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勇士之爭 (二)
平時低頭俯身的人們都像是著魔般,亮出了嗜血雙眼,瘋狂叫囂,震耳欲聾。就連樹子湊在耳邊說了什么,他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
貓著身體的野人王根本不知道,突如其來的歡呼聲、喝彩聲,究竟是為何?
樹子拉著他迅速爬到一高處,拉長脖子看見第一個守擂的壯漢,已然倒地不起。嘴角溢滿鮮血,龐大的身軀癱軟,一動不動。轉(zhuǎn)眼,便再無動彈的力氣,只有一雙不甘心的眼睛,還在緩緩轉(zhuǎn)動。
搶下擂臺者是一位身材同樣魁梧的新勇士,而他也了掛彩。
守住擂臺,對新勇士而言絕非易事,輪番戰(zhàn)到最后一個強者才是勇士,毫無意外第一個跳上去守擂的絕對是祭品。此時,馬三支著外八走進擂臺中央,揮手示意。立即來人,拖走了倒在泥濘地上的男人。
鮮血使得污水越發(fā)暗色,另一端跳上一位新的挑戰(zhàn)者。
在人群里搜索半天,也沒有見到阿多里。然而,另一張臉卻吸住了他的目光。
他記得那張臉,是棚屋里一起洗過獸皮的“東西”。年長他幾歲,四肢發(fā)達、肩膀?qū)捄?、為人老實、長年累月不見“東西”開口說話,于是得了個啞巴的名字。
當(dāng)時與破左耳同名,人們在說起破左耳時,總會特意加個前綴——田老頭的啞巴。每次放飯,狼吞虎咽后,啞巴都緊緊盯住其他人碗里的食物,可憐兮兮地張望,卻從來不出手搶食。耐著性子等別人打了嗝,啞巴才站起來,去吃殘羹剩飯。
記憶里,破左耳想不起啞巴曾開口說過任何話。
也許是熟悉感作祟,他突感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呼吸急促。倒是啞巴腳步堅定,站立在新勇士的對面神情冷靜,兩手握拳垂放在腿邊。
“啞巴!打倒他?!彼惺指吆爸?,“堅持到底?!彼M麊“湍苁刈±夼_,不僅僅是這一場,是每一場。只是難度頗大,輪番上前的挑戰(zhàn)者會迅速消耗啞巴的體力,在策略上啞巴失去了優(yōu)勢,越是后面的勇士才有機會守住擂臺。
啞巴沒有回應(yīng),只是輕輕扭轉(zhuǎn)腦袋,漠然看了他一眼,便投入緊接而來的生死搏斗中。
其他人的眼神如箭,紛紛射穿野人的身體。
有一個擔(dān)心,漸漸凝聚在破左耳的心頭,不知道啞巴早上吃飽沒有?啞巴似乎永遠都吃不飽,沒有聽過啞巴發(fā)出過飽嗝聲。不過,在皮革店里饑腸轆轆才是常家便飯。
呼喊聲一浪高過一浪,人們聲嘶力竭喊著,雙目凸出,一切能敲打出聲響的東西都被利用殆盡。
他們不停歇跺腳,泥水飛濺,每個人的下半身幾乎都濕透,可誰也沒有功夫在乎寒冷。
啞巴一個健步突然向前,一腳破入新勇士的兩腿間,往下一折,側(cè)翻身體,極快揮臂出拳,動作之迅速猛烈,就在眨眼之間。
人們甚至沒有看清啞巴一氣呵成的動作,那勇士一口心血噴涌而出,轟然倒地,再無力反擊。
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誰會相信守了幾次擂臺的勇士竟然倒下,他甚至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
好戲才剛剛開始,卻已經(jīng)結(jié)束。
好一會兒,哀嚎聲、咒罵聲、歡呼聲,又掀翻了天。下了賭注的人們更是暴怒,摔著雙手能抓到的任何物體泄憤。
“啞巴好樣?!逼谱蠖鷼g呼吶喊。捫心自問。他的反應(yīng)速度恐怕不會是啞巴的對手。啞巴不僅僅是快,在出拳前已經(jīng)找出對手的薄弱之處擊破。思想和手腳協(xié)調(diào)一致,才能揮發(fā)速度和準(zhǔn)確的極限。而他,似乎更靠蠻力。腦子仿佛被火光射中,開了竅,他猝不及防地領(lǐng)悟了田老頭曾經(jīng)的苦口婆心:“還是得給臭小子找個像樣的師傅,光靠蠻力,只能對付廢物,碰上真正的敵人,就完了?!?p> 可這是他認識的啞巴嗎?真是那個在每個人碗里撿食物的啞巴?
一別數(shù)日,真當(dāng)是令人刮目相看。在人族中,鮮少有啞巴這樣迅雷不及耳的速度、狠勁、準(zhǔn)確,大力遠遠不及。如果有一把鋼劍,削鐵如泥,啞巴會如何呢?他不敢繼續(xù)往下想,只是啞巴為何也淪落在此地?
“你瞎高興什么!真是沒用的東西?!睒渥恿R道,“中看不中用,害老子血本無歸?!?p> 眨眼之間,啞巴已然成了擂臺上的新勇士。他屹立在中央,沒有舉手挑釁,也沒有捶胸頓足,不發(fā)一言一語,只是直挺挺站在那兒,眼神仿佛丟在里空氣里。憨厚的大臉,配上大胡子和連片胸毛,活脫脫就是一只大猴子,四肢發(fā)達,身手矯健??上莻€無嘴的傻大個。
不似之前的爭先恐后,此時每個人都在重新估計啞巴的實力,好決定剛下多少賭注。顯然先前,沒有人對他報以希望。
單論身材,啞巴魁梧不及大力,只是與破左耳一樣體型,略高兩頭。然而啞巴的爆發(fā)力卻無比驚人,能在一眼之間,找準(zhǔn)對手的薄弱之處,極速出拳一擊即中。仿佛鉆進對手的腦子里,啞巴早就知道對手會如何出招似的。若不是礙于處境,他真想跳上臺子,向啞巴討教。
那些后來的挑戰(zhàn)者自以為聰明,認定啞巴擅長腿下功夫,于是紛紛開始守護下體。然而,誰知啞巴毫無章法,隨意攻擊,有時是頭部、有時是下體、有時是下頜......讓人再也無法肆意猜測他下一次的戰(zhàn)術(shù)。
稍微有腦子的挑戰(zhàn)者,都越發(fā)不敢輕敵。滿臉凝重對視,都琢磨著以周旋方式消耗啞巴的體力。人的身體總是有極限的,他們皆等著啞巴身心俱疲的那一刻。
可他們想錯了,幾十個挑戰(zhàn)者,包括經(jīng)驗豐富的護院,都一一敗陣。
每一次迎戰(zhàn),啞巴都在極力保存自己的戰(zhàn)斗力,皆速戰(zhàn)速決,絕不拖泥帶水。啞巴與挑戰(zhàn)者的距離,一直保持直線,兩米對面站立,一眼看出破綻,當(dāng)機立斷猛然揮拳打趴挑戰(zhàn)者。完事以后,立即退回原地站立。
這樣的決斗法,令破左耳耳目一新。
輸了個精光,樹子垂頭喪氣,拉著他一路罵罵咧咧返回觀賞臺。
“當(dāng)真沒興趣試一試?”管家悠哉閑問。“決斗,不是野人最擅長的事情嗎?”
“對手是你,我一定參加。”破左耳坐回椅子,不予理會。
啞巴守擂實在精彩過癮,他聲嘶力竭呼喚,現(xiàn)在只有冷卻的茶水,才能滋潤干涸炙熱的喉嚨。
正沉溺在美酒、金幣和美人誘惑中的樹子,手持鈍器,高舉過頭,并沒有引來歡呼,而是一片噓聲。
狂飲幾杯茶水,一轉(zhuǎn)頭,他才發(fā)現(xiàn)旁邊的椅子,已經(jīng)人去座空。不好,那噓聲不會是沖著樹子吧。
一陣快跑,他飛奔到觀賞臺的欄桿前。
果不其然,樹子如一頭暴怒的猛獸,目露兇光站在挑戰(zhàn)臺中央。
以野人打架的經(jīng)驗判斷,樹子根本不是啞巴的對手。然而,當(dāng)他看到樹子手中的鈍器時,想喝止,為時已晚。他自然不愿意看到樹子受傷。卻也不愿意看見啞巴有所忌憚,不敢對樹子出手而遭受鈍器的攻擊。
樹子是誰,用樹子的話就是打狗還得看主人。啞巴只是嘴啞,但心不啞。
管家隨后而至,卻氣定神閑,仿佛在看水中小魚戲耍。
“老怪物,快阻止這一切。”破左耳管家求助。“今天死的人,還不夠多嗎?”擂臺下的溝里,緩緩流動著暗紅色污水。
“老怪物?”管家皺起眉頭,右手摩挲著下巴,“你當(dāng)真要給我取這么個名字?”
“別說廢話?!?p> “我的外號,可不是廢話?!?p> “你到底幫不幫?”他急得撲上前一口吞了老怪物。
“田老頭的家教不好,瞧瞧你,連求人的態(tài)度都不端正?!惫芗野淹嬷种割^,將每個出口的字眼都說得字正腔圓?!坝率恐疇?,本來就是要死人,有什么好大驚小怪。”
“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搏斗。”他指著眾人。
“樹子,豈會不知?”管家揉著每一個指關(guān)節(jié)。
“他只是好勝。你身為管家,怎么可以視若無睹,不加以管制,任由他胡鬧?!彼锨?,俯視管家。
“樹子是誰?那可是小公子最溺愛的小馬駒,就連老爺也只能睜一眼閉一只眼。我區(qū)區(qū)一個管家,只是擅長管理婆婆媽媽之事,可不敢管小馬駒。你若看不過眼,自己下去比劃比劃?!惫芗野崖氊?zé)推卸得一干二凈。
“那我命令你!”他進前怒瞪。
“好怕,嚇?biāo)牢伊耍 惫芗夜首黧@恐。“你要拿什么命令我?”
“我我我......”他頓時語塞,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拔乙彩邱R駒?!?p> “哈哈哈哈,野人真是純情,并不知道小馬駒與小馬駒的區(qū)別。沒有樹子,小公子興許真活不下去?!惫芗覙O其曖昧笑著?!皼]有你哪,容我想想。假如皮革點沒有你,我可能會少了點樂趣,可也不是什么大事啊?!?p> 又是一陣噓噓聲。
誰都不會相信孱弱的馬駒可以戰(zhàn)勝啞巴,但人們都明白為什么。
樹子的鈍器從啞巴的左肩膀砍了進去,鮮血不斷地冒出來,直流而下,立即改變了泥水的顏色。
啞巴只是直愣愣站著,不做任何反擊,任由血從身體涌出來,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沒有人會在乎棚屋里東西的生死,流點血算什么。
“救人,”他近乎哀求?!熬葐“汀!?p> “小馬駒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燈?!惫芗覔u頭感慨,“這個管家越來越?jīng)]有地位了,誰都可以命令我干活。”
可是臺下,一陣低吼......
馬駒跑上觀賞臺,迫不及待與野人王分享戰(zhàn)果?!敖饚?,我贏了十枚金幣?!睒渥拥嗔恐种械慕饚耪f。
“贏得勇士名號,卻失去了勇士尊嚴(yán)。”他無法茍同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啞巴根本沒有反抗,樹子只是以馬駒的身份,命令啞巴站著被他砍而已?!澳悴⒉幌『庇率恐Q,也斷然不會離開皮革店,為什么還要站上挑戰(zhàn)臺呢?勇士之爭是他們唯一的希望,所有的人都是拿性命公平對戰(zhàn)、奮力一搏,而你卻把勇士的希望和尊嚴(yán)同時踐踏。”
“尊嚴(yán)是什么東西?能吃飽還是能解渴,又值幾個錢?!睒渥拥裳叟?。
“無價?!彼f。
“再說,我丟了尊嚴(yán)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有金幣,還愁買不到別人的尊嚴(yán)!你真是蠢野人,不知道金幣,究竟有多大的魅力?”樹子詫異萬分,臉色陰沉?!岸遥茉谶@么多人面前耍威風(fēng)的機會可不多?!毙?,他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老大是不是很厲害?”
“金幣難道比勇士的尊嚴(yán)。還重要嗎?”他倒退兩步,望著樹子的臉,近在眼前,卻越遠。
“你看清楚了?!睒渥泳局叭说念I(lǐng)子,俯瞰而下?!暗紫履切┤瞬贿^只是東西而已,卑賤得很,死幾個有什么關(guān)系。就算拿著金幣離開了皮革店,你以為他們能活多久。他們早就被馴化,不過是只會機械工作的東西。他們只知道服從、聽命令生活,你讓他們走到自由自在的外面世界,他們的下場會如何?為什么勇士之爭的故事,從來都沒有后來?興許,他們拿著金幣都不知道如何使用,活活餓死在荒野里?!?p> 唾沫在臉頰上飛灑,他在深呼吸?!皷|西?”破左耳的眉毛和上眼瞼緣幾乎堆在一起,竭力抑制滿腔怒火,轉(zhuǎn)頭逼視著樹子的雙眼?!拔乙彩莵碜耘镂莸臇|西?!闭f完,他轉(zhuǎn)身下了樓梯。
“破左耳!”樹子在身后咆哮,“你這個不知好歹的野人!你可憐別人,誰來可憐你。生存就是這么殘酷,每天都是戰(zhàn)爭,不是你死就是別人活。他娘的,你以為老子稀罕這十枚金幣嗎?”
佇立在樓梯口的他,聽完樹子的喊話,搖頭咕噥道:“你埋了那么多,自然不稀罕。”他并不知道,樹子如何處理那些從金庫里攜出的金幣。每次從金庫歸來的次日,他都能看見樹子鞋底的泥巴,來自同一個地方。
“并不是人人都會為了生存而不折手段,甘為馬駒,淪為寵物。你擾亂了老爺?shù)挠率恐疇?,不知道樹爺?zhǔn)備如何解釋呢?小公子恐怕又要費心費力為你周旋。你啊,真是從來不省事,更不曾懂對主人忠誠,也包括不惹是生非。看門的兩條狗,都知道它們該做什么。”管家站了起來,踱步到樹子面前,附在耳旁?!靶●R駒溜出馬廄,這不是什么好事。小公子也不是每次都能護著你,究竟是老爺?shù)挠率恐疇幹匾?,還是你的心情重要呢?”
一聲長笑絕去,立即被一陣狂風(fēng)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