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侵者
對崖的風,簡直就是個歇斯底里的瘋女人,一手揪著花草樹木,一手撕扯著巖峰的身子橫沖直撞!
藤蔓野草宛如圍觀群眾,閑來無事跟著起哄,小石頭在地上打滾,就連塵土也伏在他臉上湊竊竊私語。
群風,自四面八方而來。
聲音或大或小或急或慢紛紛涌入耳朵,鉆進來擠出去,全視這雙耳朵為無人之地般來去自由。
他懶得去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每天都一個樣子,能有什么新鮮事?
越過對面的山崖,可見的那片平原便是人族地界。
如竹子般筆直屹立的那座塔樓,此時折斷的塔尖正在樹影間隙中搖晃,群風將還連著皮的塔尖甩來甩去。
不知道為何,今日才得見塔樓真面目,從前一直認為那不過就是一棵竹子。
偌大的伶俜山,也只有在這塊崖石上才能隱隱可見塔尖,這應該是人族最高的塔樓。
眼皮打開一道縫隙,攫住那可憐的身影,明明近在眼前,然而他卻從未在山腳下的人族地界發(fā)現(xiàn)這座塔樓。
這是第幾次醒來?
凄厲的喪風使力掰開了眼皮,他不得不睜眼,幾粒沙子在眼睛里滾來滾去。
“這可不是你們可以胡鬧的地方!”他剛喝斥完畢,沙粒便滾出了眼睛。
去年,一場滅地暴雨從天倒下。
漫天墜下蜘蛛網(wǎng)般的雷群,瘋了一般胡亂襲擊林間,將人族直入蒼穹的塔尖劈成兩截。
爾后,一截塔尖宛若折斷的細枝椏掛著,任風欺凌。
可見塔尖是個廢柴,就和林間折斷的小枝一般,才時至今日都不見人族前來修理。
如今,崖樹的斷口早已抽出新枝,重新屹立,仰天對峙。
野人張開手指頭剛彎下大拇指,手掌立即垂落在胸口上,實在懶得數(shù)眼皮張合的次數(shù)。
數(shù)了又如何?
反正他已經(jīng)醒來。
他咂了咂嘴,舌頭的記憶無疑是最好,也是全身上下最忠誠念舊的器官。
自從上次割蜜后,他已有一段時日沒吃上蜂蜜了,真是翻胃袋刮腸子饞啊。
望著黑屁股離去的方向,困惑攻上他心頭:黑屁股一般不來這覓食。
管它呢,也許是換個口味。他是野人王破左耳,又不是蜂王,哪知道大屁股受了什么命令?
舌頭一直在發(fā)癢,口水不斷溢出,饞蟲撕咬。
算算時間,他也該去巡視一下,看看大屁股們有沒有偷懶?
從巖石上爬起來,四肢著地,他朝伶俜山中唯一的一條河撲去。
風化的巖石碎成小石子嘩嘩直下,如死敵追著他的腳后跟一路狂奔。
越過山麓上的一個小壇城,只見整整齊齊擺放著祭祀的各種果子,不知是哪個野人部落剛剛禱告過。
匆匆一瞥,一絲異樣劃過心頭,他忍不住回頭一望,那果子擺放的樣子更像是野人搬家時的告別儀式。
然而,腹內(nèi)饞蟲嗷嗷叫,他實在無暇細想哪個部落搬家?
反正也不會通知他。
四肢加快速度沿著河邊掠過草叢,露水灑在他背脊上,流進了頸部,激起一陣陣寒意。
周圍越來越潮濕,苔蘚滑膩不留人,水氣也越來越重。
這個地方到處都是不起眼的活物,一不小心,全身上下都會被當成食物。
不敢輕敵,特別留意腳下的小東西,他尤其討厭水蛭。
果不其然,有一只正往左腳鞋子里鉆。
野人伸手彈指驅(qū)逐水蛭。
“都是天地活物,你不咬我,我就不殺你。”這是他一向的堅持,自詡勇士精神。
河水在腳后迸流叫囂,狂妄至極。
水草泥濘直吃腳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個野人都深知越是美味越是要付出代價的道理。
提起上半身,挺直脊背,打開肩膀,抬起下巴,他仰望懸崖上的碩大黑蘑菇,舌頭上的甘甜汩汩冒出。
比起往年,黑蘑菇的數(shù)量似乎驟減不少。
這并不奇怪,伶俜山的花近年也不也越發(fā)不樂意盛開,采花大盜自然無花可采。
然而困惑還是鉆上心坎,野人之中除了他,其他人斷然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割蜜,畢竟山上蜂窩多。
哦,還有那只笨熊。
不管,總歸懸崖上的蜜是他一人獨享的。
默數(shù)黑蘑菇的數(shù)量,手指劃拉一就下含糊而過,他已經(jīng)熬不過肚子的咕咕聲。
少了就少了,反正蜜還是蜜。
他吸著口水,視線落在前方的山坡上,樹枝和草叢無法掩蓋的黃色,即刻奪取了全部注意力。
大步向前,身子輕躍而起,兩手一攀,整個身子附在崖璧上,眨眼又將下半身蕩到了山坡上。
野人撥開亂枝野草。
果不其然,碩大的一塊蜂巢就躺在腳尖前,周圍還聚著無數(shù)小碎塊。他撿起一手掌大小的蜂蜜,撕去上面的落葉,露出淡黃的蜜色。旋即塞入口中,甘甜立即淹沒他的喉嚨。
閉上眼,甜味如浪沖朝上腦門,轉(zhuǎn)瞬墜落,仿佛天地間所有的花香都紛紛朝他的肚子滾去。
甘甜回涌,一陣陣甜浪從喉嚨里翻滾而出,在喉口綻放開來,滿嘴蜜香,久久不潰散。
懸崖蜂所產(chǎn)的蜂蜜如此獨一無二,絕不與他處的蜂蜜般甜膩封喉,吸一吸舌尖,甚至能回味出這些家伙在什么花上采盜。
若不是斷絕食物,崖蜂怎么肯采杜鵑。
山上活物,哪個不知巖峰上的杜鵑是泣血而成,怨氣深重,毒不能食。他肯定大屁股一定是急眼了!
甘甜入腹立即打開了無底洞的門,此時此刻,他直覺自己能吞下懸崖上的所有美味。
睜大眼,野人俯身再從大塊蜂巢上扯蜜時,另一塊比他身子還大幾倍的蜂巢引起了他注意。
發(fā)黑的蜂巢已經(jīng)空蕩蕩,蜂蜜早已被采,又或者喂了土。
真是暴殄天物!
站在山坡上,他俯瞰崖腳下的高草里,一塊塊蜂巢露出了臉,或大或小散落在各處。
誰割走了蜂蜜?
腦袋里一聲轟隆,這絕對不是一次,而最后一次顯然距離現(xiàn)在并不久。
所有的甘甜都化成怒火,將他整個人都燃燒起來。
在河畔巡視幾番,均一無所獲,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然而,他相信自己的直覺,空氣中遺留著被侵略者撕裂的痕跡,完全不屬于山上任何活物所有。
天穹窩囊已久,伶俜山不見從天而降的災難,那只笨熊更沒這個本事。
上上下下翻看,來來回回踱步,他抓腮撓頭,怒氣沖沖朝河水質(zhì)問:“究竟是誰偷了我的蜜?”
河水嘶吼,自顧自地沖刷著高聳的攔路石,無暇顧及他的憤怒。
仰望黑蘑菇,他清楚第一輪美味的蜂蜜還要再等上兩三個月,下一輪要等到入寒前。
然而,任何一個野人都無法忍受有敵人侵略自己的地盤,還搶了屬于自己領(lǐng)地上的蜂蜜,就算是野獸也遵循這個規(guī)矩。
入侵者是誰,他卻一無所知。
黑蘑菇若再留在懸崖上,恐怕他能等,入侵者不能等。
再度躍上山坡,他借著古樹的枝椏,繞過直立的崖面,踩著藤蔓的身子向上爬,群風抓住雙腳直往下拽。
不一會兒,他已來到藏有一副割蜜工具的洞穴內(nèi)。
不過,今天他穿著黑熊皮,不必事先在崖下生煙熏大屁股,蜂針再毒也無法刺入黑熊皮。
若是少了黑熊皮這副盔甲,單憑野人之怒,縱使再厲害,徒手攀爬時還要兼顧割蜜,那是不可能的事。
咬牙忍住怒火,縮身鉆入洞穴中,他拉起成團的藤梯背在背上,站起身的瞬間,藤蔓一口吞了他。
扒拉開一道縫隙,從藤蔓腹中露出腦袋,他背著藤團,如一個巨大的繭子含著身子,還拽著一個籃子做尾巴,緩緩移向崖口。
河水如云翻滾,他已聽見嗡嗡的震懾聲。
這應該是野林最大的蜂巢。
盡管不曾離開伶俜山,但野林不可能還有壯觀的蜂巢了。上次從另一邊看,這些蜂巢宛若一個個黑色盤子,正等待為諸神盛食。
剛佇立于崖口,往下俯瞰蜂巢的位置,一陣狂風驟然將他的雙腳掀起。
旋即,他便倒在藤團上,背脊死死地摩擦著藤團,藤蔓發(fā)出悶聲。
“滾,今天不要惹我。”他齜牙瞪目訓斥崖風,“連點蜂蜜都守不住。廢柴,你還發(fā)什么脾氣?”
崖風迅速俯身,連聲抗議。
“那是什么?”他瞇著眼,攫住了崖壁上的繩梯。
那絕對不是他的工具,更不可能是任何野人的工具。
除了他,沒有野人會為了吃口蜂蜜拿命換。
伶俜山,有許多蜜蜂喜歡在低矮的地方安家,足以供他們食用。何況,這絕對不可能是野人的工具。
崖風沉默不語。
“問你也是白問,”他瞪了一眼蜷縮在崖口下的風,“你和那些點不燃的木頭一樣廢柴。”
崖風卷起身子,包裹住他,撕扯一番才松開,旋即朝崖腳下滾落。
蜂巢屹立在峭壁上,聞風不動,震懾聲不斷。
松開藤團,他扯出一頭,綁在一棵老樹身上,又在前方大石上繞了兩圈,并將藤身卡在石下。
比他手腕還粗大些的藤蔓,是伶俜山最堅韌的藤蔓,亦是藤蔓中的勇士,足以承受一個巨人的重量。
或許這些崖蜜,就是為傳說里的巨人族準備的,只是天地大變,巨人已絕種,蜜卻還在堅守誓言。
俯瞰著陌生的繩梯,無比刺眼,宛若所有黑屁股的針都聚集成兩根,猛然扎入他的雙眼中。
看來,他真的吃素太久!
河水又發(fā)出狂笑。
比起孤零零的一條藤蔓,乍然出現(xiàn)的繩梯更好攀附,然而這無法減輕侵略者盜蜜的事實。
在藤蔓上,他卷著許多細小的藤條以增大摩擦力,可繩梯卻可以雙腳踩在其下,雙手抓附其上。
只要一眼,自然知道梯子有多好用!
野人猛地敲打自己的腦袋。
“我真是廢柴,竟沒想到這個辦法?!彼没诓灰?,咬牙切齒道,“好狡猾的賊!”
若是早想到用藤蔓做梯子,這些蜂蜜又怎么可能被盜走。
懸崖蜜,不僅味道獨特,且能治療許多傷病。
有一次他的胳膊被熱泉燙傷,紅通通的胳膊置入冷泉中久久不能消除熱辣。白爺爺就是用這些剩余的蜂蜜一遍遍涂抹,待蜂蜜見底時,他的胳膊就好了。
別處蜂蜜雖有一定的用處,卻遠遠不及此處的療效快。
一想到這里,他的怒火就熊熊燒燃。
雖知蜂蜜乃是天地食物,誰都可以享用。然而,山上野人只食用地上樹下的食物,鮮少有野人會采摘至高處的食物。他們堅信這些食物是諸神所有,不可妄想,不可伸手,更不可果腹。
何況,采摘大峭壁上的蜂蜜是需要精湛的技術(shù)和極大的勇氣,必須是勇士。
除了勇士,還有誰?
只有......他仰望了天穹一眼。
不會!
天穹這家伙了無生氣,和奄奄一息的老嫗般空有皮囊毫無實力,絕對不可能和他搶地盤。
就算天塌下來,也不可能吃了崖蜜。
笨熊?
不!它們不需要多此一舉。
“到底是誰?”他仰天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