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雨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很想賺一些大錢，很想走很多遠路，很想看很多異鄉(xiāng)，很想成為一個完人。
但是這種事，明顯是不可能的東西。
像很多小縣城的同屆一樣，他上了小學，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參加高考，考上了一個不怎么樣的大學，在上學的城市找了一份不怎么樣的工作，拿著基本的工資。
就這樣干了七八年吧，連他自己有時候都忘了自己到底哪一年畢了業(yè)，回頭想想，抬頭看看，這個自己呆了這么多年的城市，居然還是這么陌生。
就不免有些戚戚然。
二
公司的老板，是個沒精打采的人，似乎也不想進去，聽說家里孩子都不想接受他的事業(yè)，于是越發(fā)地力不從心起來，底下人工作不認真也不追究，出了問題總會有辦法，總之工資照發(fā)，過幾年就算幾年。
于是終于有一天過不下去了，公司倒閉，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簡歷都不會寫了。
他找工作的時候，簡歷都是打印表格自己寫的，白白的底面，整齊的內容，漂亮的手寫字，交上去就OK了。
他去找以前公司一起工作，小他幾屆的同事，問這個排版怎么弄，這個文字格式去哪找，同事剛失業(yè)就被之前工作交往的一個公司錄取了，新人進去，忙得很，很是不耐煩。
他硬著頭皮反復問了好幾遍，才弄了一份像樣的簡歷，然后開始找崗位。
好巧不巧碰上應屆畢業(yè)生秋招，他的簡歷被洪水一沖，三個多月杳無音信，終于在這個城市轉了一圈，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他離開那天，這個城市下了最后一場雨。
三
山雨有一個哥哥，叫山云，在家開了一家小超市，就在自家小區(qū)底下的門面樓。
山云中專畢業(yè)那年，跟家里的親戚去開了幾年挖掘機，終于感覺自己不是開車的這塊材料，回家強湊了一些錢開了這間小超市，因為旁邊沒有什么競爭力，所以生意雖然不算興隆，但好歹不至入不敷出。
山雨回到家，不知道找什么工作，一邊在報紙上和網(wǎng)上尋找，一邊托人問詢，正好幫著山云看超市，管他兩頓飯，一直到嫂子貓完月子再做打算。
山雨的侄子長得可愛異常，很受老人家喜歡，于是回到家的時候經(jīng)常會被問打算什么時候成家，什么時候要孩子，畢竟都三十了，一個人打光棍也不成個樣子。
被問得煩而又煩，山雨聽高中同學說，他那邊缺個人幫手，連做什么都沒仔細問，就趕了過去。
同學那邊工作不錯，一家電器修理鋪，平時看看前臺，搬搬機箱，沒事學點電子知識，修理的時候幫把手，慢慢地做得有模有樣，給的不多，但是沒過多久就租了一間房子。
于是再也不用聽父母念叨。
聽不見念叨的時候，就忍不住要想，是不是真的要找個女人了。
四
這個女人，是修理鋪隔壁賣五金那家人的女兒，相仿的家室，相仿的人生，相仿的公司倒閉，不一樣的是她家里只有她一個女兒，所以還不至于沒錢讓她安安心心地再啃幾年。
結婚的時候，山雨家里出了不到四分之一的錢，買房置辦家具，一切從簡，結婚的時候收的份子錢，全都還了欠債。
山雨的泰山把五金店留給了他們倆，回老家農(nóng)村住了，姑娘家的也不埋怨。
我們這個歲數(shù)的人，都荒廢了幾年，還剩下了幾年，有什么好抱怨的？
她這么說，山雨聽著難受。
過了些日子，沒有跟任何人說，就離開了縣城，去了另一個地方，大學同學說要創(chuàng)業(yè)，要賺大錢。
賺大錢當然誰都想，他去了，就沒想回來。
五
山雨的女兒出生了，小名叫毛豆。
因為老婆說，山雨最喜歡吃毛豆。
山雨在監(jiān)獄里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哭了一個晚上，一個房的人聽著他哭，好多都跟著哭起來，值夜的牢頭剛瞇了一會兒就被吵醒，氣得火冒三丈，警棍噼里啪啦敲著鐵門。
“嚎你媽什么嚎！當初干**啥去了？”
其他人都不哭了，山雨忍不住，第二天就沒有飯吃。
六
說要帶他賺大錢的哥們，住在另一個號子。
每天望風的時候，他們能碰見一面。
當初的公司其實挺好的，前景不錯，抓得幾個機會，說不定就成了，幾個老實人做的老實巴交的生意，很多地方試過之后都愿意分生意給他們做，這是老實人的好處。
當然也是有壞處的。
碰見幾個騙子，空頭公司一套，騙走了所有的本錢，還欠上了一屁股高利貸，東躲XZ了一些日子，終于被追債的混子堵在小巷子里，路燈一閃一閃的，又沒有月亮，失手就打傷了幾個人，等到有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尸體都爛了。
幾個人商量了一下，去自首吧。
于是自首了，少判了幾年。
七
號子殺人進來的人，大多都是過失。
他隔壁有一個人，平時不說話，據(jù)說是謀殺。
那個人長得不高，很壯實，手臂粗硬就像老樹干，臉上有一道疤，有人問他，你這么牛逼誰給你留的疤？
他就抬起頭來笑笑，我爹給我留的。
他爹是誰，他們都不知道，因為來看守所給他送東西的，都是他妹妹。
山雨經(jīng)常看見他一個人發(fā)呆，就像自己一樣。其實整個號子里這種人多了去了，看電視的時候發(fā)呆，走路的時候發(fā)呆，吃飯的時候也在發(fā)呆，但是他就是覺得這個人跟自己一樣。
但是謀殺這種東西，他還是不敢去搭話的。
而且還有些時日，他就要出去了，想想孩子都要六歲了吧，不知道是不是長得像毛豆一樣胖嘟嘟的。
然后突然來信說，母親生病了。
又過了幾天告訴他。
癌癥，晚期。
這就是轟隆一下。
八
醫(yī)護室的人告訴他說，是個臉上帶疤的人把他送過來的。
他問：“我暈了多長時間？”
“沒多久，十幾分鐘而已，低血糖，給你掛了點滴了。”
“哦?！?p> 出去得謝謝才行。
所以他終于還是主動找上去，道了一聲謝。
刀疤臉抬起頭，說沒什么，習慣了。
然后他才知道，這個人以前是做搬運工的，有一天搬了一個死人，實現(xiàn)當然是不知道的，但是為什么所有證據(jù)都是他謀殺，或者到死他也不會清楚。
山雨問他：“那你以后出去有什么打算？”
刀疤臉笑了：“我這還十好幾年呢，不著急，出去之后......”
他抬著頭想了好久，輕輕道：“先給我爸燒個紙吧?！?p> 九
山雨出來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分錢。
門口看大門的大爺要給他二十打車回家，他說我就走回去好了。然后一走就到了太陽下山。
他都不知道，原來監(jiān)獄外面天黑得這么快，快得他都沒走到家門口，就看見了漫天的星斗。
老婆跟他說，母親祝愿要人看護，嫂子今年剛生了二胎，只能她和大哥輪班。
他說，我叫個朋友來接我，你安心好了。
但是，他哪還有什么朋友......
十
“快回家去吧！”
山雨記得家的小區(qū)旁邊有一個廢舊的工場，里面剩了一些沒人要的水泥墩子破鐵架，這個場子從他小時候就廢棄在這里，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來買下來做點什么。
所以經(jīng)常有些小孩在里面玩。
每次山雨玩到天黑，就聽見旁邊包子鋪的李大爺沖他這么喊，于是有些懷念的味道。
側頭往那邊看，還沒等他看清楚，就聽見一個孩子應著：“誒！”
然后就沒了聲音。
仔細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傳送帶的上頭，站著一個小小的孩子，于是他走過去問：“這么晚了，還不回家？”
女孩回頭看見一個不認識的大叔，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我在摘星星。”
山雨忍不住笑了：“摘星星？摘了給誰??？”
女孩也笑了：“媽媽說，爸爸要回來了?！?p> 十一
于是難以釋懷的，都變成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