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時隔多年,終于還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那就是詭門。
詭門源自西域、苗疆一帶,門下之人多性情乖戾,難以捉摸。他們此番從西域至中土而來,便是為了擴(kuò)張自身勢力,以圖在中土揚(yáng)名立威。
他們首先看上的,正是江南武林這塊沃土。
這些人雖是番邦異族,卻顯然對中土一帶甚為了解。若非做過功課,他們也不會一開始就盯上了會峰閣。
眼光如此毒辣,果真不是好對付的。
可這原本是江南武林與會峰閣的事,與夏久瀾何干?她一個孤身女子,初出江湖不久,既不是會峰閣的人,又不認(rèn)識會峰閣的人,這幫人偏要挑她來擒是為何故?
一想到這里,她便委屈不已。
可那位阿茵姑娘似乎看起來比她還要委屈幾分。
聽蕭茵說,他們針對會峰閣那個姓葉閣主的計劃還未施行,就先被齊云山一個姓岳的嘍啰給攪混了。她的頭領(lǐng)大怒,非要找那姓岳的清算不可。然那姓岳的小子一早就逃回山上去了,她也不好下手,所以——
聽到這里,久瀾有些明白了。
原來她是替岳梓乘那小子受罪來了!
蕭茵不知從何處打探到她曾與岳梓乘待在一起過,便心生歪計,將她抓了來,意圖用她來引那姓岳的小子出來。
對此,夏久瀾更是叫苦不迭了。她與那姓岳的小子不過萍水相逢,有何特殊的交情可言?想拿自己做誘餌引岳梓乘相救,只怕這如意算盤是要落空了。
冷靜下來后,她也會分析分析當(dāng)前情勢。依目前的情形來看,自己雖然死不了,卻也逃不走。只關(guān)個一兩日尚且還能接受,但若時日一長,即便自己受得住,詭門也未必有這耐心,到時他們會怎么對待自己,那才真的是難以預(yù)料了。
每想到此處,夏久瀾便暗暗發(fā)誓,倘若她能從這里活著出去,也必是要找那姓岳的算賬的!
于是她就這么被關(guān)了三日。
她也很能清楚地感受到,詭門的耐心快要被消磨殆盡了。
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何況上天都認(rèn)可她年歲尚小,命不該絕。
到了第三日的夜里,久瀾明顯地感覺到詭門對她的看管松懈了不少,人數(shù)少了大半暫且不提,最關(guān)鍵的是蕭茵也不知了去向。
直覺告訴她,詭門自己也遇到麻煩了。
雖說這并不意味著她便能就此脫身,因?yàn)榍羰业蔫€匙就在蕭茵身上,這一點(diǎn)她已打探得明明白白。蕭茵不在,她便沒辦法走出這扇大門。
但冥冥中她總覺得,這是一個絕不可放過的時機(jī)。
“哎,你們的頭子呢,阿茵姑娘呢?”趁著小奴來送水之際,她低聲招呼道。
事實(shí)上,這三日以來的示弱與等待并非全無作用,至少目前在這幾個看守人的眼里,這個小丫頭足夠老實(shí),既不吵嚷逃跑,也不尋釁生事,反倒相當(dāng)配合,給他們省事得很。
于是小奴也不防備地就告訴她:“葉笙寒來了,阿茵姑娘帶人去應(yīng)付了。”
“誰?葉笙寒?”久瀾差點(diǎn)就以為自己聽岔了。
岳梓乘也就罷了,怎么葉笙寒還會來?
那可是江南武林盟的大人物啊。
在這當(dāng)口,外頭忽然就傳來幾聲悶響,繼而便是一片倒地的聲音。久瀾尚不清楚狀況,就見那小奴慌得站起身來,很快也被擊中穴道暈了過去。
來人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一張圓圓的臉蛋,水杏眼,柳葉眉,白皙的雙頰微微泛紅如兩粒新凝的荔枝,一看又是一個溫柔靈秀的可人兒。
她懷中抱著一柄古劍,劍鞘紋樣古樸繁復(fù),顯為名家所鑄。久瀾雖不知其來歷,但僅憑一眼便知不凡。
少女微微一笑,向驚愕的久瀾報出了自己的來歷:“會峰閣應(yīng)愁予,奉師命前來營救姑娘?!?p> 久瀾稍從錯愕中回神,問道:“你師父是葉閣主?”
應(yīng)愁予點(diǎn)點(diǎn)頭,從劍鞘中緩緩抽出寶劍,劍身反射的剎那光芒晃得久瀾瞇起了眼。
劍刃隱隱發(fā)青,透著令人生畏的寒氣,這是怎樣的一柄利劍!
果然只見應(yīng)愁予揮劍輕輕一斬,困擾久瀾多日的鎖鏈就斷成了兩截。
“岳少俠聽聞姑娘出事,苦于自己無法脫身,便只好依托師父前來解救。他為保順利,也為向姑娘致歉,還特意向師門借了寶物青鋒劍,如今看來,也確實(shí)派上了用場?!?p> “是岳梓乘請的葉閣主?”久瀾問道。
應(yīng)愁予笑而不答,只道:“我們先出去吧,其中緣由你自會知曉?!?p> 她見到葉笙寒的時候,東邊天際已初放光明。
會峰閣閣主葉笙寒,先前她只在師父口中聽過這個名字。會峰閣向來行事低調(diào),歷代閣主也鮮少露面,故而江湖上識得他們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久瀾想他這般的人物,不是個老頭子已然不錯了,不料這日見到,才知這位江南武林盟的大人物竟然如此年輕。
一襲白衣俊雅風(fēng)流,獨(dú)立古道而不染纖塵,曉風(fēng)輕拂掀起翩然衣袂,卷起街邊桐花落在衣襟發(fā)梢,而他靜立于晨光之下,肩上滿載著晨曦的霞光,半張臉籠罩在陰影里,只看得清一雙幽深的眼眸,如寒潭般靜謐,潭底又似倒映著星辰無邊,山河萬里。
只這初見一眼,她便能篤定,這不是一個她能輕易看透的人。
這也難怪,以他這樣的年紀(jì)做上會峰閣的當(dāng)家,想讓人輕易看穿都難。
可她還不知,遇上這樣的人,結(jié)識這樣的人,也許會很幸運(yùn),也許會很危險。
她走到葉笙寒身邊五步遠(yuǎn)的位置停下了。與生人保持距離是師父對她從小的教導(dǎo),更何況眼前的人物她自知絕對惹不起。
葉笙寒顯然并不介意她的舉動,反倒對她友好地一笑:“夏姑娘嗎,抱歉令你受委屈了。岳二特意交代了我,定要好生補(bǔ)償你。你先隨我來,他一會兒便到。”
聲音溫溫潤潤的,似那挾了落花的流水,清透平和的令人心安。
于是她就這么跟著他進(jìn)了城東的一家酒樓。此時朝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街上逐漸有了三三兩兩的人群,商販也陸陸續(xù)續(xù)地擺起攤來,店小二疲憊地打著哈欠,一面強(qiáng)作精神笑臉相迎。
一切都是剛蘇醒的樣子。
葉笙寒挑了臨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壺茶和幾碟干果點(diǎn)心,而后便望著窗外拈著茶杯,靜默地喝著茶。應(yīng)愁予則坐在他的對面,托著腮嚼著糕點(diǎn),磕磕瓜子,笑臉盈盈地望著他。
等到酒樓迎來第三桌客人時,岳梓乘出現(xiàn)了。
他大喇喇地往葉笙寒身邊一坐,笑道:“葉兄,好久不見!方才我在街邊向你打招呼,你怎的不理我?”說著就從桌上拈起一塊芙蓉糕塞進(jìn)嘴里。
葉笙寒嘴角一挑,回過頭去瞥了他一眼,手里的茶杯輕微一顫。
應(yīng)愁予則含笑起身,雙手捧上青鋒劍,笑道:“岳二叔,貴派寶劍還你?!?p> 岳梓乘的笑容瞬間凝固,只嘴角微微一抽,訥訥道:“應(yīng)姑娘,說了多少回了,你叫我名字便好?!濉裁吹?,把我叫的忒老了!”
久瀾瞥見他的窘迫樣,心里方默默道了聲“活該”,就聽見他把話頭轉(zhuǎn)到了自己這邊:
“怎么了,夏久久,怎么都不肯看看我,難道是還在生氣嗎?”
久瀾抬眼瞄了瞄他此刻的那張臉——嗯,嬉皮笑臉,依舊很欠揍。
于是她擠出個笑容,干巴巴地回道:“沒有?!?p> 又十分崇敬地望向葉笙寒,學(xué)著江湖人道謝的禮節(jié),起身長作一揖,道:“久瀾還沒謝過葉閣主和應(yīng)姑娘的相救之恩呢。想葉閣主年輕有為,英雄氣概,不僅能以一己之力牽制詭門數(shù)人,還能全身而退,毫發(fā)無損,當(dāng)真令久瀾欽佩。”
一番話說起來行云流水,不只讓一路都很少聽見她說話的應(yīng)愁予怔了一瞬,讓從來沒聽見過她如此溫聲說話的岳梓乘驚掉了下巴,就連她自己都有被能忽然熟練地說出這一串話驚到。
葉笙寒卻含笑道:“姑娘過獎。我現(xiàn)身只為調(diào)虎離山,好讓愁予有機(jī)會救你脫困,并非想與他們起正面沖突,所以想要脫身不難。”
講到這里,他頓了一頓,目光微微一轉(zhuǎn),眼底倒映的,是應(yīng)愁予的一笑嫣然。
“而且若真動起手來,我也沒有十足的勝算。更何況歸結(jié)起來,詭門本就沖我而來,姑娘不過無端受累,只要我一出現(xiàn),他們必會放過姑娘,又何必言謝?”
“那自然還是要的?!?p> 久瀾從未與人認(rèn)真地爭辯過什么,但只要她認(rèn)真起來,那就是旁人難比的執(zhí)著。
“恩師教導(dǎo),江湖之人,必當(dāng)恩怨分明,有恩必報。即便以我之力不能做什么,但別人于我有恩,我總要記在心上,這是為人的本分。”
本來因差別鮮明的態(tài)度而悶悶不樂、一直窩在一旁默默地嚼著蛋黃酥的岳梓乘,此時聞言抬起頭來,笑望著她臉上認(rèn)真的神情,嘴角的笑容,在不經(jīng)意間又深了幾分。
于是他微笑著站起身來,道:“久久,這回招待不周是我的錯。你初來徽州,我還未盡地主之誼,就先令你遭了一番罪,這于情于理怎么都說不過去呀,所以這次我定要好好地向你賠個不是。這一點(diǎn)心意,你可千萬笑納?!?p> 面對突然換了副面孔正經(jīng)起來的岳梓乘,久瀾凝重地蹙起了眉,而后瞧著他走向后廚的背影,滿臉疑惑地道:“他這是什么意思?”
葉笙寒一臉了然道:“今天他請客的意思?!?p> 剛喝下一口茶的應(yīng)愁予差點(diǎn)被嗆到,連連咳了好幾聲,驚奇道:“不會吧師父,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岳二叔那么小氣的人,居然會主動請客?”
葉笙寒淡淡一笑,不予作答。
一會兒功夫,第一道菜肴虎皮毛豆腐已然端上了桌。葉笙寒笑道:“岳二于吃一道上最為講究,口味刁鉆得很。有他親自把關(guān),味道必然不會差,姑娘盡管放心。”
這話久瀾自然是信的。岳梓乘平日嬉皮笑臉的時候多了去,于吃喝玩樂之上必然也磨練出了不少體會心得。她絕無理由懷疑他于這道上的水準(zhǔn)。
而葉笙寒的言談間似與他頗為熟稔,這倒令她十分好奇。
“葉閣主,你和他,相識很久了嗎?”她問。
葉笙寒的回答也不隱晦:“是,算起來也有十多年了。當(dāng)年老閣主還在的時候就與齊云派的云巖道長相熟,常帶我去齊云山上做客,一來二去的也就熟悉了?!?p> 恰好第二道清蒸石雞上了桌。葉笙寒先夾起嘗了一口,而后接著道:“梓乘在云巖道長的弟子中排行第二,所以我就以‘岳二’稱呼他,愁予也就因此順勢管他叫‘二叔’?!?p> 應(yīng)愁予聽葉笙寒提起她,抬眼一笑,細(xì)長和順的眼角里閃著晶亮的光。
“岳二看似是好玩鬧了一些,但為人還是信得過的。早年我還聽云巖道長念叨過,說岳二在他一眾弟子中最具聰慧,悟性最高,當(dāng)可傳他衣缽?!?p> 久瀾怔了怔,竟不想看上去如此“頑劣”的岳梓乘還能在師門中獲得如此之高的評價。
葉笙寒不動聲色地將她的神色收入眼底:“不過岳二這人不好拘束,而他的師兄,也就是云巖道長的首徒周梓元也是這一輩中最優(yōu)秀的弟子。云巖道長見岳二越長大反而越不穩(wěn)重,便也逐漸打消了這個念頭?!?p> 說到這里,他眸色一轉(zhuǎn),忽而壓低了聲音道:“其實(shí)這回岳二之所以托我,便是源于他此番下山逗留太久,被云巖道長責(zé)罰整理藏書閣不得外出,這才無暇顧及姑娘?!?p> “你們背著我說什么悄悄話呢?”
迎面撲鼻而來一股濃郁酒香,卻是岳梓乘端上了醉蟹,笑道:“這道菜葉兄和應(yīng)姑娘可嘗得,夏久久嘗不得。”
久瀾聽出了話中意,默默地橫了他一眼。
而應(yīng)愁予不明就里,仍問道:“這是為什么呀?”
岳梓乘道:“因?yàn)椤墓媚镎淳萍醋?,而且——?p> 久瀾忙重重地咳了一聲,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于是岳梓乘也很識趣地把后半句話咽了回去。
很快最后兩道菜黃山燉鴿和臭鱖魚也端了上來。
應(yīng)愁予正吃到盡興,望著滿桌子的菜,不禁含笑道:“多謝夏姑娘了,今天若非沾了你的光,我和師父還享不到這個口福?!?p> 久瀾被關(guān)了三天,也啃了三天的饅頭青菜,這回出來能享受一桌的美味佳肴,心底確實(shí)頗為滿足,氣也消了大半。
岳梓乘坐在對面,瞧見了久瀾臉上逐漸緩和的神色,心下漸悅,挑眉笑道:“我曾嘗遍白岳城的大小酒樓,這一家雖說不是白岳城里最名貴的,但一定是最地道美味的,誠不欺你,如假包換!這回可是真的了吧?”
饒是久瀾再不愿意認(rèn)同岳梓乘的話,這回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確沒有欺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