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女王
渾渾噩噩之中，破左耳緩緩張開眼皮。
耀眼的光亮射入瞳孔，刺眼至極，他急忙揪住眼皮，后腦殼疼得直叫哎呦。
隨即側(cè)翻躺地，四肢蜷縮起來，他雙手抱頭，整個人卷成一個田螺狀。
咬著牙蹬了兩下腿，才松開緊張的身子，待他重新睜眼時，光亮已如篝火在燃燒，令雙眼急懼后怯。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眼睛才能逐漸打開，一點點適應(yīng)。
比起伶俜山，此時簡直置身于烈火光圈中，光亮仿佛能穿透身子。破左耳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亮度，宛如置身在另一個世界。
他拖著腦袋站起來，一入目即是一個少女側(cè)臥在前方階梯的巨大花團(tuán)之上。
百花圍繞著她爭先恐后綻放，花香沁心。許多花朵的模樣，是他從所未見，不得花名。
而她正瞇眼目不轉(zhuǎn)睛地觀他，好似野狗看母狗的貪婪，又帶著銀狼看野狗的不屑一顧。
許多名黑衣侍女伺候在他和她之外，繞有幾十人，長相各異，神情卻一直地專注于她的眼睛，不用她開口，便已聞她心意。
摸著作疼的后腦站起身來，抓撓著先前被大屁股蟄咬的小手指，他低頭看了一眼，還有些輕腫微紅，不由心生可憐。
蜂針小毒，無妨性命，然而對大部分蜜蜂而言，卻是死前最后一口。
毒針之上有倒鉤，在攻擊人后，毒針會鉤住皮膚并將內(nèi)臟也扯出，真是咬人一口，自己卻開膛破肚啊。
“你是誰？”他一邊問一邊搓揉著眼睛，山上女人斷不會長這般怪里怪氣。
嘴角微微揚起，如風(fēng)輕輕扯扯?！澳悴皇窍胍娢覇?？”她回答。
她的表情不像在說謊。翻遍腦袋搜索，全然無印象，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見過她。
“胡說八道，”再說這張臉完全陌生，不像哪里見過，如果見過，他一定有記憶，因為這張臉妖艷無比。“快說，你姓什么名什么，否則，別怪我不客氣?！彼麍孕抛约簭奈匆娺^這張臉。
“若不是你想極了我，你我今日又如何有緣相見。”她的笑似花朵被風(fēng)撫摸般輕盈。
“你到底是誰？”他的耐心從腳底板溜走。
緊接著又是一陣嬌笑撓人。
“果然擅忘的男人，最是無情。”她起身，從寶座上站起來，款款走向他，還有半臂距離時，伸出食指點著他的額頭，“用你可愛的腦袋好好想想，你會想起我是誰的。”呼吸都氤氳在花香中，猶如千萬種花香凝聚成氣息，卻又一股子生味被掩蓋在花香之下，不知是什么。
他再次放目四周，依然不知身在何地?！拔以谀睦?？”他問。
“自然是我的寶臺。”她張開雙臂向他介紹。
忽有一種錯覺，這張臉上長了好幾個眼睛，看得他眼花繚亂，找不到可直視的地方。“廢話?！彼嫜鹣掳停拔覇栠@是鬼地方？”
“鬼地方？”她輕輕一笑，“這不是鬼地方，是我的王宮?！?p> 記憶撲面而來，該死的，他不是做夢！原來后腦勺真教門柱給撞了！“你干嘛抓我？”他厲聲質(zhì)問。
沒有回答，她示意黑衣女人，“來人，賜他瓊漿玉露。”聞言，黑衣侍女立即將杯中物遞給他。
正口干舌燥，他抓過一聞，果然好味道，立即咕咕喝下。“好喝！”他由衷贊道。
“瞧你，真像個餓死鬼投胎?！彼置?，“再賜?！?p> 又一陣咕咕下肚，頓覺腦子輕盈，雙目清楚，“你哪來這么好喝的東西？”他舔著杯子殘液，不放過一滴。
她靠了上來，一身花香熏人?！澳闳羰窍矚g，那就留在我的雄司宮做個雄司工如何？”
身側(cè)的侍女又給他填滿了一杯子。“雄司工，那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不干，還保管你天天有瓊漿玉露可飲，如何？”
聽來耳熟，猶如白爺爺?shù)闹淞R?！澳遣痪褪菑U柴?！彼麚u頭，“我不當(dāng)廢柴?！?p> “有吃有喝，還可逍遙度日，有什么不好？總好過你在伶俜山辛苦找食?！?p> 他昂首挺胸，道：“我要做勇士，才不當(dāng)什么雄司工，吃飽喝足只有等死，那是廢柴，絕對不是我?！?p> 她步步逼了上來，直視他的雙眼，企圖跳進(jìn)他眼睛里說服。“雄司宮里的每個雄司工都是勇士，平常日子里雖然吃飽喝足，無所事事，待到本宮需要他們之日，必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個個皆是我族英勇之士。他們養(yǎng)精蓄銳只為壯大我族勢力，并不是廢柴之徒?！?p> 滿腦子都是美味，她繼續(xù)倒了一堆的話，他全然沒聽進(jìn)去?！澳氵@瓊漿玉露哪來的，好喝極了?！倍⒅蓛舻谋樱媸且猹q未盡啊。
“你若是想知道，就必須留在雄司工四五年，待你可以回報我之日方可離去，那時我必將告之何處可取此液。”
四五年，那時白爺爺可能都死翹翹了！要是真變成餓死鬼，他還能活？不會，白爺爺做餓鬼也不會放過他的。
“不行！”他拒絕道，“野人王不在，那伶俜山的老鼠豈不是能翻天?！?p> 仿佛鉆到他心眼里，她安慰道：“你大可安心，她們每日都會按時送食給你的白爺爺，絕不斷送一餐?！?p> 他皺起眉頭，立即心生警惕?！澳愕膸褪謮蚨嗔?，我不喜歡聽命令干活，特別是女人。”山上都是女人聽男人的，隨即他好奇打探。“雄司工到底是干什么的？”
這個部落果然毫無野人的習(xí)慣，沒有一個野人部落喜歡外人。
她抿嘴輕笑，連鼻息都是芬芳，“除了當(dāng)勇士，什么不干。整日光是吃喝玩樂，你若是甘愿做雄司工，我必將這無窮無盡的瓊漿玉露與你共享。”
“不行！”他拒絕。
“當(dāng)野人如此辛苦，風(fēng)霜雨露，三餐不繼，還時不時得面對山中猛獸。”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呼出桃花之氣，“你不愿意享受無憂無慮的生活，究竟是為何？”
有這么慘嗎？他不覺得。
“我要當(dāng)野人王?！边^去他的確偶爾三餐不繼，也時常暴飲暴食，但那是他小時候還沒有能力找食物，只能依賴白爺爺拖著壞腿子追兔子?，F(xiàn)在，他四肢健全，并用飛快，好不自由。
香氣越發(fā)濃郁，欲要熏暈他神智。
“我的寶座可與你共享。若是你有造化，或許還有機會可以繼承我的王位，只要你天天飲下這瓊漿玉露，屆時就有望大功告成?！彼f。
這個女人的腦子一定是被香氣腌餿了，否則怎么可能把寶座拱手相讓。
“給我坐了，你坐哪？”女王的表情越是真摯，他就越警惕，她到底貪自己什么??？
神情不由轉(zhuǎn)暗，她輕輕踱步，如訴如泣?！白孕v經(jīng)十六白晝艱辛，我自蛻變成女王，如今已成年。漫漫日夜，獨飲這瓊漿玉露，深知身負(fù)大職，誠惶誠恐。整日思索，為壯大我族勢力而殫精竭慮。時光易逝，族人凋零，日夜憂愁尋不著良策，我漸感有心無力，又恐光陰短暫。如今黃賊子勢力已成，屢屢侵入我族邊界，欺人太甚。幾番被攻打，我族逐漸弱勢。每每一役，子民橫死遍野，我心慟絕，卻無計可施。內(nèi)臨族中異派，又對王位虎視眈眈，好在如今都被消滅干凈。這寶座剛安穩(wěn)，卻也是時候開始為自己終生大事籌謀?！?p> 聽得腦袋直嗡嗡，原來當(dāng)王這么辛苦。“我?guī)筒涣四恪！彼h(huán)顧了一圈每一張女兵的臉，和巖石一個表情。管女人？這種事情他真幫不了。
聞言，她激動不已，“不！”抓住他的雙臂，目光長了無數(shù)星星，“只要你愿意，就可助我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他抬起自己的手臂，立即解釋：“我是野人，不是巨人族，你找錯人了?！?p> 傳說中的巨人才有一臂之力，可以搬山卸巖。
“如不是你執(zhí)意想見我，我是不可能邀請你來此一見?！彼ぶ?，滿臉期待，就像山上野人在做祈禱時的表情。
他壓根兒不記得有這事。“我從來不靠想女人打發(fā)無聊?！?p> “或許你在雄司宮多留幾日，屆時自會改變心意。”她以退為進(jìn)，婉言相勸，意在強留?！拔乙殉赡辏鬯緦m里雖有勇士可為我赴湯蹈火，然于我族蛻變無益，于子孫后代之力亦無增進(jìn)。若不是那日侍女回來告之，我又豈能知道天地之間竟然真的有你。諸神有意恩賜于我族希望，斷不會讓派你而來。也許你對自己的能耐未能知曉，然我已將你請到王臺，豈能就此放你離去?！?p> 她的臉化成無數(shù)眼珠子，滾滾撲過來，旋即他的頭疼，牙疼，肚子疼，全身都疼了起來。
這個奇怪的部落，行事作風(fēng)完全無半點野人樣，還說著許多難懂的話，教他頭暈眼花，直接想一走了之。
“你當(dāng)王，那都是你的事，和我無關(guān)?！彼麍远o比，“你是王，你自己想辦法?！?p> 剛扭頭，他就看見侍女手心里捧著一粒珠子，閃著金光。
“此物乃是我族歷代王者嘔心瀝血所淬煉的蜜果，你若肯助我族蛻變，我將族之蜜果贈與，如何？”
女人真是和蟒蛇一個德性，糾纏起來除了窒息，就是死路一條?！斑@樣的小果子，伶俜山多得是，你自己留著吧?！?p> “既然如此，你為何要求見于我？”臉色一變，她既哀傷又混著憤怒。
“我什么時候要見你了？”他奇怪極了?！拔覐臎]見過你，見你做什么？”
“你！”她為之氣結(jié)，一時語塞?！澳悄阋押湍屈S賊子達(dá)成協(xié)議，才不肯助我族子女脫胎換骨？”
脫胎換骨又是什么東西？“扒皮烤肉我倒是會，你要是餓了，我?guī)湍阕ダ鲜蠊?，抓完，你就要讓我回家。?p> “罷了，你才十歲，多說無益?！彼纳袂橛l(fā)死灰，走上寶座，左腳剛上第六個階梯，立即側(cè)身扭頭望向他，“或許，你可愿意留下幾滴血，供我滋養(yǎng)？你若是愿意，我不僅將蜜果贈與你，還可將先前你所探求之事全盤托出，絕無保留。那時，你必知我眼所見，我族所有?！?p> 聽了半天，猶如在濃霧里行走，不知道她到底了說什么。
“我的血？”他暗忖，如果只是幾滴血就可以離開回家，畢竟喝了她那么多瓊漿玉露，就當(dāng)還她?！皫椎?？”
“你當(dāng)真愿意？”她倒是不信了。
真是怪人，女人真的不好惹?！澳愕降滓灰俊?p> “求之不得?！彼阑业哪樣制鹆肆翝??！澳闳羰亲栽福易迳舷掠朗啦煌?，代代感恩?！?p> 果然沒有白吃的東西！
“我愿意?！彼麙嗥鹗直郏瑴?zhǔn)備找個下刀子的地方。真是倒霉，頭一次要割自己的肉，有點不忍心?！敖o你幾滴血，你一定要放我回去，說話算數(shù)?！?p> 說完，他在等她的保證。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雖為女王，但敬仰勇士，言出必行?！?p> 有個疑惑他必須問清楚，免得她用來做蠱。
“你要拿我的血，做什么？”聽說老巫師最擅長這些，拿了一點頭發(fā)和血就可以下咒語，隔著幾座山，都可以要了血主人的性命。
“修身養(yǎng)息，滋養(yǎng)子孫?！彼f得言之鑿鑿，沒有可疑之處。
伸出手臂，“來吧?！彼墒莻€勇士，“快點，不就是磕破點皮?！?p> 女王卻撲哧笑出聲來：“不必如此大動干戈，只需你一個手指，用我這細(xì)針輕一挑，破皮出血，擠出幾滴便可?！?p> 說罷，她不知道從何處掏出了一根細(xì)針。
“就這樣！”他皺起眉頭，“早說啊?！?p> 她捏起他右手的大拇指，泛起指腹，果然如她所言，輕輕一刺，還未覺得疼，針已出。接著，幾滴新鮮裝入一個小果上，立即彈動了幾下。
“多謝成全?！彼h首表示感激，“蜜果可貴，獨有一顆，你還是吃下吧，免生意外?！?p> 抓起蜜果丟進(jìn)嘴里，“那我走了?！彼D(zhuǎn)身大步離開。
“且慢。”
他怒目圓瞪，“你想反悔？”
“別誤會?！彼忉?，繼而補充，“明日乃是我大婚之日，不如多留一日，多多飲用瓊漿玉露，你所求之事自然可得?！?p> 野人也有婚配，不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舉行一個儀式，然后全族一起吃吃喝喝。
“好！我順便去逛逛你那個什么雄司宮，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毙?，他一問，“你要和哪個男人結(jié)婚？”從進(jìn)入這座宮殿開始，只看見女人，就連對戰(zhàn)的士兵都是女人。
“自然是雄司宮的所有勇士?！?p> “所有？”他皺起眉頭。
“當(dāng)然?！?p> 又是新鮮事?！澳阈枰敲炊嘤率浚俊彼故抢Щ罅?。
她的神情真摯動人。
“我族女王，世世代代都肩負(fù)繁衍子民的第一大職，雄司宮勇士也是我族子民，自然與我同心，共為綿延子嗣肝腦涂地死而后已。若有意外，王者失職，不僅愧對千萬將士日夜辛苦，我亦無顏再居寶臺?！彼龘崦亲?，“正時值春分，萬事俱備，今又得你精血，待我明日婚飛，定然能一舉成功?！?p> 原來當(dāng)王這么不容易??！事情又多，責(zé)任又大。他確實該考慮一下，自己當(dāng)王的決心了。
正當(dāng)他陷入思考時，女王開口道，“王者亦囚者，責(zé)任如枷鎖，一日披身，終生如衣。”
“聽著就不是什么好事?！彼睋项~角，“你都當(dāng)王了，為什么還要這么辛苦？”這和他所想象的王，似乎天差地別。
她輕笑出聲，又點著他的腦門，輕聲細(xì)語道，“我是女王，為繁衍后代，自然如此。我窮則族窮，族窮則我窮；我窮盡，子民覆滅；子民少，我亦無存。王者不易，不可茍活，更不可獨活。寶座一坐，牢獄一生，職責(zé)所在，身不由己。”
王，是這樣的嗎？這和他想象的王，截然不同，毫無樂趣可言。
為王若是這樣，還不如野人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