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幸 (一)
宋政和四年春,汴梁城西三里,一群官兵押著幾車貨物朝著城區(qū)方向徐徐而行。
其中領(lǐng)頭的人物叫做郭平,他出身貧寒,活了三十五年也沒出過陜西。此時面對前方林立的市集以及高聳的城樓,郭平內(nèi)心澎湃不已,向往了半輩子的汴梁城出現(xiàn)在眼前真的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隨行眾人皆是如此感覺,不由的腳步加快了起來。
郭平行了幾十步,忽然記起一事,忙伸手入懷細細摸了摸口袋,接著放慢了腳步。眾人未覺其異樣,又往前行了幾丈才發(fā)現(xiàn)領(lǐng)頭的被落在了后面,便回頭問道:“大哥,你怎么停了下來?”
郭平回頭望了望正在落山的夕陽,對眾兄弟說道:“兄弟們,如今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今晚咱們就不進城了,就近找個地方歇腳算了?!北娙藝W道:“我的好哥哥,你這是要做什么,眼瞅著京城就在跟前,加把勁可就過去了”,“今天咱們餓了一路就等著進城大吃一頓,怎么咋說不進就不進了。”
郭平喝道:“吃什么吃,我看你們是想逛窯子才對。若不是晌午時你們磨磨蹭蹭不肯走,咱們早就到了童大人府上領(lǐng)了賞錢逍遙自在去了?!惫较氲竭@里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接著說道:“你們懂不懂啥叫京城米貴,我聽人說城內(nèi)物價奇高,咱們手中剩的盤纏定是連住店都不夠,難道進城去喝西北風么。我看此處東西也不會太貴,咱們就隨便吃點,然后再找個不花錢的地方湊合一晚,明早再趕去童大人府上復命?!?p> 眾人回頭瞅著近在眼前的東京城樓,似乎有人在上面向他們招手,聽到郭平此言后內(nèi)心可謂是無比拒絕。但領(lǐng)頭的既然發(fā)話,他們也只能聽命。
此處雖距外城尚遠,卻也是飯莊酒肆,勾欄瓦子應(yīng)有盡有,叫賣吆喝聲亦不絕于耳。郭平曾去過長安城,卻早已不是唐朝時盛狀,和這汴梁城比起來差的可不是一點半點。郭平在路邊瞅了一會兒,最后選了個最簡陋的面攤叫了幾碗最便宜的素面,然后照例安排大家先行進食。
眾人都覺得領(lǐng)頭的謹慎過了頭,如今都到了天子腳下哪還會有強人劫貨,便勸郭平一同進食。誰知被其搖頭拒絕,并又訓斥一番。郭平出身平凡,既無錢無勢又不會阿諛逢迎,日常都是往西北邊境運送戰(zhàn)略物資,都是些稍有不慎就會掉腦袋的任務(wù)。像這種往東邊押送的任務(wù)可謂一個都沒,現(xiàn)在這種往京城押送的美差就更不用想了。
不過這次說來也巧,一月前上頭安排了一批貨物送往童貫府上,營中人都知這是件美差。上司便把所有的親信都安排了進押送隊伍,浩浩蕩蕩上百號人。郭平一幫人向來都是苦力,所以只有眼氣的份。不想不過了半月上頭又說要加送幾車,營中有點關(guān)系的人早就跟著上一批出發(fā),此刻已是“無人可用”。于是上司便克扣了一半盤纏,“好心好意”的派了郭平他們。好在這十位兄弟皆是窮苦出身,平日都相互照應(yīng),人心也齊,這一路上省吃儉用,風餐露宿,磕磕絆絆的也算撐到了京城。
郭平等兄弟們吃完確認無事后,自己跟著要了一碗。他不想讓兄弟多等,便大口大口吃了起來,也管不得是什么滋味。不過這碗確實有些精致,郭平吃完整碗面仍覺肚中空空,再看眾兄弟都是如此表情。他便搖了搖錢袋好像只剩寥寥百文錢,按照眼前物價連明早的飯錢都不夠。
郭平只好打消再來一碗的念頭,便詢問店家附近有沒有不收錢的住處。店家雖然面給的不多,但為人還算熱情,告知眾人前面有家小書院,說那先生為人和善,定會收留他們。于是一行人趕車前行了一里,又問了幾戶攤販,接著又往北行了不到半里,終于尋得那家書院。
這書院甚是簡陋,門上并未設(shè)置牌匾,只在門側(cè)黑木板上用膠泥寫了二字“書院”,內(nèi)院也未點燈,也不知有沒有人在。宋時讀書人的地位甚高,郭平雖沒讀過幾天書,但是對讀書人有種骨子里的尊敬。他收了力道輕敲了幾下門,輕聲叫道:“先生在么?”無人響應(yīng),他稍微提高嗓門又叫了幾聲。半晌院內(nèi)傳來聲音:“還請稍等?!苯又p輕的腳步聲由遠至近,開門的是位少年。
此時天色已黑,郭平看不清少年的樣貌,只見他身體還沒長成,定是年紀尚幼。少年問道:“請問諸位有什么事?”郭平拱手鞠躬道:“先生好,我們打關(guān)中而來。今日天色已晚,身上的銀兩也不太夠住店,所以想在貴地借宿一宿,還望通融一二。”
少年看了看眾人裝束以及車馬,問道:“你們是官差?”郭平回道:“正是,我們今日耽擱了些行程,料想那交差之處已經(jīng)閉門,所以還請多多擔待。”少年道:“再往東走個不到一里靠近外城處有禁軍大營,你們可以去那里歇腳,好像還管吃管喝。再說我家已吃過晚飯,現(xiàn)在家中什么吃的都沒?!北娙寺勓耘d奮不已,不曾想前方還有如此去處,心道:早知道省下飯錢去那禁軍大營了。
郭平舉手謝過,轉(zhuǎn)身招呼眾人離開前去。
這時堂屋傳出一個聲音來:“禁軍大營豈是說進就進的,諸位還是在此留宿為好?!?p> 眾人只見一位中年男子舉著燈籠從屋內(nèi)走出,步伐輕盈,體型修長。待其走近了,只見那男子相貌俊朗,舉止文雅,再看那少年,相貌雖比男子差了一些,但也算英俊,眉宇間透出倔強之氣。
少年退到一旁對男子道:“父親大人,他們是差人,共有十個,家中恐無這么多被褥。”男子道:“人多就勉強在學堂中擠擠了,被褥不夠你去鄰居家借些就好?!惫綄δ凶有卸Y道:“多謝先生了,我們出門在外,隨身帶的有防寒的衣物,就不必麻煩了另公子了。”男子還禮并伸手引路:“既是如此,那只能請各位委屈下了。”男子引郭平先行走了進去,少年取下門檻,引其余人及車馬進入院子。
院子約五丈見方,未有什么花哨的擺設(shè),只有些矮小石墩整齊的擺在一邊,另有塊木板豎在前面,想是學童白天時就坐這讀書。男子本欲引眾人進屋安頓,郭平卻見院中寬敞,便提議坐在院中。于是眾人便搬了石墩圍著坐下。此時少年也將檐下燈籠點好,小小院子頓時變得亮堂無比。
這時郭平又仔細端量了男子,年紀雖與自己相仿,氣質(zhì)上卻勝自己了很多,便在心中暗嘆道:讀書人果然與眾不同。再看那少年亦是文質(zhì)彬彬,舉手投足皆如成人?;叵爰抑械膬蓚€兒子,年紀比少年還要大了些,但斗大的字還識不到一筐,整天以練武為樂,真是差了可不止一截。如此思索了一會,郭平忽覺失了禮數(shù),連忙起身道:“恕我疏忽,在下姓郭名平,京兆府臨潼人氏,還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男子起身還禮道:“在下姓周,單名一個‘生’字,您喚做阿生就好?!敝苌謱⑸倌陠緛砩砬埃榻B道:“這是小兒,今年十四,單名一個‘允’字?!敝茉孰S之行禮道:“郭將軍好?!?p> 郭平已從軍十幾年,直到前年才被提拔為低級軍官,此時被稱作將軍內(nèi)心竟有些慚愧,連忙道:“小先生,這個稱謂我可不敢當,你喚我老郭就好?!彪S后郭平又將隨行兄弟介紹給二人,周生二人對每個人都行了禮。完畢后周允去里屋取了茶壺與碗給眾人倒上,接著又回屋熄了燭火,取了本書在燈下研讀。
眾人見這少年心思細膩,暗暗敬佩不已,卻也不好直接夸獎,只好扯起閑話來。
不一會兒竟起了南風,有笑聲和吆喝聲從街上飄來,于是幾個人便坐不住了。有人便向郭平請示道:“大哥,我聽市集上還熱鬧的很,如今時辰尚早,我們幾人可否出去玩耍一番。”
郭平心中怒道:你們這幫人也太不懂禮數(shù),如今在別人家中做客,怎么提此無禮的要求。周生卻笑道:“近日從西域來了些雜耍的藝人在金明池邊表演,今日好像是最后一天,你們不妨去瞧瞧?!北娙寺劥吮愀幼蛔×?,但看大哥臉色凝重,也不敢多言。
郭平心道:此行一路倒也算太平,沿路雖然遇到幾個毛賊,可都是些被逼無奈的百姓,自己一亮出身份便四散逃開。現(xiàn)在到了京城腳下,禁軍遍布,定不會再出什么幺蛾子。況且這幾車貨物并無封條,臨行前他們曾打開看過,并不是什么金銀財寶,都是些書籍、衣物與家具,據(jù)說是上次押送遺漏之物。童大人已離開西北數(shù)年,若是重要物品必定隨身而行。所以這些被棄之物就算送到府上,十有八九會當做破爛處理。再說這一路自己過于謹慎,弄得兄弟們受罪不輕,此刻讓他們出去放松一下也未嘗不可。
郭平道:“去吧,切記不可飲酒。”周生見狀道:“允兒,快進屋取些銀兩來?!惫竭B忙道:“我等當差之人出門在外自有盤纏在身,怎敢再用先生財物?!北闳〕鲥X袋扔給了兄弟。周生似是看出其中沒多少銀兩,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從命?!敝苌D(zhuǎn)頭對周允大聲道:“那允兒,你去領(lǐng)幾位將軍四處轉(zhuǎn)轉(zhuǎn)?!?p> 此時周允正在燈下讀書,聞此起身道:“好的父親,各位將軍請稍等片刻,容我先去尋件外衣?!彼D(zhuǎn)身入內(nèi)屋換了一件精致的皮襖便招呼眾人出了門去。于是院中只剩郭平與周生兩人,周生問道:“車馬在此絕對安全,郭將軍為何不一同前往?”郭平道:“不怕先生笑話,郭某雖是一粗人,卻也知‘玩物喪志’之理,何況此時仍有官命在身,兄弟們許得松懈,我卻不能?!?p> 周生贊道:“郭將軍真乃我輩之楷模?!惫酱笮Φ溃骸跋壬^獎了,郭某常年都待在軍中,難得與博學之人說上話。今日有幸遇到先生心中便生了個不情之請,還望先生成全。”周生道:“將軍請講?!惫降溃骸敖瘴以谧x《武經(jīng)總要》之時遇到好多不明之處,今日得遇先生便想著請教一番?!敝苌Φ溃骸霸谙虑『靡沧x過此書,將軍還請細講?!?p> 郭平便將心中疑惑一一道出,周生隨即解釋,并將其記錯的地方更正。有道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郭平雖然好學,但基礎(chǔ)薄弱又無人指點,所以讀書甚為吃力。此番難得機會,他便將腹中之惑全部吐出。兩人一問一答,茶水隨之飲盡。
周生起身去屋內(nèi)添水,這時周允一人直接推門而入。郭平忙起身道:“小先生,我的兄弟們呢?”周允答道:“我剛領(lǐng)他們在集市里轉(zhuǎn)了一圈,不知為何就被遣了回來?!惫叫Φ溃骸斑@幫鳥人定是去飲酒,怕你回來告密?!敝茉蕮u頭道:“那幾位將軍主要是怕耽擱我讀書。回來時聽他們說要去瞧瞧那西域的雜耍?!惫讲幌脒@少年竟有些仗義,便笑道:“即使去飲酒,我也不會怪他們。況且這東京城如此繁華,凡人到此不用飲酒便自行醉了。”
周允還笑不語,徑直回屋內(nèi)脫了皮襖,接著又回到燈下拿起書本讀了起來。郭平贊道:“先生真是生了個好兒郎,他日必將高中狀元?!敝苌鷩@道:“真是過獎了,將軍有所不知,京城之地人才濟濟,少年負才名者何止上千。我這小兒資質(zhì)只能說尚可,唯有后天較旁人勤奮一些。他日若能金榜提名,當屬祖輩之幸。”
兩人便又聊至科舉之事,原來這周生也并非京城人士。他自小父母雙亡,少年時便入京應(yīng)試,不料卻屢落孫山,最后便在京城娶妻生子。不想妻子產(chǎn)子后竟又染病去逝,只留父子二人相依為命,于是他便消了考取功名的念頭,以教些孩童識字為生。雖不得富貴,卻落得清閑。
郭平初見周生為人灑脫,以為定出身富貴,乃是無憂之人,不想人生也是如此坎坷。年少時郭平亦有頂天立地之愿,亦是諸事不順。此時他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好舉杯將水一飲而盡,頓覺與眼前之人又親近了幾分。
這時院外又響起敲門聲。郭平才回過神來,心道:這幫破落戶定是將錢用完了,要不怎會這么早就回來。周允聞聲起身開門,不料門外卻非郭平兄弟,而是兩位未曾見過之人。
郭平望去,只見兩人一長一少,長者四十出頭,面貌和善,少者二十出頭,面貌冷峻,兩者雖是尋常裝束,卻不似尋常之人。周允問道:“請問兩位先生有何貴干?”年長者行禮道:“小兄弟好,請恕我們無禮,晚上還來叨擾貴處。此番我們是來尋些關(guān)中來的差人,請問他們是否正在此處?”
郭平不想兩人竟是來尋自己,以為是童貫府上之人,便起身道:“在下正是,敢問兩位大人有何事?”年長者問道:“聽聞諸位從臨潼押送了些物件過來,請問可否供在下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