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黑水圣池(二)
他問天。
天穹依舊懶得回應(yīng),真神定從未學(xué)過普語。
“我必須知道最壞的結(jié)果是什么?”他只好問活人,站立在殘破的池子前質(zhì)疑,認(rèn)真審視著眼前的池子。
清水如柔軟順滑的絲綢,隨時能化成一片片鋒利的刀片,頃刻之間將他的身體片成無數(shù)落葉。
理智又歸來,野人生存最重要的一條,也是唯一的一條,當(dāng)然是活著。為了活著,所有野人都必須克服所有的危險。人要是死了,一切都只是個屁,一放就沒了。
“真神不會遺棄天地選出的救世者?!崩献婺冈俣缺粕锨?,不容他退縮。
救世者三個字,聽著就像耳朵里卡著綠豆大小的黑耳屎,總想要掏出來,一了百了才舒坦。
一個側(cè)身躲開,破左耳踉蹌后及時站穩(wěn)身體,否則此刻他已然倒栽進了池子。猛然想起老怪物無意中提過的一種毒水。那水無聲無色,只要用上稍許,眨眼之間就可將一個六尺多大漢化成一趟血水。眼前剩下半個池子呢,還永不枯竭地冒出來?;蛟S池底也養(yǎng)著食人魚。
“如果我偏不呢?”他直視著老祖母的眼睛,發(fā)現(xiàn)幾百年的歲月并未在她臉上留下痕跡,而人是活不了那么長。古藤女族,個個都是騙子。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古來稀,八十耄耋,九十老童,百歲期頤?!蹦X子里回蕩著田老頭的吟唱......根本沒有百年之后。
人族高壽也不過百歲而已。數(shù)著為人一生,而他不過志學(xué)之年。實難理解女族怎么可能活生生在這個世界上逗留了幾百年?一陣陣寒意抽打著破左耳的脊椎,疑惑越來越多??墒菦]有等他問出口,老祖母已經(jīng)失去耐性......
“還是不肯接受圣池的檢驗嗎?”冷聲射出,周圍的陽光失去了溫度。“結(jié)果是必然的,區(qū)別是你自愿或者......”老祖母的聲音越來越破碎,就像冰山爆裂般。
“或者如何?強迫我就范嗎?”他審視著眼前這個自稱活了好幾百年的女人,顯然最多三十,卻冒充不死之軀。野人從來不接受威脅。他不信一個與他一般身高的女人,有足夠力氣將他丟進池子里。層層包裹的白色衣物下,掩蓋不住老祖母的瘦弱。
周圍有長鉞、樹枝、石塊......無論哪一樣,野人用起來都可謂是得心應(yīng)手。他饒有興趣打量著她,卻找不到她的厲害之處。可她為什么如此自信,可以逼迫一個準(zhǔn)備豁出去的野人就范呢?
“活了幾百年的女人,難道只有當(dāng)活雕像的能耐嗎?你覺得呢?”老祖母露出了最真實的面具,語帶威脅?!拔也幌肱c你為敵,無論你是否是天地選擇的救世者,可是我必須如此,這是我的使命。幾百年來,古藤女族一直被囚禁在此地,不得與外界任何族群聯(lián)系。早不知世界上真實的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我想你應(yīng)該看得見,整個古藤女族皆是女人,沒有男人。”
廢話,我長了眼睛!“你們真當(dāng)自己老不死啊?!彼摽诙觯瑢献婺改樕系淖兓暼魺o睹。“你知道多少人夢寐以求能夠長命百歲嗎?”比如樹子,如果金子可以買來長生不老,荒極的金子無論藏在哪個角落旮旯,樹子都會想方設(shè)法掠奪。
老祖母苦笑,隨即悲痛至極,超越他見過的所有表情。
“當(dāng)你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一生一世有多少日子,掰著指頭數(shù)過一天又一天。日復(fù)一日等待死亡的來臨,結(jié)果睡了一覺醒來又重新來過。一模一樣的一生或半生,如此重復(fù)過了十幾世,還有意義嗎?人總是對得不到的東西充滿了幻想,不顧一切勢在必得。我一定會在69歲那年死去,長眠七七四十九天后醒來,依舊是真神下神諭懲罰古藤女族的那一年,所有的人都一樣。如果是嬰兒時期被詛咒還好,至少她們是從沒有多少記憶的時候開始長大,爾后自以為是像個正常人一樣擁有完完整整的一生。然而,歷經(jīng)幾世之后,真神似乎并不滿意古藤女族的虔誠。就連這些女嬰都開始清清楚楚自己的每一世,是如何從一個嬰兒長大成人,然后死去的。”
“如果有真神存在,那你們的懲罰必定是應(yīng)得的?!彼募笨诳?,忙補充解釋道,“你們那么相信真神,難道還要質(zhì)疑他的決定嗎?”
“當(dāng)年對真神的褻瀆和背叛,古藤女族從來沒有逃避和否認(rèn),但換來六百六十年的懲罰,難道還不夠嗎?”老祖母的五官幾乎擰在一塊,猙獰駭人。
人真的可以死了生,生了又死?眼珠子爬上了老祖母臉,這是一張無法形容痛苦程度的臉。仿佛正如她所言,每一世都有一張面皮留在臉上,層層相疊。如今當(dāng)她的悲觀無法遏制時,那層層面皮開始松垮,淹沒五官。然而面皮終極之處,究竟還剩下什么樣的一張臉孔,是伶俜山林里的骷髏頭嗎?他無法知曉,也不愿看到,立即移開眼睛。
六百六十年,一時還數(shù)不過來,他便覺有一股尸味在鼻孔里鉆來鉆去。“可是這一切與我無關(guān)?!彼械阶约河行├溲?,對于老祖母所形容的長生不老之痛根本無法感同身受。人的一生如果可以不斷地重來,他就可以看見白爺爺,對他而言是快樂的事情。然而,他知道這一切是不可能的,伶俜山從來沒有任何活物可以死了生,生了死,但他并不想和她糾纏在這個話題上。
不知為何,她的嘴角突然揚起了一抹詭異的冷笑,或許是太多曾面皮相疊在一塊兒泛起的皺褶太厚的緣故。旋即,她便恢復(fù)了那個渾身散發(fā)著清冽之氣的老祖母,淡淡輕吐寒意:“那你是否自愿,又與古藤女族何干呢?”
“你!”頓時為之氣結(jié),不知道如何回答,一團怒火在五臟六腑里橫沖直撞?!澳堑每茨阌袥]有這個能耐?!边@時候他可顧不上忌諱不打女人的規(guī)矩,畢竟眼前的女人活了六百六十年,一世世壘起來比參天桫欏都高。
“野人王果然自信??上?.....”老祖母眸底的嘲笑轉(zhuǎn)瞬即逝,她繞著他走了好幾圈,說了一句輕飄飄的話?!霸囋囉趾畏?,除非你連試一試的勇氣都沒有?!?p> “你選擇什么當(dāng)武器?”他掃射一眼散落滿地的長鉞。
“武器?”她再次蔑視他,“你盡管挑個滿意的?!?p> “你是女人,我讓你十招?!彼浀媚腥藨?yīng)該有的風(fēng)度。
“不計招數(shù),只要有一招擊中我,就算你贏了?!彼嶂箶[,爬上了斷墻石塊,站立在最高處,望著來時的那山體,喃喃自語?!罢嫔癖佑印!?p> “我是男人?!彼行┗秀?,更覺得侮辱。
她提著裙擺從碎石堆上走了下來,就像逛誰家院落一樣,目光始終沒有落在他身上,只是輕聲細(xì)語說道:“好吧,看在你還年幼的份上,只要亂了我的發(fā)絲就算你贏了。”
“野人不是懦夫,更不是木頭人?!彼跏菓嵟?,然而卻不知道如何反駁她的自以為是,只好紅著脖子接招。“當(dāng)你求饒時候,便會后悔對野人說過的挑釁之語?!?p> 隨即開始想象老祖母跪在他腳跟前,聲淚俱下苦苦哀求的可憐模樣。
在田老頭洗腦下,他知道做一個勇士,首先就不能欺負(fù)弱勢,譬如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然而,怒火已經(jīng)被點燃,燒成熊熊烈焰,只有勝利才能澆熄。決斗戰(zhàn)場之上,只有勇士和戰(zhàn)士,沒有男人和女人。
“男人?呵呵,在我眼里,你不過是個孩子?!彼_了一臂長的空隙,伸手到腦后,將長發(fā)分開兩束,繞過脖子,分別放置在兩旁,直垂落地。“這樣的距離,你可喜歡?”
只要他一個大步上前,雙手立即就可以掐住她的脖子,根本不需要借助什么武器。然而,他還是敗給了自己的勇士之心,欺負(fù)老弱婦孺算什么男人,何況,眼前站著的是一個活了好幾百年的老得不能再老的女人。如果此時,他拿起武器,哪怕是塊碎石,不用任何人鄙視他,他首先看不起自己。
“你會后悔點燃野人怒火?!逼谱蠖θ琳疲站o的拳頭落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主動拉開了彼此之間的距離,給她騰出更大的防衛(wèi)空間。
經(jīng)過皮革店幾年改造,他已不是從前那個純粹的野人了。
他全神貫注盯著老祖母的身體變化,以防萬一??衫献婺讣y絲不動,只是冷冰冰地佇立在原地,宛如雕像。
屏息聚氣,他倏然一個飛步躍起,右拳沖破氣體,一個俯沖,直擊向她腹部。
拳頭在抵達(dá)之際,一層光暈倏然在她體外形成,猶如銅墻鐵壁般不可撼動。
旋即,一陣生疼從指關(guān)節(jié)傳來,他的拳頭硬生生被淡黃色光圈阻擋在外。怒火立即攻心,野人發(fā)出了狼嚎,雙拳并下,拳拳皆是全力以赴,不留余力。然而除了咬牙切齒的疼痛之外,他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老祖母的發(fā)絲。
他終究還是低估了老祖母。
一個活了幾百年的老祖母,怎么可能是老弱婦孺之輩呢?真相她早已知曉,他挑不挑武器都毫無勝算。不是她狡詐,是他太自以為是了。
“如果我有任何意外,請你放了田老頭。這一切與他無關(guān)。結(jié)界是我闖,百獸王靈是我放。一人作事一人當(dāng),冤有頭債有主,你不該遷怒于他,把帳都算在田老頭頭上。”他心知肚明,就算今天把雙拳打爛也不可能接近她的身體,事先也沒有約定不能防守。這是一場公平的較量,他認(rèn)輸,誰讓自己技不如人,腦子又不好使。怪不得別人老說;野人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
“請吧。”老祖母長袖一揚,寒氣立即泛起,此時從她臉上已經(jīng)無法窺視面具下的真實表情。
看著清澈如鏡的池水,他一咬牙,迅速向前走去。
草鞋皮與石塊摩擦,不斷發(fā)出惱人的聲音。在他沒有驗明正身之前,老祖母鐵定不會讓他輕易離開黑水圣池。何況沒有她允許,恐怕此生,他都得囚禁于此了。有那么一剎那,他不由恍惚,總覺得老祖母的面具下,還有一張令他更為膽怯的臉。
跨過斷池,心跳劇烈,冷汗直淌,他可沒有忘記那些長老們在背后的議論。
一個深呼吸,他咬牙閉眼,狠心將左腳猛然扎進池水里。每一個呼吸都猶如吞天吐地之勢,片刻之后,撕開眼皮眼睛發(fā)現(xiàn),除了一陣透心涼,并有沒有其他不良反應(yīng)。
于是乎站在池子里,他呲牙裂嘴泡著下半身,雙手如鵝翅撥開并發(fā)出邀請:“這圣水果然與總不同,站水里泡了一小會兒,頓感精神抖擻,所有的疲倦都被帶走。老祖母成天坐在神殿里,恐怕也累,過來泡泡吧,保管你精神氣爽哪?!?p> “怎么可能?不......不會的,真神使者不會騙我的,不會的?!彼哪X袋像撥浪鼓一樣搖晃不止,口中不斷重復(fù)念叨著,“不會的,不會騙我的......不會的,不會的。”
“我說過我不是他。這下你信了吧?!睆某刈永锟绯鋈ィ€沒有等他一只腳落地,老祖母沖上前抓起了他的腳,將褲管子不斷往膝蓋處卷起。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她似乎在尋找什么,可惜翻來覆去,都沒有找到絲毫有關(guān)證據(jù)。
“這只是個巧合?!彼髨D安慰。
“不。一定是你沒有泡透。對,一定是這樣?!崩献婺笓淞松蟻?,一陣胡亂抓撓。
旋即老祖母大力一推,金雞獨立的他立刻倒下,撲通落進池子。冰冷再度淹沒了他的身體,驚呼的嘴巴來不及閉合,已經(jīng)灌了好幾口池水,但愿沒有毒。
狼狽至極,他急忙從水中爬起來,迅速逃離池子。
來不及擰干身體,他抱著雙肩直打哆嗦,不停在原地跳躍,只求盡快流干。南林的天氣,一到夜晚,這些水可就都會變成霜狀了。古藤女族雖然有太陽,然而池子里的水卻也寒心透骨。
恨不得給她幾個拳頭嘗嘗,可惜她是個女人,而且是個他無法靠近的女人。該死的太陽,需要它來溫暖身體的時候,它卻已經(jīng)落下,只留下好看不中用的紅霞似烙鐵燒紅了天際。
可恨老祖母陷入她自己的世界里,全然不理睬他眼中吃人的火焰。
她跪在地上,抱著自己,黑發(fā)已亂,喃喃自語:“為什么會這樣?真神,古藤女族的子民真的已經(jīng)痛改前非,為何你還不肯赦免我們。他泡過圣水,為什么不死不傷?如果他是救世者,為什么身上沒有真神的印記?為什么為什么.......”神情如雷劈過,清水般的眼淚從她鼻翼兩邊嘩嘩直流?!罢嫔衲闳舨粚捤。瑸楹谓o我們希望,為何要騙我們......”
第一次見到一個女人流淚如水淌,他不禁泛起憐惜,走上前,猶猶豫豫半響,才出聲安慰道,“也許他......他過一陣子就會來呢?”
她的肩膀顫抖如風(fēng)中枯葉,令人心疼。剝?nèi)ダ献婺傅纳矸?,其實她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女人而已。
“莫非誤解真神使者的意思了?”她絕望的眼眸突然一轉(zhuǎn),如鋼劍出鞘。
“幾百年了,記錯了,也正常?!彼^續(xù)安慰道,腳邊已經(jīng)形成一汪水。“或許還有其他辦法。”盡管他不太相信古藤女族的傳說。
她緩緩抬起頭,仰望著他的眼神開始變幻,仿佛他是一只待烤的獵物,雙眼光芒四射。
“恩,或許還有其他辦法。”她對他露出了一個詭異的淺笑,倒映在地上水波里,猙獰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