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蘭度需要時間來適應(yīng)這種狀態(tài)。
在幽暗地窖中,雖然沒有光線,但他卻能明確地感應(yīng)到周圍的一切事物。這種感知方式超出了人類原本的機能,是直接透過自身精神來觸摸所處環(huán)境。
自他的靈魂中亮起一絲白光,“照亮”周圍。
一大群奴隸正在這里茍延殘喘,男人身上鞭痕累累,抱頭蜷縮,女人和孩子們奄奄一息,和自己的排泄物處在一起,每個人都被粗糙的繩索捆住,麻繩另一端緊緊系住墻上凸起的銅鉤。中間放著狹長木槽,完全是用來給牛馬牲畜準備的,與奴隸的距離剛好容許他們趴過去伸長脖頸吃到,里面被舔得干干凈凈,散發(fā)出濃郁的薯類氣味。
這些人都飽經(jīng)折磨,虛弱、營養(yǎng)不良且疲憊。希蘭度渴望解救他們……他抬頭望著引他前來的那道影子,你也會希望我這樣做的吧?
“你……你還在嗎?你一直在——”希蘭度急切地朝它飄去,但綠色影子卻伸手輕輕對他推斥,一股巨大的引力趁勢將希蘭度往背后拖去。他拼命伸出手,想要觸碰它,但與影子之間的距離終究是無限延長,那股奇異的引力把他拽回了自己的軀殼。
清醒,眩暈。
火光、人聲還有險惡的氣氛。
“……在問我們話,大人。”埃利亞納的半句話飄來,希蘭度一個激靈,轉(zhuǎn)頭望向拉莫斯。
巨人般的瑞安尼亞軍官低頭俯瞰,氣度威嚴不凡,宛若猙獰兇龍,擇人而噬。
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類龍氣息愈來愈濃重,包裹著凡人們脆弱的內(nèi)心。習慣于見龍即避的祖先們活了下來,在血脈中傳承下畏懼龍類的習性。
隨著這種凝固氣氛一分一秒地延續(xù),除希蘭度和拉莫斯之外的其他人都感到有些微微的不安和惶恐。
他們一會抬頭看向拉莫斯那逐漸變得兇戾的神情,擔心憤怒滿溢。一會望向希蘭度那似乎亙古傳下的古舊面具,猜測面具下的表情。
那會是一張什么樣的臉?害怕?猶豫?還是不忿?
只有希蘭度自己知道,是傲慢。
他不怕龍。他見過龍在阿比蓋爾的恐嚇中墜入山谷,那一瞬間他就意識到,龍也不過是肉體凡胎,橫豎不過一次生命,無非自恃力量而已,不足為奇。
何況拉莫斯也不過是凡人之姿,而希蘭度則是圣山守衛(wèi)。
“他問我們什么?”希蘭度淡淡地問。
“嚴格來說,我也不知道,他忽然罵我們是下等人?!卑@麃喖{做了個無奈的手勢。
“只是想拿我們發(fā)泄而已。告訴他我們只想吃飯?!?p> 埃利亞納腹誹,不知道這是否有用,唯恐拉莫斯一時興起,將他們剁作肉糜。
他換了個特別無賴的坐姿,一邊往嘴里塞食物,一邊含混不清地說:“噢噢——尊敬的大人,俺們只想吃飯,俺們是附近買賣草藥的……啊耶……混口飯吃。”
“那么我將仁慈地剝奪你們這小小的權(quán)利?!崩刮⑿χ?,用力地一擺手,“把他們轟出去。”
兩個門口的士兵立即拔出武器,朝他們走來。
希蘭度錯估了命令,誤以為拉莫斯想當宴殺人,立馬握緊身旁武器,準備自衛(wèi)。
“別急,他只是想趕走我們?!卑@麃喖{小聲說,“這飯是吃不得啦,咱們走吧?!?p> “?。??”聽到這話,夏涅一驚,她面前的菜還有七八成沒動過,嘗都沒嘗一口。現(xiàn)在宣布不能吃了,對她來說不能接受,立馬耷拉下臉來。
“一頓飯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埃利亞納嘲笑,“你可真沒見過世面?!?p> “沒吃飽嗎?”希蘭度問。
“——這些我還沒吃過呢——餃子呀——酒呀——”夏涅泫然欲泣,“下一次要什么時……”
“有空我做給你吃?!毕Lm度不忍心看她這樣難過。
夏涅眨眨眼睛,露出那種十六歲少女所能表現(xiàn)出的最期待的表情。
“不許騙人?!?p> “圣山守衛(wèi)從不騙人?!毕Lm度見兩個士兵催促得急,抓緊起身,整整披風,確保內(nèi)里的盔甲不會外露。
拉莫斯仔細凝視著他,想看出這個山民身上的蛛絲馬跡。
他相信這幫人絕對不是單純來吃飯的——
夏涅一時等不及希蘭度兌現(xiàn)諾言,連忙抓起兩個餃子往嘴里塞,不及咀嚼就咽下去。再拿起白魚,在它最肥美的腹部咬了一口,把所有橙黃魚子吞掉。然后她右手拿起自己的一碟烤鵪鶉,左手拿起希蘭度那碟沒動過的,兩盤平平穩(wěn)穩(wěn)端在手中,往外走的同時還回頭看著滿桌宴席,垂涎欲滴。
嗯……確實是來吃飯的。
拉莫斯輕笑一下,轉(zhuǎn)向仍然怯怯不安的伊內(nèi)斯塔。
待到希蘭度他們被帶到宴會廳外的走廊時,里面又傳出一陣接連的叫囂、咒罵和語氣不善的交談,拉莫斯如雷般的吼叫中夾雜著伊內(nèi)斯塔軟弱疲憊的回應(yīng)……不過眼下都和他們無關(guān)了。
主樓是以精巧的木制結(jié)構(gòu)建造,涼颼颼的夜風穿堂而過。大地在被雙日炙烤提溫到酷熱之后,寒冷寂靜的雙月又會迅速冷卻這個世界,達成微妙的平衡。在有些部落的神話中,雙月和雙日進行著無止境的斗爭,要么有一日整個世界墮入無限的烈焰被燒毀,要么陸海皆被無止境的寒氣席卷冰封,荒無人息。
希蘭度嗅聞著空氣里的涼爽,兩個士兵引著他們向外走,他想起屋外的那些伏擊者,警覺性掠上心頭。
“準備好武器?!彼驼Z著。
“怎么,要在這大開殺戒了?”埃利亞納吃驚,“我還沒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p> “你還有這一說?”夏涅摸不著頭腦。
當他們走到屋外時,墻邊那些埋伏的士兵盯著他們,但很快又放下警戒,大概目標不是這幾個憨厚山民。
希蘭度仍然保持戒備,直到走出數(shù)十步,而那兩個引他們出來的軍人也返回主樓后,他才放松警惕。
“不……沒事了。”
“我看大商人今晚要被好好敲詐一大筆錢。”埃利亞納抱著手,“——如果我還在原來的地方當差,遇到這樣的人也難免覬覦?!?p> “為什么?像那位長官的話,他應(yīng)該有別的手段找商人要錢。”希蘭度說。
“這樣不就很被動嗎,如果他有求于伊內(nèi)斯塔,那伊內(nèi)斯塔就會拿他當木偶耍;如果他設(shè)法懲罰伊內(nèi)斯塔,商人就會找機會復(fù)仇;而如果拉莫斯把伊內(nèi)斯塔穩(wěn)穩(wěn)拿下,商人就會變成他那只下金蛋的鵝,替他養(yǎng)膘?!?p> 希蘭度思索了下。
“話說,我們到底來這里做什么,就吃飯嗎?”埃利亞納好奇地看著夏涅滿嘴流油的樣子。
她注意到埃利亞納的目光,露出從拉莫斯那里學(xué)來的極度鄙夷的表情,令埃利亞納無地自容。
“夏涅的母親來這里試圖交易的時候……失蹤了,我懷疑他們在捕捉山民作為奴隸販賣,而且我的發(fā)現(xiàn)也證實了這一點……”希蘭度喃喃道,“這里有一個地窖,關(guān)押著許多奴隸?!?p> “你看到我媽媽了嗎?”夏涅睜大眼睛,又驚又喜。
“等我們救出那些奴隸,我們就能找到你母親的線索了?!彼昧藗€模棱兩可的說法,不忍心打破她美好幻想。
“太好了!”夏涅激動不已。
“我看,您最好不要和那位拉莫斯武官起沖突?!卑@麃喖{善意地提示,“他的力量超越了一個百人隊的總和。”
“龍之國有多少那樣的人?”希蘭度敏銳地問。
“‘可培育’。我只能這么說,祭司們舉行特定的龍血儀式為有潛質(zhì)的瑞安尼亞人灌注龍血,其中一類裨益就是讓人變得身材龐大、刀槍不入?!卑@麃喖{露出無奈的表情,“他們已經(jīng)掌握了這種龍神賜予他們的……最強、最可怕的禮物。如果真的要問數(shù)量的話,我想……大概有一千人左右,其中包括比拉莫斯更強無數(shù)倍的,當然也有比他弱的。”
“拉莫斯和你比起來如何?”
“和龍血者交手留下的都是不痛快的回憶,按我說,‘不公平’。我看您還是別問為好?!卑@麃喖{聳肩,手按在劍柄上。
“那些祭司們是龍血者嗎?”
“不一定,有的是,有的不是……我不了解,我覺得干這一行更多需要的是虔誠而不是潛能……”
“我見過一些瑞安尼亞人臉上長出鱗片,在戰(zhàn)斗中會變化?!毕Lm度想起遭遇過的奇形敵人。
“那一般是‘進化’不完全或者不特別成功的產(chǎn)物,留著張蜥蜴臉怎么說也算不上正常?!?p> 龍血之人……希蘭度深思著,這就是龍之國的強大武力嗎?
就在這時,在主樓里又有一個男人匆匆往外走。他穿著一件錦衣,身材矮小,留兩撇胡須,明顯不屬于這處軍事要塞,大概是伊內(nèi)斯塔的下屬之類。
左腳剛邁出門檻,希蘭度就發(fā)現(xiàn)他的待遇要糟糕許多。
埋伏的士兵立刻從左右沖上來,按住錦衣男人的胳膊。他拼命想要掙扎喊叫,但他們大概說了句強硬的威脅,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立即老實下來。
隨后,士兵們押著他往主樓背面某個方向匆匆走去。
希蘭度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決定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