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日復(fù)一日(一 )
昏天暗地的一日,等到田老頭拉他時,破左耳才知已深夜時分。
抬起麻木的手臂,支開沒有知覺的腿腳,好一會兒,他才勉為其難把自己挪回草棚。隨即,像個木頭往后一倒,直挺挺地癱在半濕濡的枯草堆上,眼皮砸落,墜落混沌之中,無夢。
天渾渾噩噩,人昏昏噩噩。
雞啼人未醒,身子卻如僵尸,慣性坐起,眼屎糊住了他的眼睛。迷糊中,隱約可見冒著熱氣的稀粥,就在腳掌前兩臂不到的鐵鍋里。
田老頭給他盛了一碗,“吃吧,他們的眼睛對食物,就和老鷹捉小雞一樣。”
囫圇吞食不知餿味,不知道昨日人,也不好奇今天事。等他的肚子稍有暖意,鍋底已一干二凈,連最后一粒米也教人搶了去。鍋底是他近來見過最干凈的一件東西,與四周顯得格格不入。
他又支開沉重的腿腳,木頭人似地挪動身軀,幾乎能聽見每個關(guān)節(jié)都在哀嚎。一個接一個,他貼著田老頭,跟在隊(duì)伍中走向棚屋。
腦袋,已是最沒用的東西,根本沒有機(jī)會可以使用。若是上面長著眼睛、鼻子和嘴巴,還有耳朵,丟掉倒是可以省下很多力氣。脖子越長越細(xì),只剩下竹子粗大;腦袋越脹越大,沉重如牛站立。興許不知道什么時候,脖子再也支持不了腦袋的重量,嘎一聲就折在肩膀上。
經(jīng)驗(yàn)老者插隊(duì)貼在野人背后?!俺粜∽?,給。”田老頭往他手心里小半個地瓜,和一塊炭似的,還余著熱勁直鉆手心。
污發(fā)為簾,他連忙把地瓜塞進(jìn)嘴里,連皮帶肉,很糯很甜,還有苦澀的焦味。如果不是田老頭時常會在耳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不間斷惹他怒火攻心。也許,他真的即將變成東西,像其他男人們一樣行尸走肉,不知死活。再過一些時日,心肺都越來越小,最后和竹子一樣,空有一層皮囊。
扯出一道縫隙,他窺視四周,沒有一絲生氣,宛若整座伶俜山已經(jīng)枯萎,彌漫一股絕望的腐味。
這種無形無色無味,卻可以令人喪失心智的力量,比蟒蛇纏人,比竹鬼可怖。
遇見竹鬼,大不了奮力一搏,死了也就死了??墒亲鰱|西的日子越長,就越死不了,壓根兒就不記得還可以一死了之。這段時間,他已覺得野人之怒正在熄滅。
而其他人對蔑視毫無羞恥,對挑釁視而不見。就算有人與他們臉貼臉、鼻對鼻,他們只會移開腳步繼續(xù)干活,就像越過障礙似的。然而,他們卻牢牢記得馬三的咆哮,心里腦子里都烙印著長鞭鐵刺抽打的痛苦。
他們徹徹底底成為牛扒皮所的一件東西,日以繼夜干活,不求額外報(bào)酬。
若不是還有一雙眼睛屬于田老頭,若不是抬頭就能看見鷹眼縮成黑豆鑲嵌在眉心,他真的以為自己生在地獄。若是有地獄,應(yīng)該不過如此,滅人生氣,活如死物。
小野人阿敢的身影倏然站在眼前發(fā)出嘲笑聲,他伸手猛力一抓,卻徒留空拳。
皮開肉綻的傷痕如毒藥般慢慢腐蝕人的心智,毒物入髓,獨(dú)剩下空皮囊在動。雖然活著,卻早已失去三魂七魄,人不像人鬼不是鬼。大部分東西的雙眼里,你看不見任何東西,包括做人最基本的喜怒哀樂。當(dāng)馬三的長鞭,接二連三鞭打著他們滿是傷痕的軀殼,他們也只是發(fā)出痛苦的哀嚎,抬起的眼睛里只有恐懼,沒有憤怒。
這簡直就是一個活人地獄,裝滿了東西。
日復(fù)一日,一老一少已然把為人的執(zhí)拗拋棄,和原先在棚屋里干活的男人們沒有任何不同。
他們開始忘記了原來的自己!一切記憶變得模糊,然后如煙淡淡,最后放下手臂里反抗的力量,吹滅了胸膛里的心火。如今他們只要順從、乖乖聽話,甚至不發(fā)出聲響,馬三的鞭子就不會落在他們的背上腿上、身上的任何地方。
若是野人之怒熄滅了,他的胸膛空了,那必將呆滯如稻草人,雙臂像是被狂風(fēng)直吹的袖子。
從前在石頭洞里,破左耳還會想想明天是抓田鼠還是兔子什么的,又或者摘些野果野菜。實(shí)在厭煩白爺爺,就找個山頂吼叫幾嗓子,憋屈的怒氣自然而然熄滅??墒乾F(xiàn)在,他的腦子空蕩蕩的,什么想法都沒有,任勞任怨如牛一樣,低頭就干活、閉眼就睡覺、張嘴就吃飯。有時候,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再也不會說話了,就這么做一輩子啞巴。
在他提出懷疑之際,田老頭總毫不猶留情地說:“野人王不過如此,不堪一擊如小樹枝,輕輕一碰就斷了。陰城鐵定是去不了了。還是洗洗睡吧,明兒一起就分道揚(yáng)鑣吧。反正白爺爺那把老骨頭,估計(jì)已經(jīng)被折磨得差不多了,救不救橫豎都是幾根骨頭?!?p> “我比石頭還硬。”他隨即反擊,自然是在周遭無人的時候?!敖^對不是什么小樹枝,”他雙手插著腰,“比大樹還粗壯?!?p> “很好?!碧锢项^贊道,“要的就是這股能伸能屈的骨氣,否則別說陰城,小小皮革店就能把你嚇傻咯,還癡心妄想闖陰城,趁早給老子滾蛋。”
那里的東西,又是什么樣的日子?他的腦子里長不出任何畫面。
“陰城是不是更可怕?”博赫努一的形象在他腦海里一落千丈。這樣草菅人命的首領(lǐng)絕不可能是受人尊敬的勇士,他不配。他不僅是破左耳的敵人,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數(shù)次問出口?!叭司褪侨?,怎能分東西、奴隸、野人、人?”若不是博赫努一,牛扒皮、馬三豈能對待性命殺之如剝筍皮。定然是博赫努一為人不正,心如惡魔黑暗,才造就了皮革店里無數(shù)亡魂。這一筆賬,他是實(shí)實(shí)在在算在了博赫努一身上。
至此以后,高大的勇士形象在他心中轟然倒塌。一個和牛扒皮一模一樣的人出現(xiàn)了。只是更肥,下巴肯定已垂落在胸口上,五官被淹沒,模糊成團(tuán)就像被水泡發(fā)的面人,說話的時候要人幫首領(lǐng)翻開兩頰上的贅肉。
“有趣,甚是有趣?!碧锢项^挑眉笑道,不知是褒還是貶?!俺粜∽樱涀∧憬裉煺f的這句話。”他特意重復(fù)道,“人就是人,怎能分門別類。但就是分了,你想怎么樣”
“分門別類?”他詫異,又一個新鮮的詞,人族真沒閑下來。
“就是對你剛剛說的話的概括,一樣的意思?!碧锢项^嘴角上揚(yáng),“人就是人,分什么野人啊人族啊,但就是分了,你想怎么樣呢?”
“那就讓野人和人一樣?!彼f。
田老頭提醒道:“臭小子,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這是勇士的承諾?!?p> 還是上當(dāng)了,記不得多少次被誆騙。“我就是勇士?!彼念^一下子沉甸甸的,如熟透的果實(shí)搖晃在枝頭,難以維系。
勇士的承諾究竟有多少?他可不想自討苦吃思考,索性放棄了疑惑。
唯一可慶的事情:人們都相信了他是啞巴這個事情,或許從來沒有人在意。不管怎么樣,他和田老頭總算在皮革店安下身。
無論,散發(fā)著什么樣餿味的飯菜都能狼吞虎咽。人,在餓瘋的時候,味覺會消失,沒有人會在乎食物的味道。甚至不會在乎粥水上漂著一小撮帶血的毛發(fā),究竟是從何而來?毛發(fā)的主人是誰?
從天剛翻出灰白肚子,到黑漆一片,他都在干活。有時候剛睡下,還沒有來得及做個夢,馬三又踢開了另一個草棚的門。把一棚子里干活的東西都叫喚起來,喝上稀粥,吃一個饅頭,像趕著羊群一樣驅(qū)使他們?nèi)ジ鱾€棚屋干活。
休息處沒有美夢,只有喘息的尸體。
美夢,那是很久遠(yuǎn)的事情了。
日夜輪流,絕不停工,否則牛扒皮的漂亮衣服,哪能天天新呢?
醒來,捂著干癟的肚腩?!斑@真是美好的一天。”田老頭感慨道。“活著比什么都強(qiáng)。”
他抬起頭眺望,灰蒙蒙的天穹如被打敗的人般垂頭喪氣。濃霧襲來視線短促,就連遠(yuǎn)處景物都窺視不得,“在哪里?”
“臭小子,這叫心境?!碧锢项^告訴他,“等你人生閱歷到了一定程度,又鍛煉出老子的慧根,大概也就能琢磨出一二?!?p> “還不是要洗皮?!彼氏染臀弧奶上碌牡胤降秸局牡胤?,閉著眼都能走到,野人已習(xí)慣腳下的不同。
“真是對牛談情?!碧锢项^隨即跟了上來。
隨后,他掰腿跨前,往石臺前一站,又是麻木不仁的一天。
獸皮總是如期完成,牛扒皮對此甚是滿意,只是從來不表現(xiàn)出來。牛扒皮絕不會給干活的東西好言好語好臉色,除非想聽“活菩薩”。
漫長的日子里,果然如田老頭所想。城衛(wèi)軍從來沒有來過皮革店,也不曾經(jīng)過,似乎都關(guān)在城里,不愿意踏入荒郊野外半步?;蛟S他們已經(jīng)忘記了竹海一事,然而田老頭卻篤定他們絕不是健忘的老頭子。
有一次實(shí)在沒忍住,破左耳脫口而出:“沒有人記得我們了。逃出去,我可以抓田鼠兔子給你吃?!?p> 誰知,換來一頓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