,豈不孤單?我陳宮孤家寡人一個,又是自那曹操手下叛出,再去投他做甚?哈哈,明公赴死、我亦同去,黃泉路上也有個伴?!彼@般一說,眾人均要同死,呂布怒喝道:“我還未死,爾等便已不從軍令么?”想來他平日虎威常在,眾人頗是敬畏,此刻卻是不從,趙云勸道:“大師哥,兄弟一場,你又何苦難為他們?”呂布卻不領情,與趙云說道:“師弟,你志在天下、不愿歸得常山,我也不攔你。只是你日后當追隨雄主,莫要教小人給欺了……天下之道,有王道、有仁道,卻無我這條霸道……”
趙云不明其意,正思索間聽得慘呼聲大起,原先撤出城外的百姓們落在污水中,被身后“袁”“劉”兩字的軍士追打砍殺。想來是有人生怕下邳城中的軍將混在百姓中間,故而追殺百姓、欲要趕盡殺絕了。奈何百姓們手無寸鐵、又多是老弱婦孺,怎能與這豺狼之師相抗?頃刻之間,出城的百姓已折了十之四五,百姓們退無可退,只好往下邳城競相游來,可洪水已深、早已漫過了下邳城門,又如何能退進城來?呂布急命眾人垂下繩子相救百姓,可對方卻是連發(fā)箭雨,也不管是城上的兵將還是城下的百姓,一股腦的俱要殺了。亂塵素來與人不爭,但此情此景卻令他怒火狂燃,右手掣劍、左掌猛拍,掌劍之力如那山海巨濤一般奔涌而去。
呂布見得亂塵躍下城去,而城中諸將的雙眼亦是血紅,曉得自己再是如何也控制不住情勢了,將手中酒碗摔得粉碎,手中提了神鬼方天戟,長嘯道:“弟兄們,隨我沖殺罷!”話音一落,眾將俱挺了兵器,如飛星一般往百姓身后的兵士落去。
此時此刻,什么樣的兵法都已用不上了,武功差的、瞬間便被對面的人山人海所吞沒,便是張遼這等身手矯捷的,頃刻之間也已受了不少傷。不過狼死還知掙扎,呂布等人俱是蓋世英豪,豈不如豺狼乎?亂塵、呂布、趙云三兄弟殺在最前,眾將口中呼喝、沖隨其后,所遇兵鋒者,也不管是袁紹、曹操、袁術、劉表、劉備哪一路的部下,見之即殺。想那聯(lián)軍十余萬之眾,竟然被這一條怒龍強行撕開一條血路,血路之后,兵士們或斷手斷腳、或筋碎骨裂,竟無一個能留下全尸。袁紹等人坐在后軍之中,原是追查昨日曹純泄洪的原由,又怎會料到劉備伙同了袁術截殺百姓之事?此刻劉備軍馬受挫最重,又遣了身邊的文書簡雍回去詐稱呂布不降、突圍出城而來,袁紹、劉表俱是大怒,再不顧得曹操相勸,點起所有兵馬,誓要下邳不留一個活口。
軍令一出,十數(shù)萬大軍全然開動,前方重甲弓弩圍擋,后方血路也已合攏,下邳軍將們被密如螞蟻一般的軍馬圍在中心,耳畔不時聽得有人慘叫,也分不清是自家兄弟還是對方兵將,只是殺得興起,兩眼之中除了刀槍劍影、飛雪血光,全無他物。眾將之中,猶以呂布、趙云、亂塵三兄弟最為威猛,三人一掛金甲、一披銀麟、一著白衣,在人群之中縱橫來去。三人的金戟、銀槍、黑劍光芒四射,斬劈、挑刺、削砍至處,管你招架格擋的是硬鐵兵器還是手腳頭顱,俱要你灰飛煙滅!兵器之間,三人的拳掌腳腿狂洶蠻涌,罡風披靡到處,五路兵將竟無一人能緩得一緩,直似羊群被瘋虎撕咬一般。
袁紹披著塞北狐衾,立在后方一座小山坡上,但見下邳群豪翻騰怒滾、兵器鏘鏘,竟是無人可擋。大怒道:“呂布余者不過百人,爾等卻不能拿下,豈不是教天下人將我小覷了?”眾將自覺臉上無光,齊聲答道:“明公稍等,待我等取了呂布首級來?!痹B揚劍前指,喝道:“那還不快去!”顏良文丑二人率先出陣,張郃、高覽緊隨其后,淳于瓊、麴義、高干、呂威璜、眭元進、牽招等大大小小的袁軍將領亦不敢落于人后,紛紛打馬向下邳群豪疾驅而去。袁紹既動,劉表亦令麾下軍將全然殺入。想他治下軍將久處荊州安泰之地,卻也兇悍非常,黃忠、魏延、文聘等將均是心想:“天下英豪盡匯于此,我不就這里顯揚本事,再于何處施逞?”一個個也不待劉表驅使,挺兵躍馬狂奔,與呂布等人更不打話,驟馬相交。
五路軍馬之中,袁術、劉備兩路為了堵截追殺下邳百姓,早已全員俱出,除了張飛、關羽、紀靈三人能勉強抵御下邳群豪的兵鋒之外,其余軍將死的死、傷的傷,早已被殺得大??;袁紹、劉表麾下兵將齊至,卻是強將如林、兵士如雨,俱殺入陣中,唯獨曹操一方只圍不攻。頃刻之間,下邳群豪每一人都要面對三員以上的大將。換在往日,張遼對關羽、華佗對張飛、高順對黃忠、臧霸對魏延,或許不及,而現(xiàn)在強敵之外更有文聘、張允這樣的近百員高手環(huán)伺,定然是難熬。但今日下邳群豪心知必死,出招只攻無守、如那瘋虎,再加上胸中酒意與怒火悍然,一時之間竟膠戰(zhàn)在一處。至于呂布、趙云、亂塵三人,卻因武功著實太高,竟是無人能搠其鋒芒。河間四庭柱與亂塵素有舊恩,不愿與他多是為難,便去轉戰(zhàn)呂布,豈料呂布金戟大開大闔,金戟指處,如雷電交加、又似石破天驚,每一招每一式都宏偉浩蕩至極,顏良等四人交不數(shù)合,便覺難抵難擋,心中暗暗叫苦道:“呂布果真無雙虎狼也!先前我們以為他浪得虛名,真真是將他小覷了!”他四人應戰(zhàn)呂布尚且還能支撐,圍攻趙云的文聘、張允、蔡瑁、張勛、橋蕤、陳到、廖化、呂曠、呂翔等九員大將卻是叫苦不迭,這九員大將分屬四路軍馬,在軍中除了主將之外均為翹楚,卻敵不過趙云一人一槍。但見趙云銀槍長搠短刺,聲嘯若龍,銀光指處,九人無法抵御、只能合力招架。再看亂塵,一把玄黑骨劍在人群中縱橫飛舞,黑光去處,兵將成片成片的倒地。于他面前,江東群英全員皆已壓上,又有孫策、太史慈、周瑜、呂岱、甘寧、周泰這等天下第一等的高手掠陣,比先前在海陵城中那場大戰(zhàn)的人數(shù)多了何止一倍,卻又能耐得亂塵如何?此逢戰(zhàn)場廝殺,那刀劍無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江東軍將雖然敬重亂塵,但下手卻不肯容情,饒是如此,被亂塵一把黑劍在人群中左沖右撞,殺得四分五裂,不一會的工夫,已有十余人被亂塵斬翻于地,生死不知。
曹操立在遠方,但見亂塵的白影黑光在人群之中蒸騰,亂塵雖傷人、亦也被人所傷,鮮血飛濺、已污了他白玉一般的俊臉。夏侯惇等人不欲亂塵受險,又見呂布、趙云無可阻擋,心焦如火,卻不敢催促曹操下令。但見曹操臉色鐵青,悠悠一聲長嘆,說道:“去將亂塵擒來……如若不從,便將他斬了。”眾將等了半天,原以為曹操會下令要自己相助亂塵,怎想到他反而要逼亂塵至絕路?一個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以為聽錯了話,又聞曹操有氣無力的說道:“去罷,他要什么,你們便與了他……”眾將這才明白曹操的苦心,只覺心間說不出的滋味,愣了一陣,那一向沉毅的曹仁率先拿了斬馬刀與大盾往亂塵行去,夏侯淵、曹洪、于禁、李典等人一一隨后,夏侯惇猛一跺腳,從后頭追奔而上,反是越過了眾人。曹仁等將心領夏侯惇傷意,越行越快,至后來已是狂奔。曹操見得身邊軍將遠去,須臾間便要將亂塵吞沒在刀光劍影中,只覺心力俱瘁,身子一晃,竟爾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典韋、許褚二人連忙來扶,曹操卻坐在雪地上連連搖手,說道:“你們也去罷?!钡漤f、許褚二人面現(xiàn)為難之色,無奈軍令不可違,他二人只能提了兵器殺入戰(zhàn)團。
想得曹營諸將人數(shù)眾多,陡然與江東軍將合力相攻亂塵,卻是毫無配合,兩路人馬雖不想有所瓜葛,但亂塵一人一劍飛來馳去,哪管你是哪門哪路?連曹仁、夏侯惇這些自家兄弟都已入得陣來,他自然以為是兄長他們已然痛下殺手,長劍之下又豈能容情?既不容情、何須留力?但見大雪紛飛,亂塵玄黑骨劍的黑光忽而地上、忽而高空,似驚走的蛟龍、又似爆怒的澗虎,劍勢去處,非得三四人合力招架方能應對了,孫策情知難敵,只能喚那夏侯惇道:“夏侯將軍,咱們兩家合作如何?”夏侯惇與曹仁樂進三人擋了亂塵半劍,這才抽得空來、沒好氣的說道:“怎么個合作法?”孫策雙鞭斜架住亂塵一閃而過的劍勢,又往后退了三步,方是說道:“我等善守、諸位善攻,但憑我們任何一方都難以敵住曹先生,不若專攻一向、求得勝機,如何?”夏侯惇罵咧咧的說道:“俺們的自家事,不要你們管!”他那個“管”字只說了一半,就被亂塵的劍招迫得手忙腳亂,要不是許褚典韋二人強行招架,他的一對眼睛都要被亂塵刺瞎了,驚怒道:“亂塵,你來真的?”亂塵也不答話,手腕連抖,劍花如那寒星、點點而出,夏侯惇這才明白亂塵心意已絕,嘆道:“兀那孫策,便依你的罷?!睂O策聞言一聲呼哨,江東軍將招式一變,各擇了曹營之中與自己實力相當、陰陽剛柔相近的一人,而曹營諸將有了江東人馬做那守御之盾、再沒了后顧之憂,這組合之間的威力豈只是增了一倍?
亂塵的劍法早已出神入化,這無狀六劍既曰“無狀無相”自然是玄虛忽恍,招式之變全憑臨場發(fā)揮,莫說是孫曹兩營高手難以預料、便是亂塵本人也不知下一招所指何方,他只是這般的神游太虛、隨心所致,竟爾在數(shù)十員當世第一流高手的狂瀾之下力抗不倒,真真是千古奇聞。大雪越下越緊,皚皚白雪之間,但見劍氣似虹,鐵甲如潮,刀光劍影此來彼去,竟無休時。眼看亂塵與曹孫兩營眾將一時殺的難分難解,反是呂布、趙云二人身前壓力輕巧,二人俱是心想:快些料理了眼前對手,好去相助小師弟。但聞呂布爆喝一聲,猶似晴空霹靂,驚得河間四將魂飛膽裂,卻見金光迸發(fā),呂布畫戟已斬至顏良喉間。那顏良雖也是一方威風凜凜的豪杰,但遠不及呂布雄偉魁梧,呂布這一斬既快且狠,而顏良也從初時對他的敬佩變成懼畏,竟爾不敢拿兵器硬架,文丑、張郃、高覽三人見得情勢緊急亦是同時來救,但呂布這一斬非但似那雷轟電閃、瞬息之間陡然一散四分,刃斬顏良、尖刺文丑、桿打張郃、尾點高覽,四變之間雖說有先后之分,但呂布力由心至,四式之間竟無輕重緩急之分??偹闼娜藱M行河北已久、對敵經驗也算豐富,兵器前架,身子卻是連退,但呂布勁力剛猛,如何能讓他們輕易逃了?兵器轟轟交接、四人只覺電擊一般的痛感從掌心傳至全身,一個拿捏不住,往后連翻了好幾個跟斗、被呂布放倒在地。幸在呂布意在破圍相助亂塵,而身邊又有其他兵將圍擋,四將才得以不死,饒是如此,四人跌坐在地,只覺罡力襲體、大為難當,良久都難以起身。
另一邊趙云也是不遑多讓,左手倒懸住槍身,右手發(fā)力,人隨長槍而動,文聘等人只見得眼前的銀光滴溜溜的亂閃,耀得睜不開眼來。他們雙眼不能視物,只能將手中的兵器連劃,全是守御的招式,但見九將之前俱是兵器所成的黑影,黑影之密、全無縫隙,竟連飛雪都落不進去,可趙云誓要破圍,哪怕身前是那銅墻鐵壁,也要強突而出。他的槍已與人化為一體,時時掠出嗡嗡的龍吟聲,槍尖如若生眼,幻做漫天的梨花暴雨,與文聘九將的兵器黑影打去。但聞得千百個叮叮叮叮的聲音連成一片,九將虎口被他鉆的酥麻,只能是一退再退,又見他一個轉身,腕間發(fā)力、伸縮間竟爾連出九個角度迥異刁鉆的回馬槍。趙云這路槍法可謂靈巧武功的極致,先破其盾、再搠其鋒,九將既知招式盡破、原欲以進為退,卻不料趙云勁急而變、這回馬一槍槍槍奪人要害,登時只覺要害處吃痛,拿眼一看,全被趙云的銀槍捅穿鐵甲、傷了筋骨,鮮血狂噴而出,九將狂痛之下難以立足,身不由主的四下仰倒,雖然傷不至死,但個個滿臉鮮血,一時半會間無力再戰(zhàn)。
呂布、趙云二人殺退了身邊的將領,原是想助得亂塵一臂之力,但見得亂塵在眾多高手圍攻之間斗戰(zhàn)了良久,仍是不慌不亂,左手捏住劍訣,右手玄黑骨劍或挑、或刺、或斬、或劈,雖是爭殺拼搏的生死之際,但亂塵每一招每一劍均是蹁躚優(yōu)雅無比,似那閑云野鶴周游于人世之間,白衣翩翩、眉發(fā)激揚,竟顯出俯仰百世、前無古人的光彩。呂布、趙云二人武功俱是絕高,但見得亂塵這般的劍法,比之虎牢關時何止勝了十倍?彼時自己尚且能與其打個平手,今時今日倘若單打獨斗,是無論如何也贏不了。不過亂塵乃是自家兄弟,他們又怎會像劉備、紀靈那等小人般嫉妒生恨?只看他劍法精妙絕倫,便是換若了自己做他對手,也全然不能破解,只有那招架之功、卻沒有半分的還手之力。二人原是俱為亂塵高興,呂布看著看著心中卻是驀地一酸:“小師弟與江東諸人均為好友、與那夏侯惇等人更是本家的血脈兄弟,卻為了我這么一個大師哥而反目成仇……小師弟如此待我,我卻又如何待他了?我雖與嬋兒兩情相悅,但他苦戀嬋兒多年也是世人皆知,我終是為了我自身之歡將嬋兒娶了,他雖從未與我言說過什么,但其心之痛、我如何不知?小師弟寧絕兄弟朋友之情來與我共斗。我……我敗亡乃是命中注定,怎能害他同死?早年我在董卓手下做了那么多的壞事,死后注定是要下那十八層地獄的,又豈能連累了他受苦?”
呂布心中神傷,戟間招式不由一緩,竟被人欺至身前,頓覺呼吸一窒,竟是張飛、關羽、黃忠、魏延四將殺至身前,不由大驚:“怎得是他們?華神醫(yī)與文遠他們呢?”須知高手之爭,全憑丹田的一口真氣,他被四將欺近身側在前、擔心華佗張遼等人在后,丹田的真氣竟然轉不上來,只能金戟緩緩劃出,出招極短、又不能施加內力,行那四兩撥千斤之法,僅憑金戟的鋒利將四將的兵器一一撥開。可四將均是不世出的大高手,既是搶了先機、又怎會容呂布緩了這口氣來?關羽大刀劈斬、張飛蛇矛攢刺、魏延雙刃格崩、黃忠鐵箭激射,四將遠射近攻、竟將天下無雙的呂布逼的連連倒退,那神鬼方天戟長逾一丈,卻攻不出三尺便即收回。趙云原是相助了一陣亂塵,頂了一陣許諸甘寧、典韋周泰這兩隊人的攻守組合,但聽得亂塵高聲道:“你去幫大師哥,我頂?shù)米?!”這才瞧見呂布雙目圓睜、金戟間的招式極為窒滯生硬,全與他平時的狂傲霸悍不符。他既曉得呂布有難、怎會不救?當下銀槍往地上一杵,將那槍身迫彎如弓,身子倒懸而起,連踢許諸甘寧典韋周泰四人,不待四人反應,已是借著銀槍回轉之力高升而起。其人在半空,銀槍又提,鉆出四朵槍花、直拿張飛等四將的后背。四將聞得后背風聲銳利,曉得是高手殺到,也不知是亂塵還是趙云,俱拋下了呂布、由陳到邢道榮等人填上,自己轉身來迎趙云。
四將這么一轉,雖然陳到等人立刻補上,但高下立分,由呂布得了此處余暇,深深吸一口氣來,登時內息通暢,又觀得趙云橫行疾掃,全然不輸于張飛四將,他此時也已觀得華佗張遼等人并無大礙,只是圍攻他們的兵將太多,下邳群英只好擠在一處、背貼著背與茫茫人海相斗。想來是袁紹一方人數(shù)眾多,這戰(zhàn)場廝殺又不是擂臺比武,并不需要張飛等高手強力相拼,便以無以數(shù)計的兵士來損耗華佗張遼等人的氣力,待得他們血氣耗盡、眾兵士再一擁而上,自然可亂刀將下邳群豪斬成了肉醬。反倒是亂塵、呂布、趙云武功著實高絕人寰,便是送再多的兵士上前圍剿也難奈何,只能以高手相逼,故而五路人馬中的佼佼者俱是放下眼前的對手、只來打他常山三兄弟。三兄弟之間,猶以亂塵武功最高,非但有原先的孫、曹兩路人馬同在,便是袁紹、劉表、劉備三系的軍將也殺在身側。呂布身為人主,瞧的是又怒又悲——這幫兄弟追隨自己多年,便是敗退之時,又何曾有過今日虎落平陽被犬欺的頹境?熱淚滾滾而下,殺意狂盛,金戟呼呼連掃,將身前數(shù)十員兵士齊腰斬斷,陳到等人若覺天降暴雨,擋又不能、退又無法,只能奮力化解,心下暗驚道:“這無雙呂布怎得這般的厲害?我們已車輪戰(zhàn)了這么久,他非但一點也不疲累,反是越戰(zhàn)越狂,這般的豪勇,果然非我輩常人能及……今日若要殺他,絕非輕易之事?!?p> 呂布百戰(zhàn)中心神陡然一跳,下意識的轉頭往下邳白門樓望去,但見貂蟬抱著幼女立在樓前欄桿邊,那原先熙攘的白門樓,除了她母女之外,只剩了那不會武功的張仲景。夫妻二人似是心有靈犀,隔著人山人海與飛雪刀劍,目光卻能相對,神色之間,深情款款,牽掛無限。呂布只看了一眼,頓覺心酸,竟不愿教她再瞧了,將頭猛的一轉,金戟拳腳呼呼全出,要將心底的怨氣與傷意都發(fā)泄出來。他本就兇猛,如此一來,更為瘋狂,陳到等人叫苦不迭,口中連連呼喚同伴相助,麴義、呂威璜、陳應、鮑隆等人雖然立刻抽身相救,但只能緩了呂布的攻勢、奈何他不得。
貂蟬立在城上看了許久,長嘆了一口氣,下了樓去,將小女兒送在了屋內,片刻后又上了樓來,手中卻是拿了一只玉笛,張仲景不解其意,剛要開口相問,便見得貂蟬弓著腰、輕捧著心口,竟是咳出一團血來。張仲景乃是內科圣手,瞧見貂蟬血呈暗紅,便知她心肺染有重病,連忙上前輕捏住她手脈,但覺脈搏時有時無、羸弱無比,驚道:“夫人,你怎得染了這般重的寒疾?”貂蟬又輕咳了數(shù)聲,柔柔笑道:“不礙事?!睆堉倬暗溃骸霸趺床坏K事?你心肺已然大傷……快請屋中靜坐,我與你仔細看了?!滨跸s道:“先生,自古比翼雙飛、連理同枝,豈有單行之理?我的病,不勞煩先生了。”她話說的極為平靜,卻也極為凄然,張仲景一時語怔、不知如何答她。貂蟬走到欄桿邊又望了呂布數(shù)眼,將那玉笛輕輕吹了幾個調來,與張仲景說道:“先生,你可會吹這笛子?”張仲景道:“會得一些?!滨跸s道:“那勞煩先生與我奏一曲《鳳求凰》?!睆堉倬靶牡溃骸斑@都是什么時候了,夫人還要我吹這情愛怨艾的曲子?”但聽得貂蟬輕聲說道:“此處無鼓、無磬,且求先生做那樂師,讓我為夫君獻舞一曲罷?!?p> 張仲景這才明白了貂蟬的傷意,接過玉笛來,湊在唇間、嗚嗚的吹出了兩三聲,想他心事重重,這幾聲笛音低婉回轉、猶見哀絕,張仲景自嘲道:“曲樂之趣,我還是少年時學過,這么多年荒廢了,怕是配不上夫人的妙舞呢?!滨跸s淡淡一笑道:“有勞先生了?!闭f罷,雙手輕揚,大紅的綢帶自袖間甩了出來。悠悠的笛聲緩緩而起,貂蟬婀娜的身姿翩翩而動,但見兩條紅綢猶如水蛇般婉蜒曲折,在貂蟬身邊繞著一個接一個的圈兒。那些圈兒越轉越快,起初尚分辨得出人與紅袖之分,到得后來貂蟬已成了一只雙翼的彩蝶一般,在這皚皚大雪下的白門樓上飛舞。她越跳越快,笛音亦隨之激越而起,這一時,貂蟬忽啟了酥口、悵悵的唱道:“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這一首曲子,乃是司馬相如的《鳳求凰》,貂蟬臨景而歌,當是憶起與呂布相識、相知、相守的舊事,自從去年中秋宴會她曾歌舞一曲引得“連環(huán)計”自此而起,她自覺引了呂布、亂塵入彀,故而不肯再舞于人前,但今日即將共死、她反是卸下了心頭的這樁重負,便這么施施然、翩翩然的歌舞了出來。
笛音傷婉曲轉、歌聲清亮悠遠,貂蟬只唱了這么前兩句,城前廝殺叫罵的人群竟全是怔住了。下邳軍將趁著此時聚攏在一處,斗到此時,除了呂布、趙云、亂塵三人手中還握著兵器之外,其余人等一個個滿身血污、渾身顫抖,每走一步都是搖搖欲跌、哪還能提得起兵器?呂布看著這一班兄弟的慘狀,又見圈外望不到盡頭的人山人海,萬事千情均隨貂蟬的歌舞鉆入心中,嘴唇囁嚅,卻是口不能言。風雪搖曳下,但見一個艷紅的蝴蝶,袖飛如虹、影動若霞,玉顏清歌,漸唱漸傷。
興許這歌舞笛曲太過美妙、又興許傷人又傷心,這戰(zhàn)場上的肅殺氣緩緩消了,兵士們昂著頭遠遠的看著飛舞在城樓上的貂蟬,但覺歌聲似那陣陣松濤,心間萬壑風生,而那翩舞由耳入心,教人心神靜寧,似千帆過盡、風華去矣,年華如那流水一般緩緩逝去。又聽得貂蟬緩緩唱道:“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貂蟬的歌聲越來越傷,笛音亦是越來越冷,到這“淪亡”二字時,十數(shù)萬人情難自抑、均是落下淚來。
獨獨有一人騎在馬背上,神色極是陰郁。面對著貂蟬嫦娥仙子一般的花容月貌、眼中盡射出兇光,與身邊的郭嘉說道:“郭先生,呂布這賊子武功高強,又有曹亂塵與趙云兩名大高手相助,咱們久拿不下,可有良方?”郭嘉笑道:“劉皇叔,我早與你說過,這呂布乃是籠中虎,走不了的,你何必心急于一時?”劉備嘿嘿幾聲干笑,說道:“呂布乃我漢家國賊,一日不除、我一日不能安枕?!惫蔚溃骸八芈劵适宕笕蚀罅x,怎得與他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劉備神色一正,拱手對漢帝所在的許都方向拜道:“呂布乃是天下梟雄,玄德自然賞之欽之,若其言行端正,我自當引其為友,策馬共戰(zhàn)于邊疆、守御匈奴于國門。只恨他沉耽于權勢,所為盡是非人之事,董卓雖死、其為余孽,單就昔年洛陽大火害死百萬百姓一事劉某便不能忘懷,至今思之、猶為恨痛。想這千萬亡魂盤旋于側,劉某何能安寢?只恨不得生啖其肉,以報百姓之仇。他遲遲不死,我如何能以心安?”劉備話說的句句正義凜然,但郭嘉何其的聰慧,又怎能欺得了他?不過他心中另有安排,有許多明面上的事需要借得劉備的手來做,故而現(xiàn)在也不好拆穿了劉備把戲,亦隨他裝出痛心疾首的模樣,說道:“皇叔一心向民,令在下好生的佩服?!眲鋽[了擺手,說道:“先生足智多謀,可有良策將呂布迅速拿下?”
郭嘉其實心中早有了計較,但仍是裝模作樣的轉了幾圈,方是面露難色的說道:“計策我雖是想到了,不過這樁計策如那決堤泄洪一般,傷天理甚矣?!彼f話時目光始終不離劉備,但見自己說道“決堤泄洪”四字時劉備面皮猛的一跳,旋即又回復如初,心中不住的冷笑,果然那劉備長聲嘆道:“曹純將軍不由軍令、擅自做了主張,雖有處事不當之處,但也算是情有可原。待得此間事了,我與先生同去為他求情?!惫蔚溃骸澳枪炒x過皇叔了?!眲湮⑿Φ溃骸爸伊x之人,理應之事?!彼D了一頓,面顯憂色:“先生,快我為我解惑罷。”郭嘉道:“既然皇叔這般的強求,我且與你說了,但能不能做,全由皇叔思量。”劉備神色大喜,連連的陳謝道:“懇請先生賜得良方。”
郭嘉遙望貂蟬長袖弄舞的清影,說道:“擒賊先擒王,欲得呂布,得了她便成。非但他夫妻之間情愛甚篤,便是亂塵、趙云二將也是心牽貂蟬,眼下下邳軍將皆是在外,而他三人又身處重圍,皇叔只需率一支精兵潛入城去,得了貂蟬、以死相迫,還怕呂布不肯引頸就戮?”劉備極為大喜,雙手興奮的連搓,說道:“我這就去準備?!惫螀s是嘆氣道:“呂布既死,其余的將帥皇叔以為如何?”劉備稍想了一陣,道:“自古兔死狐悲,他們既選了呂布、便走了一條不歸道,這等孽緣,我與他一并斬了?!惫涡闹邪蛋党泽@:“我已足是狠辣,但只為天下江山,不需與這些不相干的人生了罅隙。你滿嘴的仁義、心腸卻是如此的歹毒……是了,張遼等輩乃是精干之將,你心知他們多半要從了袁紹或是曹操,將來會成你大業(yè)的阻敵,故而要將這些不能為你所用的人盡數(shù)殺了……劉備,無怪曹操厭你入骨,從黃巾之亂起到今日,你做的哪一樁事干凈了?”他心中鄙夷,但口中仍是勸道:“皇叔,我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劉備正色道:“先生但說無妨?!惫蔚溃骸氨┣仄期w,長平坑殺四十萬人,害趙國青壯為之一空,其余六國膽戰(zhàn)心驚,自此暴秦勢如破竹,聞風降者、不計其數(shù),何也?蓋因秦兵之暴,百姓畏也。其后暴秦雖然一統(tǒng)天下,但其亡早已天定,又因何也?民眾畏而恨也,終有一日死不能再死,天下群起而攻之,終至國破人亡,莫說是始皇帝當年所求的帝業(yè)千秋萬代相傳,連子孫血脈都未能保住,可見天罰之甚……皇叔如今為之,若于昔日大秦,這屠城之法可否三思而后行?”
劉備盯著郭嘉那焦黃的臉看了許久,裝模作樣的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孫子兵法》有云:‘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献孀诙贾雷寯橙瞬粦?zhàn)而降,是上上之策。我若不殺,天下宵小何以懼服?如今之殺,可止日后千萬殺戮,縱使世人毀我無情,蓋因我劉玄德情牽天下蒼生,此行無愧于天地?!边@番話說得極為冠冕堂皇,機智如那郭嘉都不能挑出什么刺來,況且這郭嘉也并不是什么體恤百姓蒼生的主兒,只是在心底將他暗暗罵了,口中卻是說道:“皇叔濟世為民,令在下好生的佩服。如此,我便將這樁計策的細節(jié)與你詳說了?!眲涿媛断采?,道:“懇請先生賜教?!惫窝弁跸s,緩緩說道:“那貂蟬性烈無比,皇叔以其性命相逼呂布,怕是不從。但其與呂布生有一女,未過滿月之數(shù)。父母之愛、乃是人之常情,這便是此計的關要處?!眲涞溃骸跋壬囊馑际??”郭嘉干笑道:“你以他二人的女兒性命相逼,先制貂蟬、再挾呂布,也不需他們自戮,只要教他們縛手以降,到時袁紹等人面前我助皇叔力主盡殺呂布一黨,此間事不就了了?”劉備極為高興,但仍有些不放心的問道:“你家主公那邊怎么辦?他貌似不愿殺了呂布……”郭嘉道:“你為天下蒼生,我亦為主公大業(yè),他心慈手軟,這等的臟事便由我們做臣子的來做罷?!眲鋰@氣道:“先生忠義兩全,若劉某也能有你這般的高士相助……”言下之意,便是要攬郭嘉入伙,郭嘉裝作不知,說道:“皇叔,事不宜遲,你快帶了自家親兵入城行事。眼下眾人全被歌舞所引,待這貂蟬一曲舞罷,反而不利于你行事。”劉備道:“我這就去準備?!?p> 不一會兒工夫,由劉備的心腹護衛(wèi)夏侯博當先領路,藏在污水中,從洞開的下邳城門潛游入城,一路上遇到零星幾個未死的百姓,也不待對方問答,拿淬毒的匕首照著脖子就抹,一行人悄無聲息的殺了數(shù)十人,才登上城樓。入得城中,便直撲臥室、但見小床中的女嬰安睡正熟,劉備一把搶在手里,也不管外面風雪正緊,這天寒地凍的、尋常壯漢都要緊穿了棉衣,這小嬰兒尚未滿月,只裹了件貼身的毯子、怎耐得住寒凍?當下便被凍醒,哇哇的大哭起來。樓上的貂蟬雖未聽得愛女哭聲,但母女血脈相連、心有靈犀,心神猛的一跳,腳下舞步難以為續(xù),正詫異間,便見一群穿著墨綠服色的兵士涌上樓來。這幫人各個臉上涂滿了污泥,教人看不清楚本來的面目,但從冠甲上可以勉強認出是袁術治下。貂蟬與張仲景見得嬰孩倒提在劉備手中,雙雙上前來搶,卻被劉備一腳一個踢翻在地。二人尚未起身,脖子上已架住了匕首。呂布、亂塵等人在城下看得真切,一個個飛身回救,卻聽夏侯博高喝道:“慢著!”他口中說話,手里匕首已貼近貂蟬肌膚,亂塵等人又氣又急、只能愣在雪中,眼巴巴得看著貂蟬三人被賊子挾持在手。
事發(fā)極是突然,莫說是下邳群豪不知,便是袁紹、曹操等人都莫名其妙,正詢問之間,卻是聽得那夏侯博高聲喝道:“呂布你聽著,今日你非死不可,識趣的便自我了斷了,不然害得你妻兒慘死!”呂布心中憤恨,只遠遠遙見貂蟬、張仲景二人反手別在背后、跪在城墻上,可憐那小小嬰兒、寒風大雪里被人如豬狗一般拉著雙腳倒提在手中,他又氣又怒,卻又無計可施,身子不住顫抖,腦中一片空白。亂塵心憂貂蟬,腳下發(fā)力,瞬間便飄上了城墻。夏侯博等人未料到他身法如此迅疾,將貂蟬擋在自己身前,恫嚇道:“姓曹的,我們這匕首淬有劇毒,只要劃破了肌膚,毒與血相融了、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識相點!”亂塵心中怒火狂燒、只恨不得將這些人斬成千萬段,但顧及貂蟬安危,終是不再往前。夏侯博見亂塵被自己喝阻了,又是說道:“把劍給我扔下城去。”亂塵不敢遲疑,由著玄黑骨劍從手中落入了城下大水里。當下便有四人擁上前來,他們忌憚亂塵武功奇高,便用匕首抵住了亂塵前后咽喉、心口四處。見得亂塵一動不動,這夏侯博又是放聲呼道:“兀那呂布,你還在等什么?非要我將你妻兒一個個殺了不成?”
下邳群豪從未見過有人能惡毒至斯,一個個破口大罵,那夏侯博全不理睬,只是不住催促呂布,呂布眼望妻兒、又環(huán)視一眾兄弟,長長嘆了一口氣,將手中的方天畫戟棄了,又解了身上金甲,在眾兄弟的呼喚聲中,緩緩說道:“你放了我妻兒,我立時自斷筋脈?!?p> 夏侯博干笑道:“呂布,你當我是三歲小兒?我放了你妻兒,還拿什么要挾你?我是個粗人,你少與我說什么廢話。”呂布頹然道:“好,大丈夫言而有信,我頃刻即死,但請閣下高抬貴手?!毕暮畈O不耐煩,喝道:“婆婆媽媽,快動手罷!”呂布眼望貂蟬,虎目中滿是淚水,他口中無言,目光卻是柔情千萬,似是要將那無數(shù)的不舍俱細細訴說了與貂蟬聽,但他夫婦二人情愛無間,生死離別之語、何必言說?他又環(huán)視張遼等一干下屬,朗聲大笑道:“諸位好兄弟,今生得遇、一場酣快,呂布告辭了!”話音方落,袖風猛然大鼓,真氣激得周身筋脈盡顯,陡然砰砰聲響,一股股血箭從他周身的大穴中爆射而出。
他死志甚堅,故而這暴氣自絕之法無比剛烈,下邳群豪齊聲驚呼搶上前來,但呂布血脈盡斷,又是如何可救?呂布的熱血四下飛濺,下邳群豪臉上、身上盡被其熱血所染,群豪悲憤難抑,各個狂呼道:“老子跟你們拼了!”由張遼領頭,往下邳城狂殺而去。城下兵士被呂布血性所感、不愿再與下邳群豪為敵,萬千人無言、自覺的向兩旁讓開一條大道來,但下邳群豪本就周身是傷,縱然此刻化身為復仇的厲鬼,城上夏侯博等人又連發(fā)毒弩,又有幾人能上得城去?但聽得那夏侯博獰笑道:“爾等莫要催趕,我這就送你們同去陰曹地府!”一時間,城墻上的廝殺聲、白門樓上的勁弩聲、夏侯博的叫罵聲、嬰兒的啼哭聲,全揉進呼嘯大起的風雪里。
張仲景趁著大亂,奔到劉備前、欲要從他手中奪得嬰孩,但劉備武功高強、豈能容他得了手去?抽劍悶喝一聲,一劍刺在張仲景心口,張仲景手指只是方方碰到嬰孩被凍得青紫的臉蛋,便被劉備一腳踢下城去??蓱z一代內科圣手,便這樣摔落進大水里,連尸首都是難尋。劉備此番乃是假冒袁術治下,故而一直隱忍不肯說話,全由那夏侯博出面行事,便是日后被張飛、關羽等人識破,也可將罪責落在夏侯博身上,安插個“勾結袁術、擅自行動”的罪名殺了他便可了了此事。但眼下呂布已死,他忍不住心中大喜,狂笑道:“你既想要這賤種,我便送與了你便是!”獰笑間,他將那嬰孩猛的一擲,也拋下了城去。
“煙兒——”那貂蟬發(fā)出一聲摧心裂肺的呼聲,也不知哪里生出來的力氣,從押守的兵士手中掙脫,往前跑了兩步,從白門樓上一躍而下。但聽砰砰砰砰四聲爆響,原先抵住亂塵心口、脖間的兵士被亂塵迸發(fā)而出的內力猛然轟開,四人摔在墻上、直砸成四團肉泥,連一句呼喊都未能發(fā)出。亂塵此刻已然狂怒,周身籠起一團黑氣,劉備懼他暴起發(fā)難,急往人群中躲去,卻不料亂塵全然不理,卻是下城飛身去救貂蟬。
但人力安可抗得天命?亂塵身法再快,又怎及高樓下墜之勢?可憐貂蟬一個柔弱女子,從那數(shù)十丈的高樓上墜下,正撞在樓下高突的碎石上、筋骨盡碎。亂塵與貂蟬相距不過三尺,這撞擊之力震得貂蟬五臟六腑俱毀,口噴的鮮血盡撒在他的臉上,亂塵將貂蟬從水中撈起、抱在懷中,失聲叫道:“師姐……師姐!”他本可借著輕功浮在水面上,但此刻理智全失,渾沒得半點力氣,只是抱著貂蟬隨著濁浪浮浮沉沉。
貂蟬的右手動了一動,口中喚著:“煙兒……煙兒……”但怎得也提不起手臂,只能由著亂塵抱在懷中,亂塵知道她要自己去救愛女紫煙,可眼下飛雪漫漫、大水茫茫,又何處去尋一個小小嬰孩的尸身?亂塵口中只是呼喚師姐二字,右掌抵在她的心口,恨不得將全身的真氣都灌入貂蟬體內,以盼能緩一緩貂蟬的傷勢??甚跸s身子越來越冷,喚了一陣愛女的名字,又往呂布所在的方向望去。但見呂布傲立在風雪之中,趙云跪在他身旁,撕了自己的衣袖緩緩的擦拭著尸體上的鮮血。但聽貂蟬低低說道:“塵兒……帶我去見你大師哥……好……不好?”此情此景,亦如十年前求亂塵伴她下常山一般,轉眼人間變幻、往事卻仍是歷歷在目,剎那間成了過往云煙,兩行淚水沿著亂塵兩頰流下,只是不住的答道:“好……好……好……”
亂塵抱著貂蟬游了許久,其間幾度摔倒,每每教貂蟬咳出鮮血來,好不容易到得呂布身前,趙云伸手來與亂塵一同將貂蟬牽在懷中,貂蟬原想斜倚在呂布身邊,但奈何全身骨骼已然粉碎,身子慢慢滑了下來,跌在亂塵、趙云二人的懷里。
鮮血從二人的手指縫中不住流下,亂塵雖已封了貂蟬周身穴道、又以真力催入,卻如何可回得天來?鮮血積在貂蟬的玉臉上,如那荷承水珠,極傷又極美,趙云心疼得難以著眼,轉頭向著別處。亂塵卻是始終不離貂蟬,哭道:“師姐……你別睡……你別睡……”貂蟬的妙目凝視著他,有愧疚、有不舍、有難過,緩緩說道:“塵兒……我欠你的,還不了啦……你……你……還惱我么……”亂塵將頭連連的狂搖,惹得熱淚撒在貂蟬唇間,貂蟬微微呡了一口,強笑道:“好苦……塵兒,自今往后……莫要這般的苦了……”她見亂塵點了點頭,又是說道:“大……大師哥懷里有些東西……你拿出來……”亂塵依言從呂布的貼身內衣里取出一個小包裹來,這包裹乃以白錦為織、此刻卻被鮮血滲的通透,亂塵強忍著淚水將包裹交到貂蟬手里,貂蟬卻是無力的搖搖頭,說道:“你……解開了……”亂塵只得慢慢的解開了包裹,露出三本書來,書上有名,赫然是《奇門遁甲》四字,書前更夾有一個薄薄的錦囊,亂塵以為是呂布與貂蟬定情的信物,含著眼淚塞在貂蟬手中,卻聽得貂蟬說道:“塵兒……這三本天書,是師父他老人家傳給師兄的……他早先便曾與我說了……若是他去了,便……便將天書交與你……你自小便聰明,希望你能將……將本門武功發(fā)揚光大……”亂塵眼中盡是貂蟬、又怎會理會這三本天書?直將天書拋在地上,口中不住說道:“師姐……我不要什么天書……我要你好好的……”
貂蟬笑道:“傻塵兒……你早是個大……大人啦……還這般的不聽話……”她見亂塵始終不去取那天書,微微一嘆,又說道:“這錦囊……乃是管輅先生送與師兄的……管先生說,錦囊里面寫的是天……天意……須得天降血雪的時候才能打開……呵,天降血雪的奇景……師兄見不到了,我……我……我也見不到啦……”貂蟬臨之將死,卻猶見豁達,亂塵將錦囊死死攥在手中,教錦囊里的熱血一滴滴的落在腳下白雪上,哭著說道:“見得到的……一定見得到的……師姐,我陪你一起候那血雪……”貂蟬的妙目與他凝視半晌,目光中不勝凄婉之情,柔聲勸道:“塵兒……‘光陰似春水……總是最醉人’……我候不了啦……呵,我有你大師哥陪著……已經足夠了……”亂塵極凄極苦,終不知如何以答。
貂蟬又望向趙云,說道:“趙師哥……小師弟就交給你啦……”她見得趙云點頭后,這才倚在呂布身邊,時至將死、她目光仍是柔情無限,低聲說道:“大師哥……君已棄世,妾將何歸?來生……一定要再見……”那個“見”字都未及說的出口,身子一顫,眼睫雙雙垂了下來,寒風呼呼撲卷,飛雪落在她舞動的秀發(fā)上,再也聞不著她的半點聲息。亂塵緊緊的抱住貂蟬,大叫道:“師姐……師姐……師姐……”他叫的聲嘶力竭,傷及心魄,兩行血淚從眼中汩汩而下,但貂蟬已然香消玉殞,他便是再叫個千聲萬聲、千年萬年,也不能再應他半個字了。趙云瞧的凄苦,伸手來拉亂塵,可亂塵將貂蟬抱得死死的,誰人都不肯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