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白臉男人(二)
獸皮裹住了男嬰的身子,一個老婦人蹣跚抱來屬于他們的孩子。
“你看看,他是我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是你前日生下的,你忘了嗎?”男人從老婦人懷里接過男嬰,此時哭聲已沙啞。“他的眼睛簡直和你一模一樣?!?p> 巴掌大小的臉還微微發(fā)皺,圓圓黑眼珠望著女人,肉嘟嘟的小手一直向前抓?!芭鍙膩頉]有男人,更不會有男嬰?!迸私K于崩潰,“女族不需要你,我不能帶你回去?!?p> “你留下來,我們是一家人?!蹦腥私踹煅??!拔也幌嘈拍隳軖仐壥聭烟サ墓侨猓悴皇沁@樣的女人。”
“我來自女族,除了女族,天下無處可容身?!迸碎_始啜泣。
“怕什么,留下來,我們保護你。”老婦人從人群里站了出來。
“不!”女人泣不成聲,不知是恐懼還是感動,斷斷續(xù)續(xù)言語。“女族是天神在凡間的侍從,沒有人可以違背族規(guī)和神諭。我不能背叛天神。”
“這是哪路神,竟然強迫母親拋棄自己的孩子?”老婦人激動萬分,動容之處老淚縱橫,“你我都是母親,我不相信你真能狠心舍得下這么漂亮的娃娃。留下吧,大不了,不信那什么天神,和我們一起信奉蛇老祖如何?蛇老祖會保佑你們一家人平安,保佑我族安樂太平?!?p> 女人終于停止了哭泣,抽噎一陣后,朝昔日同床共枕的男人走去,伸出雙手抱起了啞聲的男嬰,輕輕在男嬰臉頰、額頭上落下無數(shù)個吻。“以后要聽你父親的話,他會保護你的?!闭f罷,女人把男嬰交還給男人。“放我走,我屬于女族,發(fā)誓要永生永世侍奉天神。請你放我離去吧!”
“既然如此,為何要與我結為夫妻?為何要生下他?”男人看見女人的決絕,邊問邊哄著懷里的孩子。
“女族需要后代?!迸死潇o如初,男人第一眼見到她時也是這副清冷的模樣。
“這一年半載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女族通婚只為后代?!迸藙e過頭,不敢正視男人的眼睛,“天神只允許女人侍奉,女族容不下他?!?p> “你走吧?!蹦腥吮鸷⒆愚D身離開。
族人卻不愿意如此輕易放女人離去,火把迅速包圍上來。
“我不后悔!”女人說罷,朝火把沖去,火把慌忙紛紛讓路。
就在此時,空中飛來一條粗大的藤蔓捆住她,朝神秘的女族飛蕩而去。
從此以后,再無這個女人的半點消息。
鄰近部落以通婚作誘餌幾番試探,終于有了點眉目??梢廊粵]有人知道女族的來歷,只知道他們在一夜之間忽然就降臨在山谷之中。安居樂業(yè)的女族以侍奉天神為己任,因虔誠信奉而被允許長生,且可終生侍奉天神,不得違愿。天神見她們虔誠至極,特賜予女族長生不老之果植于女族林間,后代子孫皆能食長生之果,隨天神共存于世。
然而不知何時發(fā)生了什么變故。那日天神暴怒,晴空白日里雷電交加,黑暗籠罩,咒語降臨女族,并牽連了與女族比鄰而居的蛇族。從此,再也沒有女人走出女族。
蛇族后代莫名受累,與從未蒙面女族結下梁子,恨意隨著時間滋長。
林間光陰如溪水潺潺,男嬰已經(jīng)長大成人,為了見其母親一面,偶然在女族外的山坡上遇見了女族的現(xiàn)任族長。從未見過男人的族長與男人一見鐘情,然而礙于男子不得入族的族規(guī),族長只能忍受見不到情郎的寂寞。
直到有一天,男人終于厭倦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決定揮淚斬斷情緣。
族長痛徹心扉,恐永遠再也無法見不到情郎,于是將他帶入女族,藏于不見天日的地下。
無數(shù)次,男人想走上地面看看女族長都被拒絕。爾后,他成為族長圈養(yǎng)的駿馬,沒有原野長途可馳騁,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和水聲陪他度過悠悠歲月。日復一日,他終于不得不發(fā)現(xiàn)女族地宮的秘密。小心翼翼試探過族長,男人發(fā)現(xiàn)族長對于地下的秘密竟然一無所知。
常年陪伴,族長對他的戒心越發(fā)松懈,或許是在這地下他插翅亦難飛。至此,族長對他不再守口如瓶,為了哄他,時常會說一些地上的事情討他歡心。當?shù)弥型庾迥腥藖淼脚鍟r,除了驚訝之外,還有無限希望在滋滋冒頭。宛如一顆心臟塵封在陳年污垢和萬丈冰晶中,突然有一束光射了進來,心臟發(fā)出了第一聲沉悶的聲響,許久之后,才恢復尋常。
從今之后的每一日他都將視為重生日。人真是很神奇的動物,黑暗的深淵里只要有一絲光,就仿佛整個太陽觸手可及。男人知道他的希望來了,他迫切想要離開地獄,卻只能靜靜地守候,等待著希望自己送上門來。除此之外,無計可施。
為了迎接希望的來臨,他一刻也沒有停下來。不著痕跡觀察族長的一舉一動,或許是聽話太久,族長對他竟然毫無防備之心,也就暴露越來越多的秘密,比如折疊迷宮,比如如何出去。事實上,他曾度日如年,一刻也活不下去,但地下呆久了,他竟然慢慢習慣了有族長陪伴的日子。這種詭異的安定在他心里點燃了火光,燃之不盡,活骨熱血。
希望的熱情隨著心火的點燃而漸漸暗淡下去,他開始留戀其地下的種種美好,決定于女族廝守終生,直至生命的盡頭。然而就在時,他感覺到族長的變化,這個女人依然近在眼前卻漸漸遠去,徒留無垠的空虛孤獨。男人確定女族長變心了,更正確地說是厭倦了男人的陪伴。
尋常的一日相聚,族長竟然勸他離開女族,回去看看家人,言語之間多了一絲他從來沒有看過的嫵媚。
“這世間,只有我對你真心真意?!彼匆娏怂蟊成系淖ズ?。
“那又如何?我要的你給不了?!弊彘L一改往日的敷衍,轉而溫柔相勸。“你走吧,你已經(jīng)在黑暗里呆得夠久了?!?p> “生孩子真的那么重要嗎?”男人終于忍不住脫口一問。
“你說呢!”她穿上衣服,迅速離開。
她是他的!他必須有所行動,任何事情都有代價的。只要他能留在女族,成為族長之家里的男人,他可以付出昂貴的代價。不!哪怕,只是在黑暗里守到天荒地老,他也心甘情愿。
故事到此嘎然而止,男人的眼睛閃爍著期待。
“你就是那個男嬰。”他叫了起來。
“野人王廢話真多!”田老土嘲諷。
“我們連這個迷宮都無法走出去,如何幫你離開?”他問。
“你以為女族為何要不惜一切囚你在此?”白臉笑得好絕望,淅淅瀝瀝的水聲在他背后的墻壁上留流個不停?!耙驗槟闶且黄ツ軌蜃屗齻儜言械暮民R。一旦她們懷上孩子,天神的咒語自動會解除,你是天神留在凡間的唯一希望。只有女族生下女兒,才能恢復代代相傳的命運。”
“我是野人,不是野馬?!彼纯碳m正,左右環(huán)顧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走了,她一定會留你?”
“哈哈哈哈,”那白臉無奈笑了起來,深情而疲倦,“她從來沒有變過?!?p> “笑話,你不是男人?。俊碧锢项^忍不住嘲諷。
“我身上流著女族的血液,而女族的后人之間根本不可能有孩子?!卑啄樋嘈Σ灰眩袂榻^寂令人不禁同情。“我是一個不應該存在的孩子。”
“但你出生了。”田老頭說。
“或許,正如我母親所言,我就是天神對她的懲罰?!?p> 經(jīng)歷過歲月的洗禮,白臉男人已經(jīng)不具備祖先的特征和能力。然而,祖先卻給男人留下了最珍貴的禮物——蛇膽。
白臉的父親是古老蛇族的后人,在其母親拋夫棄子之后郁郁寡歡,整日不食不語,終于在白臉七歲時撒手人寰。
“父親閉眼前的最后一句話;‘你終于回來了?!卑啄樳煅实溃拔沂巧咦遄詈笠粋€與女族通婚而生的孩子,隨著父親的離世,天神咒語殃及池魚,我成為部落的不詳之人?!卑啄樑e起火把照耀了前后左右,“地下的黑暗見不得光,卻也沒有了無處容身的驅(qū)逐嫌棄?;蛟S,我本就屬于這里。女族才是我的部落,畢竟我身上也流有一半女族的血?!?p> “蛇族也被咒語封???”他想起蛇后,她為什么想要祖母手札?“你知道蛇族現(xiàn)在的族長是個女人嗎?”
“從來都是。”白臉一臉茫然,“你不知道?”
“廢話?!碧锢项^罵道。
滴水淅淅瀝瀝,如小雨下個不停?!白婺甘衷龑δ銈兩咦逵惺裁从茫俊彼麑嵲趹械美@彎,人們似乎對傳說都著魔了。
白臉皺起眉頭,一臉疑惑,隨即瞪目問,“你得到祖母手札了?”沒等他回答,白臉自言自語道,“想不到還真有,原來是真的,竟然是真的?!?p> “有什么用?”他問?!皼]用的話,不用一直重復?!?p> “就是一本記錄本啊?!卑啄樠壑橐晦D。
“臭小子,既然無用,燒了吧,省得負累。巧了,這兒有火把?!?p> “好主意?!彼媛稇C色,聲音冷硬。
“不!”白臉舉著火把的手立即往后縮,感慨道,“這么多年了,蛇族總算有個像樣的蛇后。”他繼而坦白交代,“如神話所述,天神不僅僅是封住了古藤女族,將天地之間一切魂魄都冰封起來。祖母手札里的詳細記錄了一部分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以及喚醒魂魄歸位的法術。蛇族并不是天神的侍從,但根據(jù)族錄記載,蛇老祖借助野林的天地真氣,修得千年道行,和老祖母平起平坐,兩人一見如故甚至情深意重。然蛇老祖不愿意受束縛,天神獲悉真相暴怒,而不屑臣服的蛇老祖敵不過天神,最終葬身于雷霆之下。你吃下的那顆蛇膽就是蛇老祖死前留下的唯一遺物。蛇后想要得到祖母手札,無非就是想改變蛇族的命運,重獲昔日繁榮?!?p> “你們究竟是人還是......”他支支吾吾道。
“重要嗎?這是人族的思維,怎么你一個野人想問題也如此狹窄。天地萬物皆有靈性,也皆出自天地,有何區(qū)別?”白臉很單純地望著破左耳的眼睛?!半y得人族就比野人要高貴?”
一陣尷尬陪笑,他莫名心虛起來,人族的壞毛病真是五孔不入,如瘟疫一般肆虐。
“不就是本破爛,有何作用?”田老頭看過祖母手札。
“老祖母可是天神的貼身侍從,她手札自然不會是廢話。”白臉笑起來,眼睛盯住老頭?!白婺甘衷軉拘烟焐穹怄i的世間魂魄,你覺得荒極人會不會不惜一切代價?當然,在無知無能者眼里,祖母手札就是破爛一本?!?p> “作為蛇族后人,你不想得到?”他有些疑惑。
“能夠解救蛇族只有蛇族后代,祖母手札根本幫不了他們?!卑啄樎柭柤?,淡淡說道,“當年是蛇老祖想要子子孫孫都過上人族的生活,天神滿足了他死前的愿望。如今,蛇族卻又想恢復原貌,妄想修煉得道。就算天神允許,經(jīng)過這么久,蛇族早已喪失了先輩的修行,就像女族再也不是當初的女族。”
“敢情蛇族就是一個蛇窩變身成人?!碧锢项^冷笑?!半y怪古藤老怪外面的林子隨處可見骨頭,原來你的族人又干起了老本行。臭小子,記住啦,冷血動物養(yǎng)不熱的。”
“天神為何不囚禁蛇族?”他問出心中困惑,蛇老祖聽起來就是個厲害角色,“難道天神封不住蛇老祖?”
“何謂天神,天地之神?!卑啄槗u搖頭,解釋道,“蛇老祖本就是野林的地頭蛇,天神才是后來者。你釋放的百獸之王靈并沒有蛇老祖,蛇老祖在與天神一戰(zhàn)中徹徹底底地死了。蛇老祖就是滋養(yǎng)蛇族的泉水,泉眼已干涸,蛇族自然隨著蛇老祖的死亡而變成了......接近人族的特殊部落。我們不得不承認,人族皮囊的確最適合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嗎?”
“你就不想幫幫你的族人?”他想起了棚屋里的伙計,早已麻木不仁的他們只要有星星之火,也會重燃心中那份激情。
“野人王記憶力不好?”白臉癟癟嘴,再度提醒他,“我是女族后人,如果我是蛇族后人,我和族長早已兒女成群,起碼也有一個孩子,可到了如今,一個都沒有。”
聞言立即后退,他警惕萬分。
見他防備,白臉笑了起來,表情轉而痛苦萬分,說:“如果你真能給她一個希望,那我再窩囊一次又算什么??上銇砼暹@么久,還不是一樣毫無消息。或許所有的一切,都是無聊的老人們造謠生事,用來為無聊的野林增添點樂趣。你我、女族蛇族,還有野林荒極,不過都是被耍得團團轉的一群傻子瘋子。走吧,你們難道還想在坑坑洼洼里過夜?”
白臉舉起火把,起身往回走。
倏然,他覺得很飽,就像剛剛狼吞虎咽了一頭牛下腹,難以消化。
田老頭拽住發(fā)呆的他緊隨而至,不一會兒,火光就開始顫抖。
“你活了多久?”他問。
“地下度日如年,可能一年,可能幾十年,可能百年,誰會算這個呢?”白臉回答。
“你吃過銀杏果嗎?”
“沒少吃?!?p> “臭小子,能出去以后再聊吃的嗎?老子討厭這鬼地方?!碧锢项^伸手拽住他。
“暗夜鋼軍也怕黑?”他嘲諷。
“你來自暗夜鋼軍?”白臉甚是詫異,分明不信?!叭俗逑矚g吹牛,暗夜鋼軍可是守護長屏的守林人,怎么會是個......”
“小白臉,你什么意思?”一道怒火掃過野人王,直攻向前。
“你還知道什么?”他及時拽回暴怒的田老頭,一改常態(tài),出奇淡定?!斑@地下難不成直接通往長屏不成,我想你的耳朵可沒那么長?”
“臭小子,開始長腦子了啦?!碧锢项^愣了一下,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除非你撒謊,就連地上的那些女人都不知道外面世界的事情,你如何能一清二楚?”
白臉的臉色瞬間豬肝。“出去先!”