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們都說,守林人養(yǎng)了一只熊。
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林雀慢慢開始鬧起來,門口的草葉上帶著晶瑩的露珠,野花悄然綻放開樸素的臉,山風輕輕吹過的時候,林間昭然的霧氣,在清晨的陽光里帶著夢幻的身姿游弋在草木身邊。
這個時候,守林人打開自己小屋的木門,樹林里走出來一個身影,垂下的枝條和朦朧的薄霧遮不住那個巨大的陰影,它就這么慢慢走過來,偶爾發(fā)出幾聲慵懶的呼喚。
守林人笑笑,大聲打著招呼,巨大的身影抬頭應著,慢慢走到木屋門前,伸出舌頭舔他手掌里的果醬。
所以,守林人養(yǎng)了一只熊。
二
守林人的鄰居并沒有幾家,算上山腳下雜貨店的老板,山頂上氣象站的站員,或許還要算上頭頂?shù)牟脊萨B小姐和木屋后的狐貍先生。
山腳下的老板四十多歲,經(jīng)常說自己是個冒險者,常年給上山來野營的人兜售自己的獵槍和彈藥,間或賣一些帳篷、防風燈、驅蚊藥、食物、水和固體燃料。
山頂上氣象站的站員,按周輪班,有的時候每天都不是一樣的樣子,但是上山的時候,照例會路過守林人的屋前,打聲招呼,或者帶一塊面包或者黃油過來,還有一袋什么樣的零嘴。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守林人就從山腳開始,走到山頂,再從山頂走下來。
山路的兩邊長滿了野花和蘑菇,他當然知道哪些是能拿來做晚飯的好東西,偶爾還能摘到一草帽的漿果,在路上分給狐貍和松鼠一些,剩下兩把做飯后的甜點。
巡山是很枯燥的工作,沒人知道這個老頭怎么能夠做了幾十年的守林人,拿著微薄的工資,每天早上起來就從頭走到尾,再從尾走到頭、
但是如果你跟他聊聊天,就能聽見他不停地說著這座山。
哪一個地方的哪一棵樹,已經(jīng)有上百年的年紀,長得有幾個人合抱那么粗;哪一個地方的哪一種花,前些年被管理局的人標定為珍稀植物,在陽光下和月光下有什么不一樣的顏色;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些什么動物的尸體,什么時候僅有的那些大家伙又生了幾個寶寶。
守林人可以不停地說上一整天,然后吃過晚飯,再說上一整晚。
三
守林人一直就是守林人。
從他妻子還活著的時候就是。
他不是孤單一個人的,他曾經(jīng)有一個脾氣好,又能做好吃三明治的老伴,還有兩個孩子,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男孩在大城市里做經(jīng)理,經(jīng)常月假帶著可愛小孫子來看他,女兒在大學里面讀書,靠著兄長的資助和自己打工所得,學習成績相當不錯。
守林人有時候會自豪地跟來這里找他聊天的游客吹噓,自己的老婆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是哪一個大家族的子女,當年兩個人相愛,義無反顧地私奔到這個安靜又祥和的地方。
也會問別人的孩子做什么工作,上什么學,然后炫耀自己的孩子現(xiàn)在有多么地出息。
但是這種時候不會太多,大多數(shù)時候,山林還是安靜的。
在城里人沒有假期的日子里,在酷暑和寒冬,不一樣的山林有一樣的平淡,于是守林人就站在自己的木屋前,放上一槍,驚起一陣飛鳥,放下槍,用勺子攪拌著酒精爐上沸騰的菌湯,或者鍋里邊還扒光了一只不大不小的鳥。
嘗嘗味道,撒一些鹽巴,把面包切成片放在一邊,旁邊是黃油或者果醬,有時候還有站員帶過來的干果和肉脯,雜貨店買來的半瓶烈酒,整個樹林里布滿了夕陽的橙黃的時候,守林人坐下來。
享受對自己一天的犒賞。
于是,守林人就一直是守林人。
四
山底下有一個小鎮(zhèn),一邊靠著山林,一邊是平原,荒野和林蔭道就是整個鎮(zhèn)子和世界的連接。
鎮(zhèn)上的居民都認識守林人。
如果你問他守林人是一個什么人,他們會說,上帝啊,沒見過這么好的一個老頭。
鎮(zhèn)上的孩子會上山玩,有時候走丟在山林里,守林人就整夜整夜地幫忙找,直到第二天早上,在朝陽和晨霧里帶著孩子送到父母的懷里,舊衣服還帶著幾條樹枝劃破的裂口。
去山里的孩子,喜歡聽守林人講故事,喜歡和守林人一起發(fā)呆。
鎮(zhèn)子和山的中間,有一條破舊的老路,聽很久之前的人說,這一條路是當初鎮(zhèn)子里的人通向城里的唯一的路,是多少年前,一代又一代人摸索著踩出來的路,經(jīng)常有小孩子文自己的父母,這條路會通向哪里?
所有人都說,這條路通向夢想。
守林人的木屋就在這條路的上面,低頭透過山林就能看到路上斑駁的石板,和老路兩邊交織的古老樹木。
他就在這個地方,看著這條路發(fā)呆,身邊有幾個孩子來找他講故事,講著他當年帶著自己的妻子私奔到這里,就是從這條路上走過來,蓋了自己的木屋;講著自己來的時候,和妻子一起救了一只瀕死的小熊,然后一直養(yǎng)大;講著他的孩子當年去城里的時候,也是走了這條路,拎著自己的旅行箱,裝著自己所有的夢想;講著他將來也會走在這條路上。
講著講著發(fā)呆起來,孩子也不會催,就跟著他一起在門前發(fā)呆,看著這條老路,山風和林雀悄悄在樹葉間的輕梳,陽光和時間慢慢在山路上散步,腳邊的螞蟻排成一條長長的線,天上的云彩團成一塊軟軟的圓。
直到有人上山喊他們回家。
五
所以,守林人到底還是養(yǎng)了一只熊?
于是有人特意早上起來上山,看見守林人的手摟在熊的脖子上,親切地吻它的眼睛,梳理它的毛發(fā),和它玩耍,幫他修剪破碎的指甲,雙手在它的耳朵后面撫摸。
它趴在他的身前,閉著眼睛,輕輕地、舒緩地低聲輕喚,偶爾抖一抖毛茸茸的大腦袋,引得守林人一陣開心地笑。
就像多少年的老朋友一樣。
直到太陽爬上山頭,山間的霧氣開始消散,它才站起身,再次舔一舔守林人的手掌,慢慢消失在山林中。
守林人吃完自己的早飯,喝完自己賴以保持骨質(zhì)的牛奶,開始自己一天的工作,穿上破舊的背帶褲,背上是自己老舊的獵槍,戴上草帽,腰上掛著些許傷藥、繃帶和小工具。
在山腳和雜貨店的老板打過招呼,往山頂走去。
六
早上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林雀慢慢開始鬧起來,門口的草葉上帶著晶瑩的露珠,野花悄然綻放開樸素的臉,山風輕輕吹過的時候,林間昭然的霧氣,在清晨的陽光里帶著夢幻的身姿游弋在草木身邊。
這個時候,守林人打開自己小屋的木門,樹林里走出來一個身影,垂下的枝條和朦朧的薄霧遮不住那個巨大的陰影,它就這么慢慢走過來,偶爾發(fā)出幾聲慵懶的呼喚。
守林人笑笑,打聲打著招呼,巨大的身影抬頭應著,慢慢走到木屋門前,伸出舌頭舔他的臉,用碩大毛絨的頭蹭他的胸口,落下兩滴眼淚混在露水里。
守林人的熊死了,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了。
因為守林人整整一周都子再沒有從山路上走過。
鎮(zhèn)上的人一起,為他的熊舉行了一場莊嚴的葬禮,就像他妻子去世的那年一個樣。
白色的教堂,黑色的禮服,守林人聽不見神父在念的是圣經(jīng)的哪一段,他靜靜地看著那具巨大的尸體躺在面前,看著它躺在面前,躺進了棺槨,躺進了墳墓,最后由他親手落上了第一鍬土。
就像他妻子去世的那年一個樣。
七
守林人老了,所有人都這么說。
真的是日漸可見地衰老下去,背帶褲再也不能被挺直的腰身繃緊,獵槍也不再掛在身后,草帽里沒有蘑菇和漿果,不再訂購每天一罐的牛奶,也咬不動站員帶來的肉脯,孩子們再也聽不到他講故事的聲音。
偶爾的時候,他會像以前一樣,從山腳開始往山上走。
從山腳往山上走,有時候傍晚才走到山頂,于是氣象站的車把他送到木屋前,站員試著找些可聊的話題,側頭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老頭已經(jīng)睡著了,靠在車椅背的臉上已經(jīng)布滿了皺紋,棕色的頭發(fā)里,仿佛有些在月光下已經(jīng)散發(fā)著銀色的亮光。
老家伙,到家了。
守林人驚醒,呵呵說著上帝保佑你,從車上爬下來,和站員道了別,走進了自己的木屋,關上門。
于是,山林依然如舊地安靜平和。
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守林人老了,真的老了,走不動了,端不起槍了,也看不清地上的螞蟻和天上的云朵,唯一沒有變過的,是在木屋前看著舊路發(fā)呆,從早到晚,坐在木屋的門前,他看著斑駁的石板和交織的老樹,一發(fā)呆就是一整天。
他說,我將來也會從這條路上走過去的。
八
所以他清洗了自己的衣服,擦亮了自己的獵槍,唱著當年的老情歌。
早上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林雀慢慢開始鬧起來,門口的草葉上帶著晶瑩的露珠,野花悄然綻放開樸素的臉,山風輕輕吹過的時候,林間昭然的霧氣,在清晨的陽光里帶著夢幻的身姿游弋在草木身邊。
守林人打開木屋的門。
有人看到這樣一條老路,不知道通向什么樣的遠方,他從晨光熹微里走過,從頭走到尾。
就這樣,消失在晨霧里。
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