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洗塵
鳥嗚嗚,溪泠泠,杜鵑泣血,先民訴說。
步怯怯,心慌慌,野人下山,古謠在歌。
歌謠從狼頭山深處飄出,那是野人最熟悉的聲音。破左耳止步側(cè)耳傾聽,這是牛族最古老的歌謠,亦是白爺爺為小白哼唱的搖籃曲,也不知那阿敢現(xiàn)在如何?關(guān)于阿敢所說的,他不相信,也不愿意多想,無論真假,白爺爺就是白爺爺,就算是石頭爛了,這個事實也不會改變。
“走吧!”前方傳來田老頭的催促。“臭小子,陰城里駝背的老媽子拖著兩個奶袋子都比你快!千萬別告訴別人你是野人,以免笑掉他們的大蛀牙?!?p> 半碗崖上的殘余火光逐漸隱弱,似一片星云絕遠(yuǎn)。
佇立眺望,他緊閉嘴唇,腳趾彎曲,腳底板下宛若生出樹根,正悄悄然地往地下深處扎。
“野人下山,又不是小姑娘上花轎,別婆婆媽媽的。”煩躁聲再度響起,經(jīng)驗老者的沉穩(wěn)早已無影無蹤?!耙徊揭换仡^,兩步原地轉(zhuǎn)。等臭小子下了山,該有幾個小娃娃圍在子金身邊喊爹爹了?!憋@然,田老頭的耐心已所剩無幾。
右腳后轉(zhuǎn),決絕如風(fēng)掠過胸膛,雙臂下沉、四肢并用,他追在田老頭后面鉆入野草中。
貓身穿梭草叢間,仰望夜空似黑筐罩下,再無星點光亮,唯有山下溪水泛著冷漠的光澤。
等他們抄小路下了山,黝黑的伶俜山歸于平靜。群山?jīng)]入暗色中不識人間煙火,宛若遙遠(yuǎn)處高懸的一副畫,墨汁潑灑而成。
他張了張嘴,卻始終沒找到合適的話語來反駁田老頭。
濃霧稠浸野林,沉如巖,靜似光,群風(fēng)也無可奈何。
繼續(xù)摸黑而行,他們越過田埂和水洼,露水多情,泡在四肢上糾纏不清。
等到達(dá)蜿蜒盤旋在和武郊外的霧蟒溪時,零落在附近的煙囪已升起裊裊炊煙。
“還是人間這味最可親啊?!焙莺菸艘豢诖稛熚叮锢项^掬起一手清水洗臉,喊道,“透心冷,夠爽!”隨即又掬起一手,咕嚕嚕喝了起來?!昂耐阜伟?,但可心清甜。這么好的水,怎么就沒養(yǎng)出一樣水靈的人兒呢。”頭一扭,歪著脖子看他,“唉,浪費啊?!?p> 扒開草叢,破左耳雙腿左右一鎮(zhèn),如弓掉入溪中,清水如鏡,彎身見一張熟臉。布著碩大黑斑上的臉上長著一根一指長的細(xì)草。“這是野人的水。”他也一手掬水解渴。
“野人的水?”田老頭搖頭沉聲道,“伶俜山,野林水,莫不是天地給,怎么可能是野人的水?”
冷靜的溪水沖走臉上一路撲下的塵埃,疲倦隨著水珠子掉進(jìn)溪中。撲通一聲,他把臉猛地丟進(jìn)溪中,睜開眼睛看著水下棕黑的巖石。一抹鮮艷的顏色奪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只見一條花蛇正蜷縮在額頭上方的石縫里,竟還沒有發(fā)現(xiàn)野人在此。
一把攫住小花蛇撈出水面,他將其纏在左手腕上,揚臂揮手向田老頭炫耀。
“真是可憐的小家伙,睡個覺就能丟了性命?!碧锢项^挨過來替花蛇解綁,隨即將其丟入水中,溪水飛濺,打破了倒影?!八^不是做腕套的好材料?!?p> 眉頭揪緊,霧上顴骨。“野人都這樣?!蓖心羌?xì)影,他直覺可惜?!吧邷牢叮绕饋韷蛩?。”
“臭小子,給你洗個塵,討個吉利?!碧锢项^突襲,朝他潑水?!百\爽吧!真該給你一面鏡子,好好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臟。”邊說邊將他往后拉了一下,上了溪畔,猛然按下他的脖子。“臭小子,別舍不得用水。溪水對誰都大方,不像博赫努一盡顧女人。”
水中搖晃著一張兩張斑臉。“你更臟。”他側(cè)頭仰望。
“真的?。俊碧锢项^急忙蹲身相照,“臭小子,不早說?!闭f罷,用力搓洗著黑臉?!靶液冒l(fā)現(xiàn)早,否則教別人瞧見,多丟臉。”
“洗不掉的,你本來就黑?!彼a充。
一巴掌蓋在他背上?!斑@是走南闖北的戰(zhàn)績,懂不懂!不知道多少女人迷戀老子臉上的滄桑?!碧锢项^對著溪水搖晃腦袋,摸著下巴嘟囔?!斑€不賴,歲月沒有帶走全部的風(fēng)采,老子依舊當(dāng)年,瀟灑從未減。”
風(fēng)從野人之怒里游走,“沒有人能留住風(fēng)?!彼⒖讨赋?。
“真是對牛談情,毫無情趣?!碧锢项^伸臂將他直往水里摁,亂發(fā)如水草搖曳?!跋锤蓛酎c,把你身上的野人味通通都洗掉。和老子混了這么會兒,人話學(xué)得這么溜,誰相信你是野人啊。老子看你多半就是人族下的種?!?p> “我本就是野人?!彼厥謸醯魪妷训氖直?。“我是我自己的種?!?p> “你倒是讓老子長長見識,一個人如何既當(dāng)種又是下此種之人。新鮮啊,活了這么久,還沒有見過什么東西能自己生出自己的。野草有根才又生,野人也得有根。”
“蝴蝶。”他指著從草叢上飛過的藍(lán)色蝴蝶。
“聽過‘破繭成蝶’嗎?”
他一臉茫然。
“那是毛蟲經(jīng)歷過痛苦的掙扎和不懈地努力,最后才化為蝴蝶,不是自己生了自己?!?p> “我就是蝴蝶,我就是自己生了自己?!逼谱蠖е赖芍劬?。
第三只眼睛直視著野人的雙眼。“臭小子,那你說說,蝴蝶的一輩子是怎么回事嗎?”
“不關(guān)我的事情?!彼掳透吒唔斊?。
“瞧瞧,你的臉上除了臟就剩無知。野人啊,躲在無知里拒絕一切,就像藏身在糞坑里,寧愿臭死也不出來呼吸新鮮的空氣。
“伶俜山不是糞坑?!?p> “真正的勇士絕不會如此頑固,斷不像銀城里那些抱著尿壺當(dāng)神器的老東西?!?p> “尿壺,神器?”他立即看著田老頭。經(jīng)驗老者的表情閃爍著不可描述的光澤,宛若光亮洗滌黑暗一般,暈染其面盤上,射進(jìn)胸膛,令心踏實。
“城里一些貴族男人有心無力,也不知道從哪道聽途說,堅信把尿撒進(jìn)金子打造的壺里,就能保證他們?nèi)缧嗄景愕纳碜又匦芦@得耀眼的力量?!?p> “不可能!”他搖頭,“伶俜山倒處都是我的味道,山神也沒有給我什么?!?p> “冥頑不靈而已。那些老家伙一腳早已踏進(jìn)地獄,另一腳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野林,所以才想方設(shè)法延年益壽,企圖改變生老病死,癡心妄想能長生不老。”
“人族真的能長生不老?”他從未聽過這樣的故事。“野人族沒有這樣的故事,先民都變成土和石頭?!?p> “真正勇士當(dāng)然不會相信他們自欺欺人的那一套?!?p> 揚起下巴,“那勇士信什么?”他瞪大眼睛。
“好奇了吧?!碧锢项^得意極了,卻不吝嗇。“臭小子,蝴蝶你見過吧?”
“不說拉到?!彼ゎ^。
“蝴蝶呢,最初就是一個啊附在一片樹葉或者是一根樹枝上的極其微小的卵,然后變成一條毛蟲。之后呢,經(jīng)過蛻皮,緊接著作繭自縛,把自己包裹住。在繭子里,毛蟲就變成水一樣的東西,隨后重新成型。最后,一只潮濕而鮮艷的蝴蝶就破繭而出了。”
似懂非懂,眉毛糾結(jié)成蟲,他很努力地琢磨。
還未等他琢磨出什么,田老頭已開口說了下去?!捌鋵嵶鲆叭耍鋈撕妥龊麤]什么不同。人的一生啊,就是一個破繭成蝶的過程。從出生開始就要嘗盡人世間的苦,一路跌跌撞撞,摔倒爬起來,再摔倒再爬起來,無數(shù)次后才能站穩(wěn)。做人不容易啊,還有碰見很多不同的人,為了得到自己所求的東西,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還得學(xué)會和這些人相處,不能隨便亂說話、隨便亂花脾氣,要時時刻刻懂得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收斂光芒和智慧。就像毛蟲變成蝴蝶一樣,得熬苦熬,從一個卵熬成一條毛蟲,還得繼續(xù)才熬成?!?p> 似乎聽懂了一點?!拔覕?shù)過要四十九天才蛻皮變成蝴蝶。”他朝著田老頭晃動四次雙手,然后晃動右手,略作猶豫,又扣下了大拇指?!安贿^,它們好像很痛苦。”
“廢話。”田老頭敲打著他的腦袋,“你想想啊,你要是在油鍋里炸,刀山里蠕動,伸胳膊動腿每一下都要忍受巨大的痛楚,那種痛楚啊,就像這溪水里都是火,泡在里面,那是什么樣的生不如死啊?!?p> 不可否認(rèn),蝴蝶爬出厚繭的時候,展開的彩翅確實好看。“我知道。剛爬出的時候,蝴蝶還不能飛,要等翅膀干了硬了,才可以?!彼麚P起臉,驕傲如贏得一場決斗,畢竟這樣的機會鮮少。
“廢話,不硬起來怎么用。”田老頭剛噴了一陣唾沫,即刻對他發(fā)出贊許?!俺粜∽?,看不出你心還挺細(xì)的。蝴蝶是痛得死去活來的,才能有你看到它們從花草樹木中飛過的美麗一瞥。每扇動一下,就將翅膀上的皺褶撫平,旋即翩然飛舞?!?p> 經(jīng)驗老者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說會道。“你又不是蝴蝶,你怎么知道?”他認(rèn)為這個問題很重要,立即舉例說明?!靶“妆讳h利的石頭刮破腿時,我一點都不痛。我不是小白,所以不會痛?!?p> 詫異從經(jīng)驗老者的臉上一閃而過,“剛夸完你,就原形畢露。這叫感同身受,懂不懂?”田老頭告訴他,“你腿上要是被刀子割出了一條大血口,你疼不疼?”
不明田老頭到底要說什么,他仰著臉等待著。
“那老子的腿上要是也被刀子割出了一條大血口,雖然不是割你的腿,但是你也會知道這種疼,對不對?”
他點點頭。
“臭小子,記清楚了,這就叫做‘感同身受’?!?p> 他在努力消化。
“真是孺子可教,臭小子的領(lǐng)悟力比人族的阿貓阿狗強多了,指不定臭小子真是人族在山上下的種?!?p> 阿敢的冷嘲熱諷還猶言在耳?!拔矣植皇钦婧沂俏易约旱姆N子,不需要什么東西來下種。”對此,他甚是堅持,“反正我就是給自己的下種的野人,絕對不是人族下的種子?!?p> “野人和人有什么區(qū)別?還不是一個腦袋,雙手雙腳,一個上口進(jìn)一個下口拉?!碧锢项^說,“野人只是腦子用得比較少而已,用多了自然和人族一樣聰明。這就是勇士智慧的來源?!?p> “勇士才不是狐貍?!彼饺粦嵟?,推了經(jīng)驗老者一把?!拔沂且叭?,不是人?!?p> 經(jīng)驗老者一把攫住野人的脖子,隨即更是使力往水里摁。“你本就是人,奈何偏要野人身?!碧锢项^厲聲道明,“野人可不會說人話,沒人是自己的種?!?p> 阿敢的聲音仿佛躲在風(fēng)群里嘲笑他,本能反應(yīng),挺身而起,雙手成爪狀。“我本就是野人,才不是人。”他向后掙脫,扯著脖子怒吼?!拔揖褪亲约旱姆N?!?p> 笑聲化成群風(fēng),刮扯他的耳廓,甚疼難忍?!澳膫€野人說人話?”田老頭質(zhì)問。
“那是他們不稀罕說人話?!彼嘈湃羰怯腥私?,阿敢也會說?!爸灰犨^,愿意學(xué),沒有野人不會說。人族的話,沒什么了不起,又不是天穹夠不著?!?p> “放開我?!彼绞欠纯?,脖子上的力道就越發(fā)加重,畢竟暗夜鋼軍的經(jīng)驗老者也不是濫竽充數(shù)才得名。”我要和你決斗!”
“好硬的脖子,野狗都有狗種,野人也有。老子瞧你分明就是人,何必再當(dāng)野人?!碧锢项^猛然一使勁,攫著他的脖子直接朝水底摁,撲通一聲響,他終落水。
“我不稀罕?!贝┲簧硭?,他從水里站起來,瞪著第三只眼睛,近乎嚼碎般吐出。“我是野人,才不稀罕當(dāng)什么人?!?p> 老經(jīng)驗者的表情如巖色冷峻,鷹眼犀利,隨即一聲長嘆,打亂了來風(fēng)的路徑?!跋律揭院缶筒皇橇??!碧锢项^說?!叭俗逵袀€游戲,叫斗雞。平日里,一群大老爺們?nèi)羰菦]事閑得蛋疼,就會找兩只決斗一場,贏得小錢買酒喝。”
“決斗是勇士的......”
“那是野人閑得蛋疼?!痹掍h倏地一轉(zhuǎn),田老頭歪著下巴掃著他,“你不可能永遠(yuǎn)當(dāng)野人!”
雙唇如山脊一樣倔強?!耙恢倍际?,永遠(yuǎn)都是?!彼脑捳Z如同露出的牙齒一般堅硬?!安灰詾槟氵€是暗夜鋼軍,我可不怕老頭?!?p> “老子是你爹!”
“你不是?!?p> 四目決斗,風(fēng)佇立,溪水窺視,山巒更是竊竊私語。
好一會兒,勝負(fù)難分,田老頭率先眨眼,打破了僵局?!敖K有身不由己之時,勇士最厲害的不是拳頭,是這里。”隨即敲敲野人的腦門?!澳阋窍氪虻箤κ?,就必須知道對手想用多大的力量出哪個拳頭?如果你想騙過敵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打扮成敵人,要比敵人還像敵人。”
他咬著牙,蹲身從身側(cè)泥濘里撅起一手的泥,往臉上胡亂抹,然后昂首挺胸瞪著田老頭?!拔沂且叭?,野人的勇士靠這個?!币叭酥俣攘料?。
“蝴蝶是和自己擰,擰過自己就有未來??山酉聛?,我們要決斗的對象不是野人,也不是山里的任何猛獸,而是人和人族的一堆規(guī)矩?!闭f罷,田老頭對他揮揮手,“算了,強扭的瓜不甜,你又不是老子親生的,教了也是浪費口水,你愛什么樣就什么樣,隨便你啦?!?p> 溪水自顧流向前方,田老頭指著腳下續(xù)說,“就像這野草沒人管沒人教,一輩子都是野草,年年復(fù)發(fā)都是野草。你要是真喜歡山上,那就回去吧。如此甚好!老子也樂得一身輕松,好獨自逍遙快活。不過要想再碰到老子,指不定就是死后再見。管你那個白爺爺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又或者像林里的動物,骨頭這里一根哪里一根??蓱z喏,也沒有個家人來收尸咯,可憐喏。聽說沒人說尸,就會變成孤魂野鬼,地獄去不了,還要受盡其他惡鬼猛鬼的欺負(fù),可憐喏!”
腦子亂糟糟的,一會死,一會沒死;一會有骨頭,一會沒骨頭。“白爺爺?shù)降姿懒藳]死?”他一直不肯定。
“天知道,老子又不如他眼大?!碧锢项^指著天穹,“一天到晚不干正經(jīng)事,看著野林發(fā)生一堆破事也不管,就知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囫圇度日。走了,老子的肚子可不等人?!甭曃绰?,已轉(zhuǎn)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