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日復(fù)一日 (二)
“臭小子,你就知道吃吃吃。除了記得吃你腦子里都裝什么了?好歹是老子的兒子,盡管是個假的,但是你跟著老子耳濡目染,進了老子的大染缸也該多少沾點顏色。怎么還是一個完整的蠢貨,一點都沒變呢?”在角落里,田老頭坐在他背上,聲音壓得很低。
“什么顏色?”他問。
“求你殺了老子吧。”田老頭把脖子拉直送上前,“給個痛快的,免得老子被你活活氣死。”
他想當(dāng)然說:“城衛(wèi)軍難道什么事情都不做?”皮革店里的人們忙碌起來,從沒多余的時間管別人的閑事。
“臭小子,你給聽好了?!碧锢项^提著他衣領(lǐng),“只要博赫努一活著,城衛(wèi)軍不會忘記抓你我?!?p> “他還能活多久?”他很認真。
“至少還有二三十年?!?p> “太久了。”他說,一想到可能要在棚屋窩幾十年,野人的胸膛快要爆炸?!叭リ幊菤⒘怂??!边@是他認為最快的辦法,好在其他東西對他們的對話充耳不聞。
“老子在這里,等你歸來。”田老頭對此深不以為然。
不屑的表情毫不掩飾,頓時激怒了野人?!澳闱撇黄鹞?!”他有種被人一腳踩扁的錯覺?!袄匣⒍际俏业氖窒聰?。”
“老子從不懷疑?!碧锢项^雙手托著腰,快速挺直幾下,又埋頭苦干?!澳堑媚隳苓M入陰城,接近博赫努一,還得他愿意和你決一死戰(zhàn)。只怕是......”
“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他強勢回擊,不管田老頭欲言又止的是什么?!安┖张徊贿^也就是個人而已,有什么好怕,難不成他有好幾個腦袋?”
“他的確沒有三頭六臂,或許也沒有老虎厲害,但你殺不了他?!?p> 這次他沒有急于反駁,而是等田老頭娓娓道來。
“若是單打獨斗,博赫努一未必能從你的野人之怒下逃脫,然而你根本無法靠近他。他的性命,可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博赫家族的,屬于暗夜鋼軍,更屬于陰城所有領(lǐng)地的子民。他不是虎王,就算他愿意接受公平的決斗,保護他的人絕對不會讓你有機會殺死他。因為在你動了殺機之念時,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p> “保護他的人有多厲害?”
“老子怎么知道!老子也只是在他例行檢驗暗夜鋼軍的時候,遠遠望見過他的貼身侍衛(wèi),那些可都是死侍,來自南林活死門。他們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殺盡所有想要奪取博赫努一性命的人?!?p> “那就不能單打獨斗?!彼行┩锵?,博赫努一這樣的男人還是值得一戰(zhàn),眉頭緊鎖,木納道?!盎钏篱T又是什么來頭?!彼X得腦袋不夠大。
“孺子可教?!碧锢项^忍不住贊他,真是難得一見?!翱峙鹿矶嘉幢刂?。只是傳言有些人的貼身侍衛(wèi)出自活死門,但真要問起活死門,恐怕誰也無知,或許那些擁有死侍的人都未必知道?!?p> 他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說:“不吹牛你會死啊。”
“老子小時候也得過一個死侍?!?p> “牛皮早己又破又爛,看你還能吹多久。”他抓起一把泥土飛揚而下,“喏,碎了飛了?!?p> 田老頭一臉笑意望著他,旋即低頭不語。
沒有巴掌蓋下來,他倒是有些不習(xí)慣?!澳闶裁磿r候說實話?”
“女人摟在懷里?!?p> “色鬼?!?p> “這叫食色性也?!?p> 人話斗嘴,他從來沒有占過便宜,野人有自知之明。
爾后,好幾次逮住空隙,他依舊忍不住偷偷眺望城門的守衛(wèi)。那些守衛(wèi)就像失去戰(zhàn)斗力的公雞,掛在城門下,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到。
他依舊自信以田老頭和自己的速度,如疾風(fēng)一般從他們面前穿過。興許,他們睜開困倦的眼皮時,也不會懷疑什么,頂多揉揉進了沙子的眼睛。
陰寒似乎奪走了所有人的生氣,又或許他們發(fā)現(xiàn)了疾風(fēng)里兩團黑影,然而乏力軟弱的雙腿卻怎么也追不上。他觀察過,守衛(wèi)根本不會離開可以借力的城墻,誰知道他們是不是站著睡著了?直至輪班更換,這無疑是個很好的機會。
又是一天過去了,幾只蒼蠅在他腳趾上取暖,它們聊得很投機。“牛扒皮近來很慈悲。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動怒,草棚里也沒有空床或新來的?!彼哪_朝天,環(huán)視了一圈草棚,見無人才壓低聲音說。
“在他眼里,我們不過是卑賤之軀,比起馬廄豬圈雞籠里的畜牲好不了多少,甚至不如,畢竟馬能騎豬能吃雞還能下蛋呢?!碧锢项^躺在草堆上閉眼說?!鞍パ?,那個風(fēng)騷娘們叫什么來著......管她叫什么,總之是女人就行......現(xiàn)在能抱一抱就好了。”又摸了摸胸膛,繼而感慨道,“男人注定是要想念女人的。女人的身子總是軟乎乎的?!?p> “那群老鼠在做什么呢?”他說。關(guān)于田老頭和女人的故事,他已經(jīng)聽煩,以至于現(xiàn)在田老頭一張嘴說女人就像是嘮叨。他的雙眼又耷拉下來,似乎舍不得浪費睜開眼睛的力氣?!澳芸救闹痪秃昧恕!逼じ锏瓴辉试S人們私下烹煮食物。
田老頭曾告訴過他;“若是有吃有喝有地鋪睡,你還愿意一站一整天,不做活人做木頭人?牛扒皮腦子靈光得很,你們都吃飽了,誰還愿意給他賣命干活?”
“生小老鼠唄?!碧锢项^不知道從哪里取來一床破爛的棉被,塞在身下,給他分了一半位置。
老鼠都比野人自由,吱吱叫囂個不停。有只小老鼠從他的胯骨上路過,身子只有拳頭的一半不到。它跳下來,竄到他的面前,瞪著他的眼睛,小爪子還是粉肉色。
他掄起拳頭,小老鼠倒是還懂得忌憚幾分,立即逃出一陣遠,躲在墻上一個小洞里,繼續(xù)看他。他盯著拳頭一會兒,也沒有找到一塊好的人皮色,在稻草上擦了幾下,眼皮耷拉下來。
“什么時候能離開?”他咕噥道,田老頭竟把全部力量都儲藏在胸膛里,就像頭發(fā)上的虱子一樣,毫無活物的態(tài)度?,F(xiàn)在他的頭上就爬滿這些小東西。他想伸手驅(qū)趕在他耳朵打轉(zhuǎn)的蒼蠅,但也只是想了想,顯然這些小家伙有的是力氣折騰。
“離開?怎么離開?老子就兩條腿。”田老頭極其微弱的聲音,剛剛好夠鉆進他的耳朵。
破左耳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看了看雙腳,于是舉起雙手晃動了幾下,可灌了鐵水的手臂沉重?zé)o比,直接摔在身體兩側(cè)。身體里僅有的力量都被消耗殆盡,還沒等第二天再恢復(fù),又開始透支?!安辉囈辉囋趺粗啦恍校俊?p> 雖未見識,但光想想就知道,那肯定又是個具有決定權(quán)的東西。
“做人真慘!”他想念極了青草樹木的味道?!白邅碜呷ザ家客ㄐ凶C,還是做野人好,滿山遍林隨便跑。”
天大地大,食物任他選擇,一切全憑他心情。不似眼下,全看馬三眼色,就像兩把利劍戳著脊梁骨,不得挺拔,否則性命立即如折斷的野草。
“野人好,滿林跑,最后還是在......”唉,田老頭一聲長嘆息。
熱嘲熱諷完畢,田老頭娓娓道來?!澳鞘遣┖占易逶试S合法的平民在他的領(lǐng)地里居住、生活的一個憑證。就算去其余六子那,也需要這個憑證交換。簡單說,有了這個憑證,我們就有了活在南林的權(quán)利??衫献邮翘颖?,你小子是野孩子,總不能光明正大跑去領(lǐng)取吧。”
“我們是不是要躲這里做一輩子的東西?”他看棚屋上的蜘蛛網(wǎng),似乎比前兩天更大張,再等幾天,就可以當(dāng)被子蓋了。
“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你得把忍當(dāng)作你性格脾氣里的一部分,流在你的血液里?!碧锢项^戳著野人的胸膛。
經(jīng)驗老者說起大道理總是一個語氣。
這些話他根本聽不清,更不知田老頭噼里啪啦說了一堆是什么意思,反正又是做人的道理。“我們會不會死在這里?”那些被抬出去的尸體,破左耳至今印象深刻。沒有決斗,沒有猛獸.....甚至不知道為什么而死。
“老天的事情,你管不著。該死的時候,自然就死了。不該死的時候,怎么折騰都白費勁。死畢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闭f著,田老頭翻身,鼻孔里涌出的惡氣盡噴到他的下巴處。
“我不想死?!彼⒓磦?cè)身。
田老頭吸著呀縫,發(fā)出輕嘖?!熬湍氵@身板總共也沒幾兩肉,地獄里惡鬼都懶得啃。別總是想著死,要多想想活?!?p> “城衛(wèi)軍沒有再搜山了?!彼滩蛔√嵝训馈?p> “恩。都是謀生,誰喜歡沒事找事,鬼天氣里有這力氣還不如用來睡覺做夢?!?p> “博赫努一應(yīng)該忘記你了?!?p> “他可沒那么老?!?p> “田老頭,你聞到山林的味道了嗎?”
“一定是哪個混蛋又在睡覺的地方撒尿?!?p> “你聽,銀狼在叫我?!?p> 一不小心,用了大力吸了牙縫,田老頭的整張臉都揪成一團?!澳鞘秋L(fēng)在峽谷里抓狂?!睆娙讨?,田老頭捂著腮邊,毫無反手之力。
“要躲多久?”他有一種很不好的直覺。
“天機不可泄露,啞巴該閉嘴睡覺?!?p> “我受夠了?!彼ζ鹕习肷??!拔铱梢詭湍惆蔚魤难馈!?p> “信守承諾,也是勇士另一條規(guī)則。現(xiàn)在應(yīng)該閉嘴?!?p> “究竟還要繼續(xù)當(dāng)多久啞巴?”
“等你學(xué)好普語?!?p> “我是啞......”
其他人已陸續(xù)歸來,兩張嘴即刻閉上。
鼾聲已起,他只好轉(zhuǎn)身,面朝著伶俜山,仿佛在看一副遙不可及的圖畫。
風(fēng)從山上沖了下來,帶著野林獨有的味道,在黑夜中亂竄,撕開腥臭的混沌,在他鼻子下纏繞。他嗅了嗅,身體仿佛又解脫了,追著風(fēng)自由奔跑。
銀狼在山頂上叫喚他,他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